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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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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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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浴火

黎明浴火

张 涵

初冬的早晨,天亮得很晚。快八点了,那团红红的大太阳才慢吞吞地爬上来。郑家坨镇治安团团长郑少福昨晚和绅士们打麻将,又过足了大烟瘾,半夜才睡下。正睡得香,忽然,“砰砰”“哒哒哒”,一阵爆炒豆似的枪声从镇西边传来。郑少福一激灵,“腾”地坐起来,“咋回事?咋回事?哪里打枪?”

正嚷着,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报、报、报告团长,不好啦!”

郑少福听出是团副尹振堂的声音,他预感到出大事了,慌乱间,把二姨太的棉袄穿在了身上,“到、到底咋了?”

“大、大、大刀匪来了!”

“在哪儿?”郑少福头皮炸起来,一股冷气直冲心底。

“在、在镇西边,被皇军围上了。”

“围上了就快点儿帮着皇军去打呀!”

“藤尾队长命令咱们,集合治安军,到镇西边和皇军一快儿围剿大刀匪。”

“那就快点儿集合队伍,还啰嗦啥?真他妈不中用!”

“是!”

一伙人叫嚷着跑出了大门。

郑少福这才发现棉袄穿错了,气呼呼脱下来,“他妈的,娘们儿的衣裳。”摔到了正在惊恐不安望着他的二姨太头上。

才出门,迎面走来了大儿子郑嘉奇,“爹,出啥事了?”

“大刀匪来了,被皇军围在镇西边。”

“你去打他们?”

“这还用问?”

“我看算了。派几个弟兄应付应付就行了。”

“放屁!我和大刀匪不共戴天!……没你的事儿,一边儿歇着去。”

郑少福骑上马,带着三百多人的治安团,穿过半个镇子,直扑三河浦。

三河浦并不是村庄,而是一大片农田。一条小河绕了三个大湾从田中间流过,形成了向南、向东、再向南、又向西的大回湾,恰是三条河流。人们就给这片足有八九百亩的黑土地留下了这样一个名字:三河浦。

夜里霜很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河水结了冰碴,北风吹过来,刺骨地冷。

前边的枪声断断续续传来,郑少福不敢再骑马了,怕目标大,挨冷枪。掺在杂乱的队伍里,尹振堂忙过来搀他,郑少福一甩膀子,“别他妈管我,快,跑步前进!”

“团长,看,皇军!”尹振堂叫起来。

郑少福停下了,前边果然有三个黄乎乎的东西蠕动而来。

郑少福断定皇军火了,才派人来催,又跨上马,“弟兄们,快,有功的重赏!”

队伍狂奔起来,和三个鬼子汇在了一起。

“八嘎!……治安团的,良心大大的坏了!……”领头的一个满脸杀气。

郑少福认得他,铃木小队长,慌忙下马,“是,是,太君。藤尾队长在哪里?”

“那里,打枪的那里。大刀匪的,死啦死啦的。你的,快快的!”

“叭叭”“哒哒哒”,枪声又铺天盖地响起来,三百多人连滚带爬扑进一片低洼地里。

里边早站满了鬼子,藤尾队长正哇哇乱叫。

“太、太君……”郑少福一脸谄笑凑过去。

藤尾火冒三丈,“啪、啪”,两个耳光,“你的,大大的不中用!治安团的,前边的开路。”

翻译马上凑过来,“郑团长,大刀匪厉害呀。天擦亮时,他们坐着三辆大马车,有二十多人,从城边过,给皇军发现了。藤尾太君就带着我们追过来。围是围住了,冲了两次,攻不上去呀。”

郑少福脸被打得通红,心里恼怒又不敢发作。战战惊惊站到一个稍高点儿的地方,前边是几百亩的开阔地,离他们二百多米远处,有一个夏天排水用的大水沟。翻译官悄悄指了指,“大刀匪就藏在那条水沟里。”

郑少福看到,离水沟四五十米远的地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鬼子。

“郑的!”

郑少福一哆嗦,忙不迭跑过去,“太君,你喊我?”

“你的,治安团的,前边的开路。快快的!”

“是。大秃子,带领你们营,上!”

大秃子是治安团二营营长,他极不情愿地把一百多人排好,五十多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齐刷刷站在后边。

藤尾两眼冒火,抽出战刀,往空中一挥,一声嚎叫,一百多治安军五十多鬼子冲出低洼地,朝前直扑过去。

大水沟里没有任何动静,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空旷的田野只有鬼子和治安军的鬼叫声。

近了。离水沟只有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沟里还没有人出现。只有三十米了,猛然,“叭”,一声枪响,沟里跃出十几个人,“轰”“轰”,手榴弹在治安军里一颗接一颗炸开来,顷刻间,二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枕在地里,治安军受不住了,鬼哭狼嚎地退下来。后边督战的鬼子“哇哇”乱叫,“砰”“砰”,撂倒了两个退在前边的治安军。治安军“哗”地折回去,十几颗手榴弹又迎着飞过来,再留下一片血肉模糊的尸体。治安军再也不顾鬼子的嚎叫了,洪水卷过一般,将鬼子也挟裹进去,稀里哗啦败退下来。

郑少福铁青着脸,牙齿咬得“咯咯”响,看藤尾又要组织冲锋,心里恨恨地骂道:“狗杂种,又要拿我们弟兄送死了。”便陪着笑脸凑过去。

“太君,这样打不行啊。弟兄们倒没啥,可皇军都陪进去……”郑少福不往下说了,他知道藤尾明白他的意思.

藤尾中国话虽然说得差,却都能听得懂。他“哼”一声,背起手,烦乱地兜了两三个圈子,忽然“哇啦哇啦”喊来两个鬼子,吩咐几句,两个鬼子骑上马,飞也似地去了。

郑少福听不清藤尾说些啥,正懵懵懂懂地纳闷,翻译官朝他使眼色,“郑团长,这回好啦,藤尾太君派人回县城拉炮去了。几颗炮弹下去,大刀匪就得玩儿完。”

郑少福喷出几口恶气,看看远处横七竖八的尸体,心像刀剜一般疼痛,“三十多个弟兄,就这么送进去了。他奶奶的!”

