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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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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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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清明粑

青青鄱湖草,尤爱水菊和藜蒿。

早春时节,鄱阳湖边的草坪田埂开始泛青,成簇成片地密匝匝地生长着藜蒿,水菊也羞涩地露出了毛绒绒青嫩的面颊。“正月藜,二月蒿,三月作柴烧。” 到了清明前后,野生藜蒿逐渐清风隐退,而水菊正青春丰腴,人们开始采撷水菊和粉做清明粑。每年的清明节前几天,母亲总会托人捎口信,叫我回乡下拿清明粑。今年清明又至,我仿佛又闻到母亲做的清明粑的味道,却再也不可能接到母亲捎口信叫我回乡下拿清明粑了。

在儿时的记忆里,家里的生活极度贫苦,父母整日为我们的衣食忙忙碌碌。母亲是一个平凡而又勤劳的农村妇女,她生了八个子女,我们兄弟姊妹成长和生活点滴无不消耗着她的心血。在贫穷的年代,即使生活再苦再累,母亲也会想尽办法让我们吃上时令的食物或菜肴。正月里,家里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母亲便独自一人提着竹篮到湖边去掐青嫩的藜蒿,中午餐桌上便有了一盘清香爽口的藜蒿炒腊肉;惊蛰雷声响过之后,母亲一大早便提着竹篮到山坡上找寻地皮菇;到了中午,太阳出来了,母亲便提着小木桶打赤脚下湖滩摸螺蛳。第二天,一家人就能吃到香辣柔嫩的干辣椒炒地皮菇和鲜美的螺蛳米粉糊。

“三月三,水菊粑。”家乡有清明节吃水菊粑的习俗,由此水菊粑也叫清明粑。母亲会在清明节前几天熬夜用手推磨,提前磨好了几升米粉。翌日下雨天,母亲撑着一把旧雨伞,提着一个椭圆形的竹篮子往湖滩田陂走去,我和哥哥各戴着一顶破斗笠跟在母亲后面。

“水岸南山桃花醉, 腊肉水菊家家香。”三月江南,烟雨迷蒙,笼罩湖山,天地朦胧,湖滩田畴上已经有不少的人正俯身采撷水菊。母亲带着哥哥和我来到一片湖滩前,湖滩上的荸荠草和马鞭草已经泛绿,贴地生长的水菊青灰粉嫩,叶子的灰白绵毛上沾满了细小的水珠,触摸上去有湿软的感觉。母亲蹲下身子采撷水菊,我和哥哥蹲在母亲的身侧学采水菊,忍不住问母亲什么时候做水菊粑?母亲抬头笑着说:中午就能吃上水菊粑。我和哥哥听了,咯咯地笑出了声。没多久,蓬蓬松松的水菊就装满了竹篮子。母亲让我和哥哥先回家,她便蹲在湖边拣洗水菊。

母亲一回来,就洗木盆、竹筛和笼屉。一切都洗好了,母亲开始准备饺子馅,他从菜坛里抓出几把春不老腌菜,再切一些豆腐丁,然后割下一小块腊肉切成细丝。一切妥当,母亲便生火,一口大锅烧水,一口小锅炒饺子馅。母亲把饺子馅炒成六分熟,铲起来足足一蓝边碗。水烧开了,母亲把洗净的水菊倒入锅里,用锅铲搅动水菊,待水菊软了下来,母亲立马把水菊捞起来先放入竹筛里滤水,再剁切水菊,菜刀“咔嚓、咔嚓”把水菊剁得细碎后,便放进小木盆里用洗衣的蛮锤捣成泥糊状,再把米粉倒进木盆。母亲转身从锅里舀了一瓢温水不紧不慢地浇在粉上,用手搅合均匀后就不停地翻转揉压,直到粉团反复拉伸有了筋丝韧劲和表面看上去光滑如绿玉才作罢。母亲接着把粉团搓成几根条形,再掐捏成一个个粉疙瘩。母亲招手喊三姐洗干净手过来,帮忙用酒瓶压摊粉皮,母亲便开始包水菊米饺。只见母亲左手空拳托粉皮,右手夹馅和捏合,再捏一条波浪形花边,一个绿色小巧的水菊米饺就包好了。包完了米饺,剩下的粉疙瘩一个个放在手心,揉搓成一个个乒乓球大的清明粑。我和哥哥在一旁帮忙把水菊米饺和清明粑叠进放在大锅上的笼屉里。蒸清明粑时,我和哥哥围着灶台打转转,恨不得一灶火就能把清明粑蒸熟。

