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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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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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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湖乡

夕阳还未沦落,晚霞尽显奢华,绚烂地铺散了半边天空,湖边的水草被抹上一层橙红,湖面上闪烁粼粼波光,沙滩上绿色的湖须草,白色的湖蚌壳,黄色的清水沙,都被夕阳染上了迷离的梦幻色彩。湖风轻轻地吹,浪花嘻嘻哈哈地将湖须草和湖蚌壳一波一波地送到岸边。他和小伙伴们穿着短裤衩,光着脚丫扑在湖里打咕噜响子,双手撑在湖底,两脚不停地跺水,水花乱溅,叫着、笑着,好不开心。

这是他近些年反复做的一个梦。梦里是鄱阳湖边一个叫雁荡洲的地方。每次做这个梦后,他都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召唤,强烈地想回到湖乡老家。他离开老家在城里生活了十几年,可梦里还时常在雁荡村生活,要么在儿时破旧的教室里读书,要么与儿时小伙伴们在湖边放牛和捕鱼,要么在田地里干农活,要么在村小给孩子们上课,要么还在给村民解决纠纷……

天高云淡风轻,清亮清亮的溪水沿着山脚汩汩流淌,山坡的杂草灌木和野树看上去有些放肆,连原先通往湖边的小路几乎也被它们霸占了。他凭着记忆,沿着小路粗略的痕迹像一个野外探险队长带着队员摸索着走向湖边。十多年的退耕还湖和退耕还林已经让往昔的湖汊和村野变了模样,变得狂野、随性、放荡不羁。湖田又成了湖滩草洲,鹭鸶像硕大的雪片翩然落下,在荸荠草丛中诗意地踱步。坡地上灌木野树葱茏散漫,伯劳、八哥、丝毛雀在树丛中逐飞争鸣,不时有野鸡从茂密的灌木丛中冲飞而出。听村里人讲,在野外遇到黄鼠狼是稀松平常的事,野猪时常糟蹋菜园子,有人还看到多年不见的獾猪。他感叹自由生长的力量和大自然的神奇修复力,更惊叹大自然的宽容和博爱,只要给她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她便努力自我修复创伤,以自由奔放的姿态还人类以壮美与慷慨。天地人和谐共生,才是地球应有的美丽姿态。

越是走近雁荡洲,他内心越是不安。多少年前,有个放牛的男孩站在雁荡洲边望鄱阳湖。湖面刮起大风,浪花竞逐,狂澜飞溅,巨浪击岸,他兴奋地凌风高喊:看见大海了,看见大海了!

夏天的午后,男孩戴着破草帽和他的哥哥们赤脚在雁荡洲边的水田里耘草,火辣辣的太阳像无数枚针扎在男孩的背上,汗水湿透了他打着补丁的衣服,额头的汗珠顺着面颊流淌,有的流进嘴里咸涩涩的,有的吧嗒吧嗒掉在禾叶上,有的直接滚落到水田里。蚂蟥爬上男孩的脚背脚肚,噬吸男孩的血液,吸到肚皮滚圆也不愿松口。

不知什么时候,乌云魔鬼般地从西南面的龙吼山后面恐怖地冒出来,它身躯迅速膨胀变形,张牙舞爪遮盖了半个天空。湖风骤起,昏暗的湖面波涛汹涌。霎时,雷电震闪,炸裂了乌云的内脏,乌云的身躯从天穹坍塌倾斜下来。暴风雨如千军万马从龙吼山踏浪冲杀过来,男孩和他的哥哥们吓得扔下禾耙,撒开脚丫子向山坡狂奔。男孩全然不顾路边的倒挂刺划破了他的脚肚,浑然不知路上砂子硌入了他的脚底,他像树叶一样在狂风中飘忽翻滚,跌倒后他立马爬起来继续狂奔。