快到中午了,大地出奇地寂静,连四周的村落也没有像往日那样升起炊烟。初冬的原野,照耀在寡寡欲欢的冬阳下,犹如久病未愈的孩子,恹恹没有生气。

鬼子和治安军都躲在低洼地里,藤尾让郑少福派人回去做饭,鬼子出来时没带干粮,早饿得头昏眼花了。

太阳渐渐西斜了,藤尾焦躁地走来走去。拉炮的鬼子没有任何踪影,大沟里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知道,大刀匪是等天黑,“天一黑,他们肯定要跑。”

忽然有人喊:“太君,炮来了。”

鬼子们一阵喧叫,藤尾朝路上看,几匹大马驮着小炮飞奔而来。他马上命令队伍后撤,留出足够的距离。五六门小炮架好了,拿着小旗的鬼子手一挥,炮弹齐刷刷飞出去,在大沟四周炸裂开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仿佛要把大地撕碎,炮弹皮、冻土块,雨点般向四周溅落。大沟里有人出现了,像似在往外冲,可刚跑几步,便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倒下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大沟四周冻土翻飞,弹坑累累。藤尾命令停止炮击,所有鬼子和治安军搜索前进。

晚风吹起来了,如血的残阳挂在西边的天际上,鬼子和伪军的脚步声在田野里滚过。藤尾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狞笑,消灭了二十几个大刀匪,这是他足以向上司邀功请赏的“辉煌”战绩了。

“轰、轰”,突然,从几乎被夷平的沟里飞出两颗手榴弹,在鬼子堆中腾起浓浓的烟雾,伴着惨叫,泥土、弹片、血淋淋的尸块,一起飞向了天空。

藤尾大怒,挥着战刀,鬼子疯了般压过去。一声怒吼,一个人从弹坑里跃起,冲入鬼子堆中,“轰”,地动山摇般的爆炸声,一切便都归于死寂了。

郑少福满肚子火,尹振堂和几个随从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大儿子郑嘉奇坐在火炉旁的椅子上。

“妈个X的,折腾了一天,损失了几十个弟兄,还挨了那老鬼子两个耳光,真他妈窝囊到家了!”

郑少福咬牙切齿,他不能容忍希里糊涂就这么陪进去几十个弟兄。

“尹团副!”

“有。”

“你快带上几个人,到三河浦,看还有没有活的。见到成形一点儿的,不管有气没气,都给我补上一枪。”

尹振堂有些踌躇,“团长,我看就不用了。都炸成那样了,咋还会有活的呢?再说,这黑灯瞎火的,咋看得清啊?”

“放屁!黑灯瞎火,不会打灯笼吗?……你去不去?”郑少福一拳朝桌子砸去。

“爹,算了算了,何必发那么大火!我领上几个弟兄,仔细查看一遍,不就行了嘛。尹团副他们折腾一天,累坏了,也该歇歇了。”

郑少福颓丧地叹口气,“不是发火,这打的叫什么鸡巴仗啊?……嘉奇,你去吧,好生查看,朝要命的地方补枪。”

“爹,放心吧,不会留下一个活的。”

“可别发善心哪。不要埋那些大刀匪,让野狗撕他们,啃他们。”

嘉奇出了正堂,悄悄招呼出宋参谋、大愣子、张长青、邓二柱、常德成、二狗子等七八个和自己交情深的弟兄,吩咐他们点着灯笼,带上锹镐,到大门外等他。

嘉奇轻手轻脚回到西院自己房里,妻子周秀云正在灯下读一本古书,见嘉奇进来,“回来啦?”

“回来了,马上还得出去。”

“去哪儿?”

“三河浦。”

“三河浦?不是白天打仗的地方吗?这么晚了,去那儿干啥?”

“爹叫我带几个人,给大刀匪补枪。”

“炸成那个样子,还补枪?……嘉奇,莫干那种事啊!”

“我咋会干那种事?我是带几个要好的弟兄,把他们都埋了。天寒地冻的,野狗多,不能叫他们暴尸荒野啊!”

“可要多加小心哪。”

嘉奇笑笑,抓过大衣披在身上,跑到大门外,大家早点起了灯笼。

初冬的夜晚,干冷干冷的,天上的星星闪着寒光,远处村落几处灯火在无力地跳动着,偶尔传来几声凄惨的犬吠。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有人说:“少爷,到了。”

嘉奇让大家停下来,借着灯笼光仔细辨认,果然前边一片狼藉,几只野狗在拼命撕咬着什么。见有人来,嚎叫几声,叼起东西,跑走了。

嘉奇说:“大家听着,先挖个坑,把尸首都找到,不管成形不成形的,全埋了。回去谁也不要提这个事。”

刚入冬不久,土冻得浅。大家抡起锹镐,不一会儿坑就挖好了。于是两人一伙,分头找尸体。嘉奇没动,和宋参谋在坑边守着。

尸首陆陆续续找回来了,一条腿的,一只胳膊的,惨不忍睹。嘉奇摇摇头,脸上一阵抽搐。

忽然远处发声喊:“少爷,少爷,这儿有个活的!”

大家立刻循声拢过去。嘉奇走近,几只灯笼照着,那人一身百姓装束,上下全是血,正在呻吟。听见有许多人来,费力睁开眼睛,恍惚中,他看到了一群伪军,挣扎着要摸枪,剧烈的疼痛,极度的虚弱,没等到他的手伸开,又昏过去了。

嘉奇挥挥手,“快,把他抬到避风处。大家再去找,特别要留心,看还有没有活的。”嘉奇脱下大衣,盖在那人身上。

宋参谋拿起来,脱下自己的,盖上了。

再也没有发现活的了,嘉奇让大家把尸体放入坑内,埋好。

二狗子凑过来,“少爷,那个活的咋办?”

“背回去。”

“啥?背回去?……送给皇军哪?”

“放屁!……”嘉奇冷冷瞪了他一眼。

嘉奇把大家叫过来,神色阴冷,“弟兄们,我和各位的交情,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我打算把那个受伤的大刀匪背回去,给他治伤。”

一阵小小的骚动。

“如果哪个弟兄不讲交情,捅出去,可别怪我郑某人不客气。”

人群中一片回声:

“哪能呢!那样做我们还是人吗?”

“少爷待我们像亲兄弟,谁捅出去谁天打五雷轰。”

“好,这就行了,我信得过大家。”

于是嘉奇叫大家断断续续朝地上放枪,让老爷子听到真以为给大刀匪补枪。并吩咐宋参谋领几个弟兄走正门,声音弄大点儿,进去后悄悄把后门打开,他和大愣子二狗子背着受伤的大刀匪,从后门进去。

秀云铺好被子,正等嘉奇回来。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秀云,快开门。”

秀云知道嘉奇回来了,打开门,随着彻骨的寒风,大愣子驮着一个混身血污的人,踉踉跄跄撞进来。“啊!”秀云猝不及防,连退几步。

嘉奇返身把门关好,“秀云,快,把里屋收拾一下,再烧点儿开水。”

大家七手八脚把里间整理好,放上伤员。秀云兑一盆温水,又烧了一碗汤。

伤员渐渐苏醒过来,费力睁开眼睛,茫然环视四周,“这是哪儿?”

