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达楚
翻出四十年前的往事恍若隔世,好像从原始社会穿越到现代社会,连我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然而那的确是真实的!
贫穷、落后是我们那个年代极大多数人的共同记忆!
想想过去,看看当下,短短四十年在这块饱经磨难的土地上,竟奇迹般地发生了如此地覆天翻的变化!
——题记
鄱湖边上的冬天特别冷,湿冷的寒风好像要往人骨头缝里钻似的。一九七七年的秋季我第一次离家到远在八九里路外的周溪一中读高一。周末回家拿米带菜,我因父母故世得早,家境贫寒,经常为此犯愁。
一、那双鞋
“我不穿,这样的圆口女鞋,我一个男的怎么穿呀?”接过二姐递过来的一双女式圆口旧鞋,我本能地产生了抵触。
“这是大姐自己舍不得穿留给你的。今年队里忙,收工晚,棉鞋还没做好,最起码要到过年的时候才有得穿。你先将就着穿吧。”二姐也无奈的说。
“我一个男生穿双这样带搭环的女鞋,怎么去学校呀?”
“你才多大呀?女鞋怎么就不能穿了?总比打赤脚要好吧!”二姐嗔怪地劝我。
“我都十四岁了,还小呀”。
实在拧不过二姐,也知道家里确实没别的鞋了。就只好硬着头皮反复地试穿了几次大姐的这双旧鞋。合脚倒是合脚,就是感觉实在是太别扭了。圆口不说了,关键是每个鞋中间还各有一个搭环,鞋边上还有搭扣。我一个男生穿上一双这样的女鞋怎么好意思去学校呀,还不要被同学们笑死!
我穿了又脱,脱了又穿,甚至打算还穿那双换下来的烂鞋,但那双烂鞋实在是无法再穿了。两只鞋底前后都磨破了,用破布、报纸之类的东西垫好后,磨不了几下,一会儿又磨穿了。鞋面也破了,鞋帮又脱了线,几乎走不了路,昨天回来的时候我还是好不容易在学校里找到了一点细铁丝穿上的。这该怎么办呢?
正所谓:“愁一愁,计上心头”。我突然灵机一动,从姐姐的针线奁里取出一把剪刀,把二个搭环和搭扣都剪掉了,再一试穿感觉比原来好多了,有点男鞋的味道。
“嗯,不错,这不很好嘛”,二姐笑着安慰我。
“圆口好呀,团团圆圆,说不定就园了你考大学的梦呢!”,“把鞋拿给我,我用针线把剪口缝几针”。
穿上二姐缝好的经过改装过的女鞋,我总是情不自禁的往脚上看,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二、那身衣
鞋的问题解决了,穿什么衣服又让我犯难了,我于是翻箱倒柜的找。
“姐,我穿什么衣服去学校?”
“别乱翻了,衣服我已经给你找好了,放在床上”。二姐一边点炉子做饭一边说。
“这不是父亲死的时候正晋二伯觉得放在棺材里烂了可惜,又从棺材里拿出来的衣服(老家的一种风俗:入殓时把死者生前的衣物作为随葬品放入棺材里)吗?这个能穿吗?”我疑惑的问二姐。
“能!洗得干干净净的,这是父亲留给你的一点念想呀!穿上他的衣服,父亲躺在土里都能保护你呢”。
父亲是二年前因鼻咽癌故世的。入殓的那天,村里来了很多人,厅堂里被围得水泄不通,几乎就没有不跟着流泪不长吁短叹的:“年纪轻轻就这样丢下四个儿女走了,今后他们兄弟姊妹怎么过呀?”
“真是作孽,两个人要是留一个也好呀!”
“放几件破的就是,这些没破的就留下来。等他们兄弟长大一些还可以穿,放在里面烂了可惜!”正晋二伯在做入殓仪式的时候,就这样坚持留下了一些父亲生前的衣服。
二姐随手拿起一件父亲的灰色棉毛衫:“你看这件,还有棉毛裤,都挺新的。大姐早上出门的时候叮嘱我这一身都给你穿,还有这件棉袄。你试试,穿着肯定暖和”。
我看到二姐眼睛红红的含着泪,也只好乖乖的换上了父亲生前留下的这些衣服。大是大了点,倒也能穿,还有些暖和。
三、那些米
“姐,缸里就这点米,那我拿多少呀?”
