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秀美的富春江一直流淌在我的梦里。什么时候我们再去一次浙江富阳?每次结婚纪念日或偶尔聊到到富阳这个城市,我和妻子都会不约而同地提起这个心愿。然而,工作和生活的羁绊,让我们这个愿望每次都像浪花般涌上心岸,继而又很快消退了回去。虽然这些年我们去过几次杭州,却没找到“机会”去富阳。这个愿望就这样一搁再搁在我和妻子心中蒙尘了三十年。“五一”假期前,三个懂事的孩子张罗好了我们的行程。蒙尘弹去,愿望启封,我和妻子坐上了风驰电掣般的昌景黄高铁。不用3个小时,我和妻子就能重新踏上魂牵梦绕阔别三十年的富阳,就像两条怀旧的鱼儿沿着过往岁月的河流终于可以溯游到那段芳华萋萋的水域。
一
三十年前,我和妻子去富阳,坐的是大巴,乘车的线路翻山越岭蜿蜒迂回。准确的说,那时我和妻子还是恋人关系。那次我们去富阳不是去旅游,也不是走亲访友,是一次爱情“冒险”之旅。我们没有去想“冒险”的结局如何,但我们已无退路,那怕前方是万丈悬崖,我们也要鼓起勇气来一次纵身一跃的“飞翔”。
父亲病逝时,我16岁,其时兄弟5个只有大哥成了家,家里的经济地位直线下滑到村里的末位数。村里人对我们家多半是同情的叹息,也有人嘲讽说我们兄弟几个将会做“和尚”收场。一向倔强的母亲气得在父亲遗像前嚎啕大哭,边哭边告诫我们:儿啊,一定要争气,四条腿的猪可以被人料到,两条腿的人谁能料到?他人无情的嘲讽像一枚刺扎在我心上,我一直咬牙隐忍着这切肤痛感。几年后,哥哥们先后艰难成家,家中也债台高筑,母亲则在亲戚六眷中耗尽了尊严。我的大多数发小陆续找了对象结婚,每当我吃了发小的喜酒回来后,母亲总会重重地嗨叹一声。有一次我从学校上课回来,母亲苦笑着对我说:幺儿,有个女孩子来找你借书,姆妈看得出来,那个女孩子喜欢你。你也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只是家里穷成了水洗的样子,姆妈实在无能为力……末了,母亲又补了一句:幺儿,你只能自个打鼓自划船。
我与妻子认识之前,村里也有热心的婶子大妈为我介绍过女孩,回应得几乎惊人的一致,说我家太穷。听口气,好像他们的女儿如果嫁到我家就是跳进了火坑。甚至有的断言把女儿嫁到我家是烂泥田里搬石臼—一世翻不了身。穷太可怕了,没有亲历者是无法体会那份“罪过”的。我曾一度消沉,那份青春年少对爱情渴求的热度迅速降至冰点,自卑捆绑了我的身心,不敢再去接触女孩子。后来,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她的开朗纯真让我的内心逐渐回暖。我们进入热恋后,被她的家人知晓,也断然不肯我们继续浪漫下去。她是家中的幼女,父亲是退休的教育界老领导,大哥是法官,她的三哥在我们村小教书。这样有三个吃“皇粮”的家庭,她的父母早就规划好了女儿的未来婚姻。在她的父母眼里,如果自己的女儿与我这样一个随时被“拜拜”的代课教师走在了一起,就是农村俗话说的:从米箩里跳到糠箩里。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张大网,要么望而却步,要么奋力冲破。最终,我们而迈出了当时“惊世骇俗”的一步,为了爱情去流浪。
三十年前的正月第六天,人们正沉浸在春节的欢悦中,我和还一身学生气的“妻子”开始实施我们“计划”。初春的早晨,天地裹着寒气,我们碰头后,步行10多里挤上了邻边集镇第一趟去浙江杭州的大巴车。上车前,我匆匆忙忙在集镇服装摊上给“妻子”买了一件不到30元钱的衣服。我身上怀揣的“盘缠”是我在村小教书四年积攒下的少得可怜的工资。我不知身上这点“盘缠”能支持我们的爱情跋山涉水走多远,自然出手吝啬,不敢大手大脚去美饰“妻子”。我当时曾暗暗发誓,等我们的爱情成功了,自己一定会努力创造生活,让“妻子”穿得漂漂亮亮的。
大巴车走走停停,沿路车主见人就喊上车。那时超载是司空见惯的事,车子的肚皮塞到要撑破,车上人挤人开始动手打架了,车主才关上车门。我和“妻子”蜷缩着,两人被挤坐在一个座位上。车上的空气浑浊得像糊状的泥浆,我们不敢大口呼吸也不敢抬头,怕被熟人认出来砸了我们的“计划”。那时去杭州还没通高速,一路上我们战战兢兢,渡劫般颠簸了十几个小时才到达杭州,继而转车到了富阳。