“这是老乡家。”嘉奇露出善意的笑。

伤员看了看屋里的陈设和眼前几个人的穿戴,“不对,你们是……”

嘉奇知道,不必向他解释什么,也不可能马上打消他的疑虑。他朝大愣子和二狗子递个眼色,两人会意,悄悄走了。

嘉奇端起汤,“不假,我们是治安军,就是你们所说的二鬼子,这儿也确实不是一般百姓家,但你放心,我还是一个中国人。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安心在这儿养伤。”

伤员的目光凝聚在嘉奇的脸上,好像要寻找什么答案,但他找不到任何答案。他别无选择,只好一匙一匙喝下热汤。

收拾停当,嘉奇把秀云喊到外屋,“这人伤太重,头部、腹部、腿上,都有伤,光靠养不行。”

“那咋办?”

“明天我就进城,把在医院当医生的同学找来,他会做手术。”

“干脆把他送到医院算了。咱这儿条件不好,又没药。”

“不行不行,县城鬼子把守得严,根本进不去。”

“那就送到别人家去,像张长青家、大愣子家,离这儿都不远。再说咱这儿人太杂,你爹的爪牙又太多,就在他眼皮底下……真是太危险了!

“这个我不是没有考虑过。送到别人家,万一被发现,不但伤员完了,人家一家人也在劫难逃。我们这儿虽然危险,但却是最安全的。谁也不会到我们这里来搜查,我爹的那些爪牙从来不到我们这个院子来,我手下的几个弟兄都是铁打的哥们儿,绝对靠得住。退一万步讲,即使走露了风声,我们这帮弟兄都在身边,随时可以把伤员转移走。”

嘉奇又出去,喊来宋参谋和张长青,细细吩咐,一一安排好。秀云的心却沉沉的,一夜未曾入睡。

郑少福近来神魂颠倒,每次见到大儿媳妇秀云,眼睛总是不停地往身上瞟,心慌气促。只是碍于公公的身份,加上治安军、长工、佣人,进进出出人太多,才未敢造次。

周秀云原本是县城中学的一名学生。父亲是做生意的,在县城开了五家铺子,家境富裕殷实。秀云初中读完后,父亲不让她再求学了,便“赋闲”在家。秀云花容月貌,又知书达礼,在县城小有名气。常有一些豪阔人家上门求婚,秀云都说自己年纪尚小,一一回谢了。父亲也不强求。一日,正值冬季,秀云在街上走,忽然背后来了一辆大马车,秀云只顾呆想,不曾察觉。前几天刚下过雪,被压平了,又硬又滑。马车飞一样,车老板手忙脚乱搬起闸,还是借着巨大的惯性,在冰硬的路面上向前冲去,只听“啊”,惨叫一声,秀云倒在车轮旁,幸好仅是刮倒,不曾轧上。车停下来,一个满脸书卷气的小伙子跳下车,扶起秀云。

“咋样?伤着没有?疼吗?”

秀云动动身子,还好,“好像没事,只是这儿有点儿疼。”秀云指指胳膊。

“怪我们,只顾赶路,没注意前边有人。走两步,看看腿碰坏没有。”

小伙子扶着秀云,试走了几步,没什么不适的感觉,“没事的,没事的。”秀云朝小伙子冁然一笑。

小伙子霎时呆若木鸡,目光定在了秀云的脸上。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啊!宛如秋月的双眼,两道明澈的眼波像清泉一样流泻下来,面容恰似初冬的瑞雪揉进几抹淡淡的红云,清雅飘逸,风姿绰约。特别是那一笑,更是一脸的灿烂。

小伙子梦游人一般,看姑娘走了,毫无反应。姑娘走出十几米了,才豁然醒悟,“咋能让你自己走,我们用车送你回去。”回头朝车老板喊:“快,把车赶过来。”

不容秀云推脱,小伙子已把她推上车,问清住处,马车便朝县城东跑去。

不多时来到秀云家。秀云爹周殿魁听说女儿被撞了,怒不可遏。

“我说年轻人,没长眼睛吗?”

小伙子满脸谦卑,“大爷,别生气,这事全怪我。”

“爹,没事的,一点儿都没伤着。”秀云在一旁劝解道。

“什么一点儿都没伤着?……年轻人,我闺女要是有个好歹,饶不了你!……你是哪个庄的?”

“郑家坨的。”

“姓啥?”

“姓郑。”

“谁家的?”

“郑少福是我父亲。”

“郑少福?”周殿魁一怔,“哪个郑少福?是不是治安团的郑团长?”

小伙子还没回答,车老板抢先说了,“对,他就是郑团长的大公子郑嘉奇。”

“唉呀呀,你咋不早说?原来郑团长是令尊大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坐坐坐,快坐。秀云妈,沏茶呀。”

周殿魁变成了一只大弓虾,“在下周殿魁,德祥和掌柜,这是小女秀云。今个儿别说没撞伤,就是撞伤了,也是我们周家的福份。不然少爷怎能屈尊光临寒舍?幸会!幸会!”

嘉奇哼哼哈哈,权作应答,眼睛一个劲儿往秀云脸上瞟。

秀云双颊泛起红晕,她不好说什么,又不好离开。面对这个儒雅英俊的小伙子,心乱乱的,整个身子仿佛悬浮在云雾里。

大家闲聊一阵,周家要留嘉奇吃饭,嘉奇执意不肯。走时,一家人送到大门外,万般殷勤。嘉奇五步一回头,依依不舍而去。

当天晚上,嘉奇来到父亲房间,“爹,我想成家。”

郑少福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早就为儿子的婚事操透了心。二十几岁的人了,从不把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几次说媒,不是搪塞不见,就是随便敷衍一下,郑少福大发了几次脾气也无济于事。今天儿子主动提起此事,着实让他惊喜。

“有中意的啦?”

“有。县城德祥和掌柜周殿魁的女儿,周秀云。”

“噢,周掌柜,认得认得。那闺女咋样?”

“挺好的!就是奉天城也难找。”

“好。既然嘉奇相中了,准不会错。我也不相看了,明个儿就打发人到周家提亲。”

两相情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秀云和嘉奇喜结连理。婚事办得十分排场,方圆近百里的乡绅财主,县城的达官显贵,全部云集“郑府”。连藤尾少佐也派翻译官前来志喜,还送来一幅日本字画。

成亲那天,郑少福第一次见到了秀云。他一阵昏眩迷乱,犹如千万缤纷的飘带在眼前飞舞。不知怎的,心像被猝然撕裂一样,阵阵的唢呐声和锣鼓声竟把他的喜悦冲涤得全无踪影,“老子走南闯北几十年,咋就没碰上这样的女人?”他强打精神应酬过去,当晚喝得酩酊大醉。

斗转星移,秀云越发灵秀鲜嫩,常像一团火,在郑少福眼前飘来飘去。他痛苦地压制着,抵抗着,不让邪欲明晃晃表露出来。但本能的“恶魔”痛苦地缠绕着他,吞噬着他。有几次,在没有别人的时候,他真想扑上去,搂住秀云,啃她,摸她,压她,甚至把她衣服扒光,尽情地享受一番。