“队里的谷还没分下来,这点米都是借的。你还是拿五筒(用竹筒做的一斤一筒的量米筒)吧,再带点红薯去。”
“我拿了五筒走,就没有多少了,你们三个人吃什么呀?”
“我们在家里,总有办法,也许过两天就分谷了”。
“姐,其实我每天都好饿,一天八两米,总是饿得前心搭后背,第二节课我就饿了,老是伸着脖子等达言老倌(学校食堂的厨师,负责打钟)打吃饭钟呢”。
不知道二姐是因为伤心,还是烟火熏的,眼睛又是红红的:“我怎么能不知道你饿呢,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点米肯定不够,又没有什么油水。咱们父母死得早,家里穷。你只能忍一忍,等你和弟弟长大了就好了!”
看着二姐伤心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拿五筒,暗暗地量了四筒。看到已经见底只剩下几斤米的米缸,我的心里好一阵酸楚!暗暗发誓要好好读书,要跳出农村,要让姐姐和弟弟今后能餐餐饱饱地吃上白米饭!
拿好了米和红薯,二姐便从碗橱里拿了一大罐菜塞在我的书包里。我知道又是外婆捡的晒干的西瓜皮,用点油星和水煮的,特别咸。
“米带得少,你就多吃点菜,骗骗肚子也是好的。我这次给你多弄了一点,也塞得很紧,天气冷,应该不会长毛。真要是长了毛,你把上面的拨掉,下面的还能吃”。
就这样我背着四斤米十几个红薯、一大罐西瓜皮咸菜,穿着父亲留下的衣服和大姐的旧女鞋上学了。
四、那碗面
晚自习的时候教室里冷得就象呆在冰窟里,昏暗的煤油灯下,同学们都在埋头自习。北边的窗户有几块玻璃破了,阴冷的北风呼呼地往教室里灌。教室里不时传来呵手声、跺脚声。我的脚更是冷得象梨头铁丝的,发麻,疼!大姐的这双女单鞋,穿了就象没穿似的,一双脚就象放在冰里,我也忍不住时不时的跺一跺已经冷得发麻的脚。
班主任李桂水老师就住在我们的教室后面,不定时的会来到教室里看看、走走。李老师还经常站在教室后面看着大家,发现我也在跺脚,李老师便走到我的身边。我心里紧张得很,生怕李老师责怪我。可李老师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走出了教室。
晚自习要到九点结束,八点半的时候,食堂里会给老师们煮碗清水面吃,作为老师们的夜宵。李老师出了教室,我估摸着应该是去食堂吃面了。我坐在教室里又冷又饿又犯困,但想到家中的境遇,也只好强打起精神,埋头看书、做作业。
不一会儿,李老师又走到我的身边,轻声地跟我说:“曹达楚,你到我房间里来,我有些事要和你商量”。那年正好是我当班长,以为李老师叫我商量班上的事呢,埋头自习的我,李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竟没有发觉。
来到李老师房间,熏桶(一种烤火的凳子)里还有火,房间里明显比教室里暖和多了。
“你坐到熏桶上,把这碗面吃掉,暖和暖和身子。”李老师温情地说。
我一时楞住了,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你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脚上穿的那双单鞋,是你姐姐的吧?”
“呃”。
“这个季节穿单鞋,确实是冷。跺脚也还是要轻些的,莫影响了其他同学自习。你呀,真要攒劲读书,考上大学,将来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站在旁边一个劲地点头,就是不敢坐下来吃这碗馋得流口水的面条。
“站那里干什么?我已经在食堂里吃了,这碗面是我特意打来给你吃的。吃吧,等下冷了就不好吃了。快下自习了,我要去教室里看看”。
李老师也许是怕我尴尬,离开了房间。我坐在暖烘烘的熏桶上,流着泪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碗平生以来最好吃的面条!
吃完面,我寒冷的身躯也温暖起来,只觉得人生的一切寒苦,都烟消云散,浑身都有劲!
那碗面,值得我铭记终生!
2019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