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曹达楚的头像

曹达楚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3/24
分享

柿子花开

曹达楚

奇怪,怎么最近老是做些儿时的梦,难道真是上了些年纪有些怀旧的缘故?梦后醒来,回想梦境又不免有些思念起家乡来,干脆坐在床头,想起儿时的趣事,想到那柿子花开的情景……

“哇,树上落金子了!”

“哇,还有些香咧!”

“快来捡呀,我来做个金手镯呢。”

……

晚上一场春雨把村里高大的柿子树上那满树的柿子花吹落了一地,金黄一片。乡村雨后的早晨空气格外清新、湿润,沁人心扉。

“强子,我寻到了一根红头绳,拿给你串上柿子花,做个金项圈送给你老婆吧。”

“你才有老婆呢,你再乱说看我不打死你!”

“嘻嘻!我昨天还看到你缠着你奶奶要了一把糖,自己舍不得吃,偷偷地送给了细妹,对不对?还不老实交代?”毛仔一边做着羞羞脸的动作,一边取笑着强子。

“还乱说!”

……

一大早柿子树下就围着一群孩子们,一边捡起金黄色的柿子花,用绳子串起来做成手镯、项圈,戴在手上挂在颈上,一边追逐着嬉笑打闹……

我的家乡在鄱湖边上,祖祖辈辈有打鱼的传统。早先没有尼龙,渔网都是用麻线织成的。那种渔网也叫拖网,二米多宽,四五百米长。抛在湖里能围一个好大的半圆,慢慢拉到岸边,再收拢,一次随便也能弄个几百斤鱼。如果运气好,碰到了大鱼群,能捕到几万斤。那时候鄱湖的生态环境好,各种鱼都很多,就连那沟沟汊汊里也有不少的鱼。两条渔船便是队里重要的副业收入。但这种新织好的渔网是不能直接下水捕鱼的,那样的话渔网很容易腐烂。聪明的祖先们发明了一种使渔网经久耐用的方法:用滚烫的发酵过的柿子油把渔网染浆一遍,再晒干使用,用了一段时间再染浆一次晒干使用,如此循环往复好多次。就象小时候家里新织的棉布衣服,要用米汤浆一遍那样,这样处理过的渔网就比较经用了。

记得小时候,村子里到处都能看到柿子树,有成片的,有零散的。大多有几十年的树龄,高大而苍劲。那时候农村的孩子们不但缺吃少穿,更没有什么像样的娱乐场所。高大的柿子树便成了他们的乐园:春天捡柿子花做成手镯、项链玩耍;夏天躲在柿子树下乘凉、打闹;秋天摘半熟的柿子卖给生产队里染浆渔网;就是万物萧疏的冬天还要爬到光秃秃的树杪上,去摘那秋天漏摘的,这时已经熟透了的、红彤彤的柿子吃,甚至是爬到柿子树上去掰那已经干枯的树枝拿回家来当柴火烧。

家乡的柿子是油柿子,个头不大,油性重。祖辈们挑选这种柿子树的原因主要不是为了吃成熟的果实,而是要利用半熟的柿子舂出油来染浆渔网。

油柿子成熟晚,到暑期的时候最多也就六七成熟,染浆渔网用六七成熟的柿子效果最好,果肉饱满,油性足。

村里很多人家都或多或少的有几棵柿子树,那个年代村里的财产基本上都是归公的,但这柿子树却还是私产。强子的奶奶就有片柿子林,那十几棵柿子树都有几十年的树龄,正值盛产时期。到这季节都结满了柿子,那年年成好,树枝都快要被柿子压断了似的。一大早,强子的奶奶就把家里能参加摘柿子的老老少少召集到一起,作了分工:拿钩子上树摘的,捡柿子摘叶装麻袋的,负责搬运的,负责吃喝的。家里还早早地准备好了几个热水瓶和水壶,都放好了茶叶,甚至还有煮好的绿豆汤,等下都要拿到柿子林里去。分完工大家就开始吃早饭,每人甚至还有一碗平时难得一见的蛋炒饭。强子拉来了三四个同学帮忙,这些小伙伴们吃饭也不停嘴,叽叽喳喳的争吵着谁去上树摘柿子。

“强子,今年让我上树吧,你去年可是答应过我的,可不能赖账啊!”