郑少福终没有敢。他是全县有名的财主,又是郑家坨镇治安团团长,统辖着县城南方圆两百多里的地盘,响当当的人物。他怕有失公爹的身份,怕乱伦的恶名,更怕传扬出去,毁了郑家的名望。

然而有一天,那是个雪花飘飘的日子,郑少福刚过完大烟瘾,坐在正堂里,满身精神无处用。院子里静悄悄的,邻街不时传来稀疏的鞭炮声。二姨太回娘家去了,长工们也都回家过年了,正月十五后才上工。治安团的大部分人,都被尹振堂领到城北打大刀匪去了。院子里格外清静。

郑少福闲坐一会儿,不见有谁来,百无聊赖,正想起身喊几个人搓麻将,“吱”,门开了,秀云满身雪花闯进来。

“爹。”秀云一边拍雪一边喊。

郑少福怦然心动,“噢,是秀云哪!”下意识地站起来。

“有事啊?秀云。”

“没啥事。从门口过,来看看爹。”

“哈哈哈,秀云真是孝顺哪!我家的儿媳,百里挑一。”

秀云微微低下头,“爹,您过奖了。”

“哪里哪里……秀云嘛,那是没说的。”郑少福把话打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秀云,红花袄罩,绿缎子棉裤,满身的鲜嫩和诱惑。

秀云发现郑少福两眼邪邪的,心有些慌。

“爹,我走了。”

“别走别走。秀云,坐呀,喝茶。”郑少福昏昏道道跨出来,双目闪着恶狼般的淫光。

“我不喝。爹,我还有事,我走了。”

郑少福浑身宛若千百条虫子在蠕动,淫念牢牢攫住了他,理智崩溃了,身份、尊严、伦理,一切都不存在了。一纵身,一把抱住秀云,“秀云,秀云,我的心肝!我的宝贝!”胸口紧紧地贴在秀云蠕动起伏的乳房上,脸颊、嘴、鼻子,一阵狂扫。

秀云奋力挣脱,“爹,不行啊,我是嘉奇的媳妇,你咋能这样?”

“秀云,今个儿,你就是我的了。什么鸡巴二姨太,黄脸婆,我早就烦透她了。她不在家,正好成全咱俩的好事。”

郑少福拼命往里屋拖,秀云又撕又打,“爹,你这么干,还叫我咋做人?又咋向嘉奇交待?”

“狗屁!嘉奇算个吊儿?我喜欢你是你的福份。今个儿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秀云体力渐渐不支,仍在挣扎。她不敢喊,张扬出去,外人知道了,郑少福谁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自己却毁了。再说,即便别人听到了,又有哪个敢来管?

眼看就要拖进里屋了,忽然门外有人喊:“团长,团长,郑团长。”

郑少福一惊,泄气皮球一般,松开了手。秀云趁机挣脱,理了理头发,她不想让外人看出什么。

秀云强作镇静,“从从容容”推开门,尹振堂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口,似乎一切都看明白了。

秀云昂着头,“若无其事”地走了。

郑少福横眉怒目,意识到自己的“下贱勾当”都被尹振堂掌握了,顿时脸涨红,“你不在城北打大刀匪,回来干球儿?”

“我也不想回来,只是有一件十分要紧的事,必须得马上向团长报告。”

“什么鸡巴要紧的事?你亲爹见阎王啦?”

尹振堂十分不快,一丝愠怒掠过眉间。

“比我亲爹见阎王还要紧。团长,听了可千万别动肝火。”

“有屁快放!啰哩啰嗦的。”

尹振堂不放心,朝四周看看,“里屋没人吧?”

“有个吊儿人!快说快说!真是烦人。”

“团长,你们家里,藏了个大刀匪。”

郑少福愀然色变,一把揪住尹振堂,“放你娘的狗屁!我家里咋会藏大刀匪?”

尹振堂不慌不忙,“小人不敢撒谎,你们家里确确实实藏着个大刀匪。”

“你说,哪来的大刀匪?又藏在哪儿?有半句假话,敲碎你的脑壳。”

郑少福松开尹振堂,火爆爆坐到椅子上。

“团长,你还记得不,刚入冬那会儿,有一伙大刀匪,在三河浦,让咱们和皇军围上了……”

“他妈的废话!损失了几十个弟兄,老子还能忘?”

“对了,就是那伙大刀匪,有一个没死。”

“咋会没死?不是都补过枪了吗?”

“唉,团长,事儿就出在这上了。那天夜里,嘉奇带着几个人去补枪,他们哪里补枪了,把尸首找到一块儿,挖个大坑,都埋了。他们还发现个活的,不但没结果了,倒悄悄背回来, 藏在嘉奇屋里。”

“你说的都是真话?”

“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全是二狗子告诉我的。那天晚上,他和嘉奇他们一块儿去的三河浦。前后的事儿,都清楚。”

“那大刀匪呢,在哪儿?”

“还在你家。听说嘉奇找人给他治过伤。”

“这个畜牲!”郑少福嘴咧到耳边,变了形的南瓜脸狂烈地扭曲起来,“振堂,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没别人知道。昨个儿晚上二狗子跟我说的,今个儿一大早我就急忙赶回来了。”

“好,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跟任何人讲,特别不能让皇军知道。你现在立刻回城北,把二狗子悄悄给我带回来,谁都不要惊动。”

“是,我马上回去。”尹振堂戴上狗皮帽子,一溜烟出去了。

郑少福像蒸笼里的螃蟹,满屋乱窜,“好哇,郑嘉奇,有你的,耍上老子了……到时候可别怪我六亲不认!”

秀云一口气跑回屋里,心怦怦乱跳。三个多月前,她就觉察出郑少福每次见到她,两只贼眼老往身上瞟,笑得让人心惊胆战。她不敢往深里想,也不愿往深里想。他是自己的公爹,又是威震全县的大人物,怎么会在儿媳身上打主意?所以从没把自己的感觉跟嘉奇讲。

昨天,宋参谋突然从城北回来,找嘉奇,碰巧嘉奇这两天到县城去了。宋参谋神色慌张,秀云问他出了什么事,宋参谋悄悄靠近秀云,“嫂子,那个伤员咋样了?”

“快好了,不过还得养几天。”

“如果差不多了,快让他走吧。”

秀云听出话音不对,“出啥事了?”

“二狗子把大哥卖了!”

“哪个二狗子?”

“就是那个秃头秃脑的马二狗子啊。”

“噢,马小个子,他咋了?”