男孩和他的哥哥们一口气跑到坡岭村口,暴雨也赶上了他们的脚步,密集的雨点像无数箭头一样嗖嗖射刺在男孩的后背上,痛得他浑身战栗。男孩咬牙忍受阵痛之后,全身麻木了,他反而放慢了脚步,任凭滂沱大雨劈头盖脸砸打他,雨水漫过他的额头,冲入他的眼眶,携裹着他的泪水顺着面颊灌入嘴里,然后又像瀑布一样从他的下巴冲刷下去。

那样惊心动魄的暴风骤雨,男孩在湖边经历了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对男孩来说每一次都是刻骨铭心的苦痛。男孩暗暗发誓,他一定要逃离这个叫雁荡洲的地方,虽然这个地名是那样的富有诗意。

男孩记起儿时,有一次母亲带他去邻村看电影。路上,母亲对他说:“幺儿,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不要做一个摸牛屁股的(摸牛屁股就是当农民)。”接着,母亲又问他:“幺儿,你以后有出息了,带姆妈到哪里过好日子呀?”他没多想,就脱口说带母亲到北京、上海过好日子。因为好日子在城市里,连农村的三岁孩童都知道。而农村,则是贫苦落后的代名词,是农民的桎梏,大多数农民竭力送自家的孩子读书,就是想让孩子长本事逃离农村。农村的孩子发奋读书的原动力也来自逃离农村的强烈愿望。他知道自己用“逃离”这个词,对农村是一种伤害,但他觉得用这个词更真实。

可惜,男孩没有实现自己在母亲面前的夸口,直到而立之年后才走出雁荡村。《乡土中国》的作者费孝通曾经提到:在父母的眼中,孩子是自我的一部分,子女是他理想自我再来一次的机会。男孩做了父亲后,自然想让他的孩子实现自己的“理想”,以至于他不让自己的三个孩子干农活。他这样做,不是溺爱他的孩子,而是想让他的孩子疏离农业,与农村形成隔膜,通过发奋读书逃离雁荡村。

当男孩年过半百,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后,当年自己发誓要逃离的雁荡洲却成了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他才发现当初自己发誓逃离雁荡洲和人为让自己的孩子与农村形成隔膜是多么的浅薄和庸俗。他愈来愈变得怀旧,他愈来愈想回归乡村。他说雁荡洲是鄱阳湖的孩子,自己是雁荡洲的孩子。因为雁荡洲是他的根,是他生命的原点。他的血液、肌肤、骨骼、毛发都源于雁荡洲的滋养,甚至自己的呼吸里都有雁荡洲的气息。

他要告诉逃离了雁荡洲和正在逃离雁荡洲的人们:乡村是城市的根脉,乡村是传统文化的最后一道保护屏障。农民、农村、农业是民族赖以生存的根基,城市的绿叶红花再光华灿烂,没有根脉提供养分终究会黯淡失色。如果乡村消亡了,如果没有了传统文化,民族精神何以传承?人们的灵魂将栖息何处?他认为当下乡村的颓废只是暂时的,国家继脱贫攻坚之后正着手实施乡村振兴计划,让农民回归农村、农业,培优培强乡村的根脉,源源不断地向城市主干茎叶输送养分,假以时日,中国这棵参天大树必定会枝繁叶茂,生机勃勃。

于是,他修好了雁荡村老家的房子,节假日有空便与妻子回一趟老家。他和妻子在雁荡洲漫步,寻找在雁荡洲生活的岁月的足迹。他说,等他和妻子退休后,他们会全身回归雁荡村。到那时,雁荡村的传统文化内核一定重新充实了起来,将会有更多逃离的人回归雁荡村。

每个雁荡村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村里有人老去,有人出生,有人离开村子,也有人回到村子。多数雁荡村人春天飞离湖乡,冬天飞回湖乡,像候鸟般生存,他们的生命轨迹曲折起伏,但没有偏离人生的方向;一部分雁荡村人像留鸟般默默地坚守在雁荡洲,用智慧振兴湖乡,用双手建设秀美家园;还有一部分雁荡村人在城市的森林里迷失方向,故乡虽然很近,对他们来说却很遥远。其实,故乡不会拒绝任何游子,就像母亲一样不会嫌弃自己落魄和犯错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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