我背着行李,带着“妻子”走在富阳的大街上。街上车来人往,几乎都是本地居民,偶尔也能见到像我们一样背着沉重行李特早出来的农民工。我和“妻子”的临时落脚点是富阳一处在建的工地,我曾于头年的暑假在这个工地打过短工,我们村里有十多个人在这个工地搞建筑。做木工的三哥在这个工地有一间工棚房,我拿到了这间工棚房的钥匙。
工地上安安静静,动工估计要到元宵节过后。我向看工地的四川佬打了一个招呼,便开锁进了工棚。那时的工棚简陋,都是用山竹搭盖的,钻风漏雨,地面潮湿,床板横搭在吊脚离地的竹架上。竹壁上高低随意挂着安全帽和工具袋,用木板钉装的简易桌上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碗筷、饭盒和刷牙杯,床上有两套转成筒状的棉被。放下行李,我转身看看跟在身后的“妻子”。她是第一次出远门,对她来说除了我,一切都是陌生的。她环顾了一遍工棚,再注视了一会儿我,我当时担心“妻子”会冲我大喊大叫:你怎么带我到这样的地方?可是,她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然后,她脸上淡然地笑了笑,便开始收拾屋子。我想,她当时一定读出了我满脸的愧疚。
按好了窝,一静下来,“妻子”就想到她的家人如何为她出走而焦急,便流涕落泪起来,我只能好声安慰。我本想带她到大街上走走散散心,又担心被熟人撞见。白天除了外出到餐馆吃饭,我们一般不敢外出。那时还没有普通老百姓使用手机,我们在富阳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品尝着度日如年的滋味。
那年正月的天气像我的心情一样愁苦,来富阳后的接连几天阴雨。元宵节前,四哥从家里赶来看我们,说“妻子”的家人很愤怒,她的幺哥也来浙江这边找人了,叫我们少外出。其实,前几天我和“妻子”在一家餐馆吃早餐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特像妻子的幺哥,我当时埋着头,心跳到嗓子眼,深怕他一回头就发现了我们。还好,背影走远了,心才逐渐平静下来。
四哥第二天带我们到杭州转了一天,我们傍晚在车站遇到开大巴从宁波经过杭州的堂侄子。四哥为了省回家的路费,执意搭车回去了。街灯亮起来了,当时已没了返回富阳的班车,寒风像刀片呼呼割在脸上,不时天上便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我和“妻子”因手头拮据和身份不明不敢住酒店,两人只好紧紧地挽着手共一把雨伞在杭州的一条大街上来回踱步,风雪交加中嘴里哈出的呼气瞬间变成水雾模糊了我们的双眼。我们走倦了,便钻进临街的一家餐馆买小瓶白酒和面条喝着吃着驱寒。街上的餐馆陆续打烊了,我冻得上下牙齿不停咯咯打架。后来,我们发现路边树干上锁着一辆黄包车。我们像看到救星似的爬上去,互相紧紧挨靠蜷缩着哆哆嗦嗦硬撑到天明。
二
高铁停在了富阳站,终于踏上了这块曾经熟悉的土地,我和妻子都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就像见到阔别的亲人一般。我们办好了住宿,就打的直奔富春江边的“郁达夫公园”。初夏的公园树木葱茏,满眼都是清丽、新鲜的绿色,亭台楼阁,回廊水榭掩映其中。风物依旧在,似曾相识如故人。郁达夫公园较三十年前有容颜焕发,不仅景美,还打造了不少富阳地方人文景观。沿江漫步,草碧花艳,鸟鸣啾啾,花香扑鼻。富春江水涨辽阔,远山逶迤,高天碧空如洗,清风徐来,水面波光粼粼,青山、云影、高楼、树影倒映江中,交织辉映,一切都是那样亮丽养眼。“南方有嘉木,良者富阳茶”,我和妻子参观了郁达夫故居后在江边一个茶亭坐下来,我边品茶边望着远山那边时卷时舒的白云,思绪如絮般在脑海里恍惚。妻子低头端着手机翻划着我刚才给她拍的照片,她抬头朝我笑道:“唉,看看这些照片,真是容颜易老,想想那时我多年青!”