“他王八蛋,黑了心了。他说郑嘉奇不够意思,老子冒死给他背大刀匪,一点儿好处都没得到。想弄个排长当当,让他给说说情,还奏了老子一本,说老子吊儿郎当。他奶奶的,真把老子惹火了,把那点儿事儿全捅出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唉呀,那咋办哪?”秀云慌起来。

“也不要怕,我已经让德成他们把二狗子盯住了,这几天不会有啥危险。等大哥回来,立马跟他说,赶快想办法。过两天,我再回来一趟。”

秀云一夜未睡,一有声音就急忙爬起来。伤员就在后院的厢房里,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不但伤员,就连嘉奇……秀云不敢往下想。天刚亮,秀云就起来,先看看伤员,又前后院子走了走,还好,没什么异常。到中午时,秀云还是不放心,忽然想起郑少福在家,何不到他那儿打探打探?便奔出屋,装作没事一样,折进正堂。消息没打探出来,却差一点儿“惹出大事”。

秀云越想越怕,眼巴巴盼着嘉奇回来。倏忽间,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压过来,“尹振堂不是在打大刀匪吗,他回来干什么?……会不会和宋参谋说的事有关?”

秀云头皮发麻,腿也不听使唤了,颤巍巍往外奔,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去。正在这时,嘉奇回来了。

“秀云,你怎么啦?”

“嘉奇,出事了!”

“出啥事了?”

秀云不等嘉奇抖掉身上的雪花,一口气说开了。宋参谋昨晚如何回来,二狗子如何生事惑众,自己如何去打探消息,郑少福如何兽性大发,一一说来。最后,秀云哭了,“嘉奇,快想办法呀!还有咱爹,咋会这样?……”

嘉奇的双眉越锁越紧,脸上透着可怕的阴森。沉默许久,“伤员老余还好吧?”

“还好。早上我看过一次,午饭也是我在厢房给他做的,他还问你回来没有。”

嘉奇像似对秀云说,又像似自言自语,“只有这样了。”

“咋样?”

“先把老余送走。”

“不行啊,老余的伤还没全好。”

“不能等了,不然太危险。万一让日本人知道了,把院子一围,我们都成了笼中的鸟儿,谁也跑不脱。即使日本人暂时不知道,我爹这个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为了他自己,别说亲儿子,就是他祖宗,也照样可以出卖。”

“往哪儿送呢?再说这大白天的,一出门就会被人看见。”

“我自有安排。秀云,你也不要躲在屋里,像住常一样,该干啥干啥。晚饭一定去正堂,跟爹他们一块儿吃。自然点儿,千万莫惊慌。”

秀云点点头。嘉奇又说:“咱俩先去看看老余,把情况跟他说明,让他做好准备。”

老余住在西院后边一排南北走向的房子里,早时是堆放杂物的,自打成立了自安团,就砌了火炕,安了灶台,张长青、二愣子几个住在里边,还偶尔做做饭菜,打打平火。从嘉奇房子后门出去,二十几步就到了。

老余高兴地迎上来。他高个,瘦削,两眼透着灵气。“嘉奇,你可回来了!咋去这么长时间?”

“被同学留住了,脱不了身,所以耽搁了。老余,这两天咋样?”

老余走了几步,虽然还有点儿瘸,确比原来灵便多了。

“好,这就好。”嘉奇缓口气,“老余,事情有些吃紧了,今晚准备把你送走。”

“咋了?出事啦?”

“手下一个人,把你养伤的事捅出去了,都有哪些人知道现在还不清楚,总之不能再住这儿了。先把你送到邻村一户人家,那里很安全,你安心养伤,我会随时去看你。”

老余未加思索,“好的,一切听你们安排……嘉奇,这些日子,多亏你和秀云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

“这就见外了。说实在的,不是多亏了我们,而是多亏了你。这些日子,我懂得了多少道理?不是因为遇到了你,我还像瞎子一样活在这个世上。”

“是啊,以前嘉奇常常唉声叹气,说中国就这么完了吗?近来,他完全换了一个人,悄悄对我说,有共产党,中国有救了,日本人早晚是要完蛋的。还常夸你,老余真了不起,什么都懂。”

老余笑了,“其实我也很平常,只是多读了几本书……嘉奇,秀云,咱们后会有期。等将来抗战胜利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定再来看你们。”

于是大家说了很多话,最后商定,老余先到邻村张庄的张长青家躲一躲,伤好后,嘉奇再设法把他送走。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苍穹像一块铁幕,星星闪着凄清的冷光。寒风吹来,让人瑟瑟发抖。

郑家大院门口两个大灯笼忽明忽暗地晃动着,角楼上的岗哨,幽灵一样立在那里。悄然间,一辆马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停在了大院北侧的小门外。

“快,轻点儿。”

小门打开了,嘉奇、大愣子、张长青,搀扶着老余,悄手悄脚地上了车。“驾”,一声吆喝,马车沿着坚硬的雪路,悄悄出了镇口。

大家都不说话,紧紧握着枪。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只引起沿街一些人家的狗一阵乱叫。

马车拐上宽阔的土路,狂奔起来。路旁的枯树一棵棵闪过,再走两里路,就可以拐向去张庄的小路了。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嗒、嗒、嗒嗒嗒”,在空旷的雪野里特别清晰。

“有人!”大愣子端起了枪。

大家都朝前看,一团黑乎乎的人影正急驰而来。

“咋办?要么折回去?”大愣子有些紧张。

“莫怕。大家做好准备,先要弄清是什么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开枪。”老余十分镇定。

“听我的。不管什么人,都由我来应付。车再快点儿,只管迎上去。”嘉奇说。

人影越来越近了,已感受到马蹄溅起的雪沫,“谁?干什么的?”

人影里发出粗蛮的吼叫。

“你是干什么的?”嘉奇的声音更大。

“你管得着吗?”

“放屁!老子就是要管你!”嘉奇“喀嚓”把子弹推上膛。

对方似乎听出了什么,“慢点儿,慢点儿,车上坐的是不是少爷?”

“老子郑嘉奇!要咋样,老子奉陪!”

一片惊叹,纷纷下马。

“原来是少爷呀!……”

“怪我们,怪我们,少爷千万别生气。”

五六个人朝马车走过来。老余小声说:“大家拿好枪,别大意。”

“少爷,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呀?”

嘉奇愕然一惊,他听出来了,是尹振堂。

“大愣子母亲得了急病,几个弟兄陪大愣子回去看看。”嘉奇不卑不亢。

“唉呀呀,难得难得,大愣子的面子不小嘛,深更半夜还能惊动起大家,新鲜,真新鲜。”

“弟兄间有这个情份,我愿意看谁就看谁。尹团副是不是操心太多了?”

“别介意,别介意,我也是开个玩笑嘛。不知车上坐的都是哪几个弟兄啊?”尹振堂皮笑肉不笑,离马车只有几步远了。

“尹振堂,别给脸不要脸。我带哪几个弟兄,也要向你报告吗?”嘉奇火了。

“不敢不敢……哪位是大愣子啊?我这儿有点儿钱,快带回去,给老娘治治病,可不能耽搁呀!”