“谁答应你了?你找证人来。”

“你不要脸,你撒赖,说话不算数。”

……

争吵到最后自然又是强子上树了,当然强子的奶奶也是不同意别家的小孩子上树的,万一有个闪失也不好向人家的父母交待呀。

强子是最喜欢爬树的。村东头奶奶的这片柿子林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俨然就是他们的乐园,经常和小伙伴们来到林中玩耍,有时吃饭都要端着碗到林子里嬉闹一番。到了柿子林他一双赤脚滋溜一下就上了一棵最大的柿子树,熟练地拿起叉子,不一会儿,就像落冰雹似的掉下一大片。他还不时地指挥树下的小伙伴们赶快捡好堆在一起,再摘叶、装袋。

“毛仔,你眼睛冇吃油呀,那边草丛里那么多你都没看到吗?我在树上都看到了。”

“那么密的草,我怕有蛇,等下你自己来捡吧。”

“你就是个废物!”

“你才是个废物呢,要么你来捡,我上树?”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毛仔,你别听他的,我们先摘叶、装袋,等下打完了,一块来捡”。强子的奶奶也怕万一有蛇咬着人就不好了。

油柿子没成熟的时候表皮有一层绒毛,还油腻腻的,弄到身上很痒。摔破的柿子不一会儿就流出很多油来,黏黏的,转眼间还会氧化变成褐色,弄到衣服上、手上很难洗掉。有些个头大的掉下来摔破了,露出饱满微微发黄的果肉,调皮的小孩子们忍不住要尝上一口。往往是刚咬下去就眯着眼,皱着眉:“哎呀,好涩口呀!”

“涩得口都打不开呀。”

“毛仔,别尝那个,我看到树杪上真有一个熟的,我来摘给你吃。”

“别爬到树杪上去,危险!”强子的奶奶想劝强子别去摘。

“天责得个,你小心点!”强子那管奶奶的劝告,象猴子似的窜到了树杪,摘下了那个大大的,微微泛黄的柿子。

“毛仔,接着,别摔坏了。”

接着强子丢下来的柿子,在衣服上胡乱擦了两下,毛仔一咬两半:“真的很甜呢?细妹你也尝尝?”毛仔其实涩得口都难张开,却还要强装着好吃的样子,递了一半给细妹。

细妹好奇地轻轻地舔了一下,眉毛顿时紧锁:“奶奶,他们骗人!”

“你这丫头也太实诚了,这季节那来的熟柿子。”强子的奶奶也忍不住笑道。

……

忙碌、欢快的情景就这样在柿子林里荡漾开来……

能不开心吗?在那一个强壮男劳力劳动一天还不到一块钱的年代,一斤柿子能卖到几分钱、一毛钱(队里收的时候是按品相定价的),一棵树上的柿子怎么也能卖个一二十块钱,这可是一笔不少的收入。那时候好多人家摘柿子、卖柿子时那欢天喜地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第二天一早,强子奶奶就安排人把柿子运到了队里的仓库,开始交柿子了。

“木根叔,这么好的柿子才八分钱呀?你是不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啊!”交柿子的时候不等奶奶开口,强子抢先和木根叔讲起价来。

木根是队里的会计,五十来岁了,年年都是他在收柿子的时候按照品相和当年的行情给柿子定价的。

“多嘴多舌,大人的事你别掺和。”强子奶奶拦住了强子,又转向木根:“小孩子不会说话,你别计较。”

“今年的年成好,大侄子,你看这柿子又大又饱满,价格能不能活动一点点,去年的没这好,还一毛呢!”

“老婶娘,您说的没错,今年的确是年成好。但正因为年成好柿子就多了,队里一年收的柿子是有定数的,柿子多了价钱就涨不起来。何况这么多家,要是不公平,这乡里乡亲的就会有意见。”

“那……大侄子,不为难你,你看着办吧。”

“强子奶奶的树多,产量高,年年都指望着,适当照顾一些也是应该的。”金根队长适时插了一句。

“那好,金根队长说了话,那就九分吧。”

……

柿子交了,木根会计开了一张条子,下午就在出纳那里领了三百来块钱。在那贫困的年代,这可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一个强壮劳力一年的工分收入都没有这么多。领钱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投以羡慕的目光。

“强子,叫奶奶买西瓜吃,鄱阳佬正好装了几船西瓜在湖边卖。”

“光买西瓜怎么行?还要买肉吃,豆豉爆肉那真馋死个人!”

“会买的!都会买的。”强子奶奶点好钱小心翼翼地装进荷包里,乐呵呵地应承着大家的七嘴八舌。

回到家中像往年那样,强子奶奶又给每个参加摘柿子的小孩子发了一毛钱,还拿出二张十块的给了强子的堂兄,叫他去湖边买一二百斤西瓜来给大家吃,明天再卖几斤肉犒劳大家。

“奶奶,强子不要脸,把我半边红囊的抢走了。”

“细妹,拿着,我这个黄囊的,好甜啊!”