是的,妻子比我小好几岁,那时她刚出学校门,二十岁不到,确实很年青。第一次见到“妻子”是在村小学小卖部,她个子不高,蓄着学生短发,白晳的脸蛋泛着微红,长长的睫毛掩映着两汪湖水般清澈的眸子,属于那种小鸟依人型的。初次相见,她就冲着我甜甜地叫了一声武哥,窘得我脸皮发热。妻子是邻村人,她的三哥比我大两三岁,分配到我们村小教书,是村小为数不多的有编制教师。我和妻子的三哥是同事,且年纪相仿,自然玩得火热。那时,我二姐夫是村小的校长,村小的一位女教师怀孕请产假,沾了二姐夫的光,我进了村小代课。二姐夫的小妹是乡供销社分配到村里承包门市部的职工。妻子的三哥与二姐夫的小妹恋爱结婚后,中学毕业的“妻子”便帮她三嫂打理门市部生意。后来,门市部在学校门口设了个小卖部,“妻子”便在小卖部独当一面了,我也就有了与她接触的机缘。她在学校小卖部的那段日子,我就觉得身边有一双青春女孩的眼睛在“照亮”着自己,心情也像春天的阳光灿烂了起来,似乎有股力量在催我向上,做什么都充满了自信。不久,她主动到办公室向我借书,我也在课余空闲邀她打羽毛球。假日,我们相约骑着单车到集镇上玩到兴尽方止。很快,我们恋爱的情报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她的父母耳中。我家是方圆几里穷出了名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跟一个穷小子受罪,何况“妻子”的大嫂已经帮“妻子”弄好了商品粮户口(那是农村人进城的通行证),规划好了让“妻子”嫁到城里过好日子,让我们的恋情尽快“胎死腹中”自然变得迫在眉睫。没有余地,“妻子”的父母亲自将“妻子”强行带回了家。这样的结局几乎符合了所有人的意料,也包括了我。如果一个人可以有无数种选择,但出生不可选择。谁叫我生在这样一个穷家,穷人哪来的尊严?所谓人穷志不穷只是自我安慰罢了,内心再怎么强大,也只是自己的事,改变不了别人对你的看法。“穷”太可怕了,以至于我到现在还走不出穷给我造成的阴影,不敢懈怠人生,深怕“穷’会卷土重来。
我心里空荡荡的,发誓不再谈恋爱,以免自找其辱。正当我全心扑在了教书上,渐渐淡忘了这段恋情的时候,“妻子”托她的闺蜜捎话过来,约我见一次面。
那次寒假见面,“妻子”的纯真让我感动和慰藉,她说可以为了我们的爱情随我远走天涯。那时,正值流行台湾歌曲《橄榄树》,“妻子”是否从三毛和荷西的爱情故事中找到了共鸣和力量,决心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愿与我这个“穷光蛋”流浪远方,共同构筑一个关于流浪、寻找和梦想的世界?那天我们相互鼓励,决心冲破世俗的大网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如果没有三十年前“妻子”大胆的表白,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们的爱情故事也就在那年寒冬冻结了。
富阳是我们爱情流浪的首站,记得在那乍暖还寒的初春,我和“妻子”去得最多地方就是郁达夫公园,那时富春江畔散发着青春复苏的气息,江畔留下了我们青春懵懂的足迹和欢笑,我们的身影曾在那里或轻逸浪漫或踯躅迷茫过,整个上午我们都在郁达夫公园漫步追忆。
“春山留客梦,鹳浦送云归”,品读着风雨长廊木柱上的这副对联,我对妻子说:三十年前的过往如今都成为了旧梦,今天总算了却了心愿圆了梦,该走了。妻子还是不舍,侧过脸对我说:接下来我们去找寻到当年住过的“工地”吧?我无语地笑了笑,知道妻子的提议是“痴心妄想”,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愿意去欺骗自己一回。网约车载着我们在30年前的老建筑楼群里钻寻,我和妻子从车里往外看,有些街道场景似曾相识,不免抬手指指点点道:30年前经常去的早餐馆好像在那个位置,招工信息部好像在这条街上,那栋大楼下面原先好像有个临街的炒货厂,我们曾经常在那个摆摊的弄口买梅菜干烧饼吃……转来转去,我们就是辨不出30年前的“工地”方位。其实,三十年前富阳开发正如火如荼,老城郊区到处是工地,很多楼宅还没有建完我们就离开了富阳,怎么可能找到昔日“工地”的影子呢?