尹振堂几乎靠上马车了,后边几个人也紧紧跟过来。嘉奇来不及多想了,“咚”,从马车上跳下,“尹振堂,你管天管地,管到老子头上了!如果再靠近一步,老子立刻撂倒你!”

“少爷少爷,这何苦呢?我全是一片好心,何必动这么大肝火?算了算了,我们走。”尹振堂一挥手,一伙人都折回身,跨上马,顷刻间便远去了。

嘉奇早已满头冷汗,心里暗暗庆幸,“幸亏宋参谋他们把二狗子逮起来了,不然,势必惹出大祸!”

嘉奇跳上车,“快,先去张庄,安顿好老余,然后到裴村大愣子家过夜,天亮后再回郑家坨。”

尹振堂一伙赶回郑家大院时,已快半夜了。他让随从先到大院守卫排暖和暖和,自己径直奔正堂。

郑少福打着哈欠从卧室里出来,“回来啦?”

“回来了。”

“二狗子呢?”郑少福环顾四周。

“丢了。”

“丢了?……”郑少福僵住了。

“今个儿早上我一回去,就不见了。班长说,昨个晚上就没回来,他们也正急着呢。”

“见他娘的鬼了!……咋会这个时候丢了?狗日的!……”

“是啊,我也纳闷。真是怪了!”

“没听到其他消息?”

“没听到。不过,刚才在路上碰到一件十分可疑的事。”

“啥事?”

“离镇子几里远的地方,遇见了嘉奇。”

“嘉奇?……”郑少福一震,“深更半夜他跑到那儿干什么?”

“我也奇怪着呢!而且不止他一个人。”

“还有谁?”

“天黑,看不清,估摸有四五个人,还赶着辆马车。我要凑近仔细辨认,嘉奇火了,掏出枪来,要动真格的。我想算了,真动起手来,大家都不好看。”

郑少福来回急踱几步,“你一个都没认出来?”

“认出一个,裴村大愣子。他们说,大愣子妈得了急病,他们是去看他妈的。”

郑少福缓缓坐到太师椅上,“振堂啊,明个儿早上,你带点儿东西,领几个弟兄,到裴村大愣子家,看看他母亲。”

“啥?看他母亲?”

“对,看他母亲。天擦亮就走,到那留心点儿。明白了吗?”

“是!……”尹振堂懂了,又有些不甘心,“干脆,派一队人,趁天黑把大愣子家围上,准把大刀匪逮住。”

“去吧去吧,我心里有数。照我说的做就是了。”郑少福不耐烦的挥挥手。

尹振堂走了,郑少福无力地仰靠在太师椅上,既恼又恨。他知道,嘉奇肯定藏了大刀匪,“这杂种,干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想当年在城北,大刀匪差点儿要了老子的命,要不是皇军赶来,早见阎王爷了。现在屁股里还留着大刀匪的弹片。嘉奇这王八羔子是故意往老子眼睛里揉沙子。这事让皇军知道了怎么办?……纸是包不住火的,早晚得捅出去!……唉,逆种,逆种,家族不幸啊!”郑少福疲乏地闭上了眼睛,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沮丧过。

天近中午,尹振堂从大愣子家回来了。

“团长,大愣子妈确实病了。嘉奇他们是今个儿一大早从大愣子家回来的。”

“啥病啊?”郑少福装作漫不经心。

“心口疼。”尹振堂神秘地眨眨眼睛,“不过,团长,依我看,这里边肯定有诈。”

郑少福阴郁的脸上透出一丝冷冷的杀气,“哼,除非他长了翅膀……振堂,你马上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到附近村子严密侦察,一旦发现大刀匪,立刻抓回来,秘密处死。”

“都侦察哪些村子?”

“方圆几十里,所有的村子一个不落,像篦子篦头发一样过一道。”

“是。我一定把那个王八羔子逮回来。“

“要干得神不知鬼不觉,千万不能让皇军知道了。”

“团长放心就是了。”

打发走尹振堂,郑少福心中的愤怒明晃晃堆积到脸上,“来人。”

一个小随从跑进来。

“快把嘉奇给我喊来。”

嘉奇很快就来了,灰土土的脸。

“嘉奇呀,好几天没见到你了,上哪儿去了?”

“县城里几个同学在一块儿会会诗文,耍了几天。昨个儿晚上刚回来,就有人捎来口信,大愣子妈得了急病,陪大愣子去看了看他母亲。”

郑少福“哼”了一声,呷口茶,慢慢把目光移向嘉奇,“嘉奇,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话我必须得跟你摆明。你妈死得早,这些年来,是我一点点把你拉扯大的,容易吗?我不求你报答养育之恩,可你也不能往你爹心上插刀子啊!再说我们郑家旺盛一百多年了,虽谈不上是名门旺族,可在这方圆百八十里内,也是显赫有名的。从你太爷,到你爷爷,到我,哪个不是人人敬仰的人物。我呢,虽说有三个儿子,可你是老大,理应是郑家的顶梁柱。现在这世道乱得很,但早晚是日本人的天下,大刀匪那是秋后的蚂蚱,没啥蹦跶头了。你小子给我把稳点儿,别干那些没天没地的事。败坏了郑家的门风,辱没了郑家的名望,我可不会饶过你!”

嘉奇静静听他说完,“爹,我不清楚你说这些话是啥意思?”

“清楚也好,不清楚也好,话,我就说到这儿。犯了天条,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嘉奇不再问了,他断定事情肯定败露了,“张长青家也不是稳妥之处,必须得尽快找到大刀匪的游击队,把老余接走。”

十一

 郑家大院好几天没见到嘉奇的身影了,郑少福也觉察到了。

这天午后,是个大晴天,初春的阳光暖洋洋洒下来,两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郑少福决意到嘉奇房间看个究竟,为防万一,特意别上手枪。

没带任何人,他知道秀云肯定在家。一想到秀云,浑身麻酥酥的感觉按都按不住。

像散步似地走进西院,穿过中间相隔的拱形门,很远就看到屋里有人走动,郑少福断定那绝对是秀云。轻手轻脚走到门边,一推,里边锁着。

“嘉奇,嘉奇,开门哪!”郑少福故意呼喊嘉奇的名字。

“谁?”是秀云的声音。

“我。你爹。”

“啥事啊?”

“有要紧的事。快开门,秀云。”

“嘉奇不在家,等嘉奇回来再说吧。”

“不行啊。秀云哪,出了要命的大事啦!”

“啊!是不是嘉奇出事了?”门拉开了一条大缝。

郑少福耗子一样,“嗖”地钻进去。

“你不是说出了要命的大事了嘛,到底出啥事了?”

“治安团在城北和大刀匪打起来了,这是不是要命的大事?”