笼屉四沿终于汽水腾涌,母亲揭开盖,绿莹莹的水菊米饺和清明粑像在蒸桑拿的孩子,浑身汗津津地挤挤挨挨卧在笼屉里。母亲用食指轻轻点了几下米饺和米粑,回过头笑眯眯地说:孩子们—不粘手—熟了!我和哥哥早就拿好了碗和筷子,母亲夹了两个米饺和两个水菊粑给我们先尝。刚出笼的清明粑温软香糍、淡甜韧糯,真是好吃!母亲笑着叫我和哥哥吃相不要太难看,注意烫了嘴,我和哥哥连声应诺。至今想来,是母亲那时做的乡间清明传统美食,让我们从小有了口颐之福。母亲那时说:小孩子吃了清明粑才健旺。她说每年的三月三的晚上,孤魂野鬼会出来游荡,招惹孩子的魂魄,吃水菊粑能把魂粘附住,才能免灾。我们那时觉得母亲很迷信。后来读书了才知晓,江南春季多雨潮湿易感染疾病,水菊确实能祛风除湿和解毒,只是母亲不识文化而不能科学解释水菊的药用价值,只能按迷信的说法祈求老天保佑自己的孩子无病无灾。

母亲在时,我只知道到了时令就有清明粑吃。后来,我到县城工作,在县城买了房子。虽然县城一年四季都能买到水菊粑,但总抵不过母亲做出来的味道。每年清明节前,母亲提前做好水菊米饺和清明粑就托人捎口信叫我回乡下去拿,她每次都会把水菊米饺和清明粑装成几个袋子,叫我拿到县城给邻居或同事尝尝,邻居和同事尝了都说好吃,有乡间的味道。

我们兄弟几个成家后,都分散各处,母亲独自在乡下住着。这些年,我们兄弟几个多次商量轮流接母亲到各家照顾,母亲就是不同意。她说我们各有各的工作,只要她手脚还能动,就不会拖累我们,有空就多回家看看她。照顾年迈的母亲,原本是儿女天经地义的事,母亲却说是拖累,让我们做儿女的倍感愧疚,其实母亲就是不想增加儿女们的负担。我和妻子每个月都会回乡下看望母亲一两次,她身体一直还算硬朗,晴天会柱着拐杖到人多的超市凑热闹和与老人们聊天。可能是预感,去年清明前,耄耋之年的母亲叫我去拿清明粑。我照例先尝几个,嚼着嚼着觉得味道不对劲。母亲发现我不吃了,便笑着说:“幺儿,你嘴真灵,你吃的清明粑是二姐早上送来的。”母亲接下来叹气说:“妈可能过不了今年,前几天做清明粑,手揉不动粉团了,没做成。这才叫你的几个姐姐送清明粑过来,就担心你指望吃我做的清明粑。”我听了母亲说这些,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在母亲的眼里,无论自己的儿女年纪有多大,永远是孩子,对儿女的疼爱永远不会变。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连忙说:“妈,您不要操心和累着,以后我们自己买,或让你的媳妇学着做。”

去年暑假,母亲病了,在乡下治一直不见好,我和大哥把她接到县城住院治疗了十多天。母亲病情好转后,回乡下没几天又病了,病情加重了不少。第二次接母亲到县城住院治疗,医生说母亲器官大多已老化,特别是肾功能衰竭严重,实在无能为力。母亲病重后,我们兄弟姊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进入十月,劳苦一生的母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母亲去世后,我不想回乡下老家,因为我再也见不到母亲的慈容与熟悉的身影了,再也听不到母亲一大早“嘟嘟嘟”柱着拐杖站在院子里喊我起床的熟悉的声音了,再也感受不到每次回乡下母亲满脸喜悦地问“幺儿和媳妇回来了,吃饭了么,我去煮两碗面条给你们吃”的那洋溢着母爱光辉的温暖和温馨了。有时回家,我站在院子里怅然若失,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在人群中不小心从母亲视线里走失的孩子,可怜兮兮而无助。母亲走了,我才明白没了母亲就没了爱的港湾,就没了最后的驿站,有母亲的人才是最幸福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湖乡的水菊萋萋遍地。假日,我和妻子撑着伞蹲在湖滩上采撷了一袋水菊,追忆着母亲做水菊米饺和清明粑的情形,开始学做水菊米饺和清明粑。“风吹旷野纸钱飞,墓冢累累春草绿。”清明节还未到,我和妻子来到母亲的墓前,摆上我们做的水菊米饺和清明粑祭奠母亲。母亲的慈容依稀还在眼前,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母亲熟悉的气息,但母亲做的水菊米饺和清明粑的味道却成了永远的记忆。

爱子心无尽,母爱到永远。烟雨迷蒙的江南湖滩田畴上,遍地的水菊开出了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虽然它们并不起眼,但我认为,那是送给像我母亲一样平凡、勤劳和质朴的母亲们最美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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