三
回想那年元宵节过后不久,各地的农民工如潮水般涌向了富阳,做木工的三哥和不少的村里人也来了。“妻子”的家人随时都会找来,我和“妻子”也就不便进厂做工,三哥只好带着我上工地学拆装建筑模板。拆装模板是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儿,每天上工地前,我要换一身脏不拉几的“工作服”,穿一双军绿色胶鞋,戴一顶黄色安全帽和一副帆布手套。在工地上干活,时刻都要防备头上“轰炸”地下“踩雷”,担心被掉下来的模板砸了,深怕踩到模板上的钉子。不仅如此,还要眼观六路注意东拉西扯的电线,稍不留神就可能触电。装模板最苦,旧模板要循环使用,上面都积垢了不少锯齿状的水泥浆,即使戴手套干活,手套也易磨破,手指摩擦不了几下就会破皮或起泡,到了晚上满手的血泡都不敢下水洗手。拆模板最恐怖,模板咣当 、咣当掉落时,像发地震般。每次回工棚,“妻子”看到浑身上下脏得像乞丐般的我,眼里涌出泪来。我为了宽慰“妻子”,嘴上说不打紧,心里却担心这样得日子遥遥无期。
没有不透风难过的墙,虽然那时通讯落后,但我和“妻子”流浪富阳的风声还是传到了“妻子”家人的耳中,听说她的家人马上要来富阳带“妻子”回去。得到消息后,三哥连夜带我们卷铺盖离开了富阳。之后,我跟随三哥边打工边变换地点,先后在杭州周边的萧山、余杭、临安、临平等区县走马灯似的流浪了一圈,每换一次流浪地,多则半个月,少则三五天,“妻子”跟着我也饱尝了漂泊辗转之苦。因为三哥为了我们的事,不断更换工地,数月没有稳定收入,三嫂开始抱怨。后来我们主动离开三哥,又去了东阳、义乌。最后一站流浪到了绍兴靠海边的一个村子,跟随同村的一个搞建筑的小包工头做事。那里较偏僻,我和“妻子”总算过上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我和妻子在杭州逗留了一天,两人坐着网约车走马观花地跑遍了曾经为爱情流浪过的地方。杭州城市面貌与30年前相比恍若隔世,当我们看到熟悉的地名标牌时就像看到了30年前的故人,心里就说不出的亲切和激动。江南水乡绍兴是我们流浪的转折地,自然是溯游的最后一站。“江南好,风景旧曾谙……”记忆中30年前的绍兴水网纵横,田园如画,随处可见小桥流水,那时我们在柔情似水的绍兴度过了一段“安稳”的时光。与富阳一样,我和妻子也慢节奏地寻访着30年前在绍兴留下的爱情足迹。如今的绍兴乡村生机焕发,家家都是别墅式楼房,以前户户相连的水乡穿堂屋很少见了,河道不再是过去青草披坡的原生态样子,都砌了整齐的石头。路边看不到了尖顶茅棚,也很难见到戴黑毡帽的农民。我和妻子在越城区的老街上买了一包茴香豆,边走边嚼,只想从味蕾上找寻到这个故地的记忆……
那些在外流浪的日子,我和“妻子”彼此用心温暖着对方,从未言过一声苦。半年多的时光里,我们漂泊了半个吴越,最后得到妻子的父母应允后才回到家乡。走过万水千山,我们以自己的勇气和执着收获了真爱。
人在中年,总喜欢回眸追忆曾经逝去的岁月。如今,我和妻子彼此陪伴和扶持走过了三十年,从恋爱燃烧的烈焰到结婚后家常生活的平淡如水,度过了人生中的种种起伏和风风雨雨,经历了许多欢乐、挑战和考验。我们的婚姻就像经过耐心磨合和时间沉淀形成的珍珠一样宝贵,散发出独特而迷人的光芒。人们把三十年婚姻称为“珍珠婚”,这次我和妻子重走爱情“长征路”,跋涉到了“珍珠婚”的里程碑前,算是完成了对爱情婚姻回溯的心路之旅。
回首我们爱情婚姻中或深或浅的履痕,发现一个人的爱情婚姻旅程不可能是波澜不惊的,其间可能会遇到许多山重水复般的困扰和取舍难下的冲突,坚守爱情初心就显得难能可贵。爱情婚姻是一门生活艺术,懂得彼此包容、理解和尊重,不轻言放弃并用心守护,爱情婚姻才会如珍珠般美丽,经年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