“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想知道……爹,没啥事你回去吧。”秀云的心“突突”乱跳,她预感到不妙。

“秀云哪,你这是撵爹咋地?……爹也不是常到你这儿来。”郑少福回身把门闩上。

秀云穿得很少,峰峦起伏的身段衬托着红润的面庞,郑少福欲火狂烧,身子扭动,像条随时准备喷射出毒液的巨蛇。

“秀云,嘿嘿,你爹我……你咋就不知道你爹我的心。我、我、我做梦都想你啊!”郑少福记取了上次的教训,不敢乱扑。

“你站住!再往前走,我就喊了。”

“喊也不会有人听见。秀云,今个儿天气多好,就不想快活快活?”

“放屁!郑少福,你这条狼,给我滚开!”秀云浑身发抖,抓起桌上一个杯子,狠狠砸过去。

郑少福轻轻一躲,“叭”,杯子砸到墙上,碎了。

郑少福再也不顾及什么了,“奶奶的,不识抬举的臭货,不信老子今天破不了你!”

“来、来人哪!”秀云撕打着往后退。

“嚓”,郑少福一把撕开了秀云的衣服,白嫩嫩的肩膀露出来。两只大手一合,秀云被放倒在了炕上,郑少福整个身子沉沉地压上去。

郑少福今天力气特别大,秀云喘不过气来,眼前金星乱舞,“救、救命啊!……”她喊不出来了。

郑少福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到了下身,秀云鲜白的肚皮贴到了他身上,手伸到秀云内裤里。

秀云什么都不能想了,机械地挣扎着,嘴上,脸上,满是郑少福腥臭腥臭的唾液。

眼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突然,“秀云,秀云,开门哪!”一阵急促的喊声。

郑少福做梦都不会想到从天上掉下个人来,动作霎时僵住了,秀云趁机翻身,把他掀下去。

“嘉奇,嘉奇,快来救我!”秀云发疯般地嘶喊着,滚到地下。

嘉奇一头撞进来,秀云挣扎着站起,头发散乱,衣服全都撕开了。

“秀云,咋回事?是谁……”嘉奇不说了,他看到了惊慌的郑少福,什么都明白了,推开秀云,一把揪住他,“啪”,一个响响的耳光。郑少福“嗡”,天旋地转,脸上火辣辣的。有生以来,除了被皇军打过两个耳光,还从没被人打过。惊慌和羞辱转变成愤怒,“混帐,你敢打老子!……”“啪、啪”,回手给了嘉奇两个耳光。

嘉奇飞起一脚,郑少福摇晃几下,差一点儿跌倒,俩人扭打在一起。

嘉奇脸上破了一块,郑少福鼻子出了血。秀云渐渐转缓过来,待要上去拉开他们,尹振堂来了,俩人都撒开手。

尹振堂很尴尬,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奶奶的!”郑少福不知在冲谁吼,摔门悻悻而去。

尹振堂一路小跑紧随郑少福来到正堂,郑少福见他竟跟进来了,愈加恼怒,“滚出去!”

“团、团长,十万火急呀!”

“鸡巴十万火急!”

“大刀匪的伤员,找着了。”

郑少福雷吼般,“在哪儿?”

“张庄,一排长张长青家。”

“没错?”

“绝对没错,查得一清二楚。”

郑少福两手渐渐握成了榔头般拳头,粗肥的大脸恐怖地扭曲着。

“团长,今晚我就带人去,把那个杂种抓来,秘密干掉。”

“不!”

,尹振堂眨巴眨巴眼睛,“咋?不抓啦?”

“放屁!怎么能不抓?你现在立刻去县城,找到藤尾太君,让他明个儿晚上派一队皇军,到张庄,把大刀匪抓走。”

“何不今个儿晚上就抓?夜长梦多呀!”

“这不用你管,我自有安排。让皇军一定在明个儿晚上二更天以前赶到张庄。记住了吗?”

“记住了。”尹振堂还是不解,心里直嘀咕,“不是不让皇军知道吗?咋又让皇军去抓?”

十二

这一夜出奇地安静。嘉奇和秀云不敢入睡,相互依偎在一起,嘉奇把手枪放在身边,子弹顶上膛。他知道,心狠手辣的父亲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然而一夜无事。天擦亮时,嘉奇实在挺不住了,呼呼睡去。秀云则起来,洗过脸,小心翼翼打开门,外边一片静谧。

晌午,全家吃中饭,没见到郑少福。管家说,老爷一大早就进城了。

这天似乎过得特别快,很快就吃晚饭了,郑少福还没回来。秀云有些忐忑了,“嘉奇,你爹一大早就进城,怕不会有好事情!”

“不好说。反正我有种预感,他进城很可能和我们有关系。”

天,渐渐昏黄了,归巢鸟儿喧闹的叫声也消失在初春的暮风中。几户人家闪现出了阑珊的灯火。

嘉奇和秀云早早把门关好。本来秀云提议到亲戚家躲一躲,嘉奇不干,“有什么好躲的?看他能把我咋样?”

忽然有人敲门,“砰砰……砰砰”,很轻,很急。

“谁?”嘉奇抓起手枪。

“我。”

“你是谁?”

“张庄的,有急事!“

嘉奇心弦霎时绷紧了,“吱“,打开门,那人一撞,趔趔趄趄闯进来,“总算找到了。”

嘉奇警觉地看看门外,“你是……”

“我是张长青的表哥……可不好了,出大事了!”

“出啥事了?”

“你们的伤员,不知吃了啥东西,上吐下泻,伤口也复发了,这会儿是昏一阵醒一阵,直喊你的名字。我看是够呛了。”

嘉奇脸吓白了,“天哪,咋会出这种事?……没找医生吗?”

“穷乡僻壤的,哪儿有医生啊?少爷,快点儿去吧,晚了,就见不着了。”

“好,就去,就去。”

秀云觉出不妥,“嘉奇,这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去咋行?喊上两个弟兄吧。”

“对对,喊上两个弟兄,骑上马,就没事儿了。”

又有人来了,伴着轻微的脚步声。陌生人有些惊慌,嘉奇说:“莫怕,有我呢。”

结果一场虚惊,原来是宋参谋和大愣子。

“正好,快跟我去张庄。”

“张庄?去那儿干啥?”宋参谋疑惑不解,冷冷地睃了一眼陌生人。

“这不,”嘉奇指指陌生人,“他是张长青的表哥,刚从张庄来,老余不知咋搞的,上吐下泻,伤口又复发了,眼看不行了。咱们得赶快去。”

宋参谋缓缓把那人看一遍,小个子,细眼睛,嫩皮肉,一身庄户人打扮。

“你是张长青的表哥?”

“对,二表哥。”

“哦……贵姓啊?”

“免贵姓刘。”

“你表弟一家,难得呀,十多口人,还照顾伤员,让他们受苦了。”

“这位先生见笑了,我表弟家中只有父母双亲,还有一妹子,哪来的十多口人?”

宋参谋是故意探他。是不是真表哥,宋参谋实在拿不准,看来这陌生人果然清楚张家的情况。

宋参谋不甘心,从直觉上,他说啥也不相信这人是张长青的表哥。

“这么说,张长青家你是常去了?”