“吃都没有个吃相,水都流到了肚子上来了。”

“没有人跟你抢,你慢点吃。”

“这是谁吃的?奶奶,你看,就光吃了囊,还有这么厚的肉都没吃干净。”

“大家都吃干净点,糟践了作孽啊!”

“西瓜籽别弄到地上。”

“你吃了几个?别把肚子撑坏了。”

“我才吃了两个,强子都吃了三个了,还说我。”

“西瓜皮别乱扔,放在脸盆里给猪吃。”

……

在那困难的年代,难得那样放开量来吃一回西瓜,满屋都是欢声笑语。何况那时候的西瓜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甜味纯正。那是种打籽瓜,个头不大,有红囊的、黄囊的,甚至还有白囊的。现在都难得一见,但那时确是我们的最爱!

卖到队里的柿子,是要用碓舂碎的。

队里有三四个碓,每个碓都安排了五六个人。有踩碓的,有把柿子放到槽里上下翻动的,有搬运的。踩碓的人最累,都是安排了强壮劳力,踩累了还轮流换换班。舂柿子的时候村里最热闹,每个舂旁边都围了一群孩子们,一人拿着一个脸盆在捡柿籽肉,争先恐后,叽叽喳喳。

“天收个,别靠得太近,要是撞到了,头都要撞碎了。”

“你别到槽里去扒,舂坨掉下来还有手阿!”

“毛仔,我不跟你抢,这一舂归你了,随便你捡。”

……

舂破了皮的柿籽肉,饱饱满满,白白胖胖的,有点象芸豆。洗净,用菜籽油爆炒,味道还不错,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涩味,但瓷实、筋道,很有嚼劲。这东西很难消化,不能多吃。在那忍饥挨饿的年代,不失为一道美味!不知现在弄一点来吃是何滋味?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现在到哪里去弄那东西?村里的柿子树现在可是一棵也没有了!

舂碎后的柿子再放在大木桶里加水发酵。几十个大木桶存放在队里的仓库里,过些天就开始发酵、鼓泡,臭气熏天,就像那鲍鱼之肆惹得附近的十几户人家可是要闻上好些天臭味的。臭是很臭,但这发酵好的柿子却是上好的浆料。浆煮渔网的时候,全队的青壮劳力都要来。在仓库旁边临时架起几个大铁锅,把柿子油煮开,再把麻纱渔网放到锅里浆煮一会儿,趁热拿出来晾晒。

一来味道的确是难闻,二来村里也没那么大场地。浆煮过的渔网要用十几根木杠配合着抬到村子西边的草地里晾晒。浆煮渔网的时候村里村外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外村的人路过总要掩鼻而过,忍不住骂上一句:“倒绝个,怎么这么臭!”

“不臭呀,我们闻着还香呢!”强子顶了他们一句,便和小伙伴们唱着童谣嘻嘻哈哈的远去了。

“柿子油,真好香,浆过的渔网硬邦邦……柿子油,真好臭,浆过的渔网好经用……柿子油,真好香……”

说来也奇怪,浆煮后的渔网经日光暴晒,不但没有什么臭味,反倒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味来。

渔网染浆好了,往往也到了鄱湖长大水的季节,丰盛的水草滋养得鱼儿膘肥体壮,队里的男人们便抬着新浆煮的渔网,哼着小调,开始去鄱湖捕鱼了!……

年复一年的柿子树的故事到这时候也告一段落了,强子们也很少到柿子林里玩耍,又去找别的乐趣了,不是去湖边钓鱼,又是去湖里游泳,打水仗。秋去冬来,柿子树茂密的叶子也掉得差不多了,只有那漏捡的几个红彤彤的柿子,耀眼的挂在树上,吸引着强子们的到来。

转眼几十年过去,强子们都已人到中年,儿孙满堂了。村子里密密麻麻的矗立着二三层的各式洋楼,连强子奶奶的柿子林也改建成篮球场了,村里再也找不到柿子树的半点痕迹。那种大小通吃的渔网,改用尼龙代替麻纱后,就再也不必用柿子油染浆了,柿子树也就随之失去了存在的价值,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那浸染了快乐,陪伴着我们成长的柿子树的故事,只是偶尔的来到我的梦境,顽固地表明它们曾经那样鲜活的存在过!

“柿子油,真好香,浆过的渔网硬邦邦……柿子油,真好臭,浆过的渔网好经用……柿子油,真好香……”

                           2020年3月23日于北京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