“当然常去了。一个村的嘛,还是亲戚,能不走动?”

“伤员你也一定见过了?”

“实不相瞒,伤员却没见过。我是跑买卖的,昨天才回来,这半个月还未曾去过表弟家。”

滴水不漏。张长青确实有个表哥是做买卖的,宋参谋无可出击了。忽然灵机一动,“何不试他一下?假的,定会露马脚;真的,赔理道歉也不迟。”

“收场了吧!”宋参谋猛然大吼一声,劈胸揪住陌生人,“别装蒜了,你的底细我全知道。说,谁派你来的?”

陌生人没料到这一遭,怔了一下,“嗖”,一拳掼出去,宋参谋一躲,松开了手。陌生人迅速撤回身,右手朝腰间掏去。

嘉奇迅速反应过来,将陌生人拦腰抱住。大愣子“咚”,对着陌生人狠狠一拳。

宋参谋趁势抓住陌生人的手,从他腰间掏出一支手枪,递给了嘉奇。

什么都明白了,大愣子将匕首紧紧顶住陌生人的心窝,“狗娘养的,哪一路的探子?是日本人的?还是便衣队的?”

陌生人闭着嘴,不说话。

大愣子青筋暴起,卡住陌生人的脖子,陌生人喘不上气来。

“我、我说。”

大愣子松开了手。

陌生人喘几口粗气,又闭上嘴。

大愣子大怒,照下腹就是一脚,两手像钢钳一样更紧地卡住了。

“松、松开,我、我说。”

“别想再耍滑头,不说实话,老子掐死你。”

“我、我是县城便衣队的,是、是你家郑团长派我来的。”

“来干啥?”嘉奇把手枪顶在陌生人腰上。

“让、让少爷去张庄。大刀匪伤员的事,他们全知道了。等少爷赶到那儿,日本人就来,把少爷和大刀匪伤员一块儿抓走。”

“啊!”

“天哪!”

大家目瞪口呆,大愣子松开了手,嘉奇握着的枪也歪垂下来。

陌生人骨碌着眼睛,发现没人注意他了,瞄准嘉奇手里的枪,恶虎扑食般,一把夺过。

嘉奇毫无提防,等明白过来,枪口已对准他,几乎在同时,板机扣动了。

可是枪没有响,原来保险关着。宋参谋扑过来夺枪,大愣子抡起匕首,“操你奶奶!”深深刺进了陌生人的后背。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陌生人摇晃几晃,倒下了。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转瞬间,大家又同时清醒过来,手忙脚乱把尸体拽到后院库房里,匆匆商定,立刻到张庄,救老余,一定要抢在日本人前边。

“嘉奇哥,张长青是和我们一块儿回来的,这工夫怕早到家了。你们一起跑,骑马朝西北方向,避开县城,过了辽河就比较安全了。听说那一带有他们的游击队,我领着两位老人,往东去,到了我家就没事了。我家是大户,没人敢找麻烦。”宋参谋说。

“可是,你留下,也很危险哪。”嘉奇不放心。

“不要紧,没有人会怀疑我。尹振堂还一直把我当作亲信呢。”

“我也跟你们一起走。”秀云起身收拾东西。

“不行不行,你连马都不会骑,怎么走?万一和鬼子碰上了,还要打仗,太危险。”

“嫂子莫急,你也到我家去。把张长青家人安顿好后,就来接你。你收拾妥东西,等我,我明天晚上肯定能回来。”

十三

下弦月悄悄露出了头,月色淡淡,空旷的田野迷迷濛濛。

嘉奇他们很快来到张庄,在村边停下来,仔细听听,静悄悄的,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

“日本人还没来。”宋参谋说。

“进村。”嘉奇一挥手,大家直插进去。

来到张长青家,引起一阵惊讶。他父母和妹妹都睡了,张长青刚躺下,正和老余闲聊。大家都起来,嘉奇匆匆把情况说一遍,两位老人面色如土。

“所以,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嘉奇把怎么走,去向,都讲了。

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张长青父母和妹妹简单收拾一下,宋参谋领着他们往村东疾去。嘉奇把老余扶上马,大家出了院子,直奔村西。

月亮升高了,大地一片月华。刚出村口,就发现村北有一大队人马。

“不好,日本人来了!”大愣子叫道。

大家正待催马快跑,老余说:“慢,我们不能就这么跑了,要把鬼子引过来。不然敌人进村,找不到人,肯定要四处追,宋参谋他们还没走远……”

“对,干掉他几个再走。”大愣子举枪就打。

“不,放两枪,把敌人引过来就行了。“嘉奇说。

“叭、叭”,青脆的枪声划破夜空,子弹向敌人方向飞去。

“叭、叭”“哒哒哒”,敌人的枪也响了,一片黑乎乎的人影成扇形从村北围过来。

嘉奇他们又放几枪,急促的马蹄声便渐渐远去了,最后消隐在茫茫的夜色中。

十四

秀云在惊恐不安中度过了一天一夜。她悄悄准备好,只等宋参谋来接她。

天,又渐渐黑下来,秀云局促不安,眼看八点了,仍没有宋参谋的动静。

“嚓、嚓、嚓”,院子里终于有了响声,秀云差一点儿叫起来,欢快奔到门边,拉开闩,“啊!”秀云像见到鬼魅一般僵在了门口,郑少福两道毒蛇似的目光直射在她脸上。

“你、你……咋是你?……”

“我咋了?不欢迎?”

“你、你要干啥?”秀云退到墙根。

“干啥还用问吗?老子今天来过你的瘾来了。”

“滚出去,畜牲!”

“畜牲?……嘿嘿,老子要是畜牲,早就把你交给日本人了。私通大刀匪的臭娘们儿,装什么假正经?老子今个儿非要好好鼓捣鼓捣你不可。”

郑少福也不再说什么,身子一窜就扑上来,秀云一闪,没扑着。

“来人哪!”秀云朝门口跑。

“少奶奶,莫跑啊,好好伺候伺候我们团长大人。”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横在了门口。

“咚”,门又被牢牢地关上了。

秀云听出来了,是尹振堂的声音。她还想去撞门,郑少福从后边紧紧抱住了她。

……

灯熄了,撕打声停止了,连空气的浮游也沉寂下来,仿佛一切都凝固了。

十五

不知过了多久,秀云渐渐醒过来。她感到头痛的厉害,衣服全撕烂了,下身是凉阴阴的一大摊,脸上像被唾液给抹了一遍,紧绷绷的。她看看身边,空空荡荡的,郑少福早走了。

秀云哭了,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屈辱和绝望挟裹住全身,“嘉奇,我对不起你,秀云只有以死相报了,多保重吧!”

秀云动了动身子,想爬起来,可浑身酸痛酸痛的,特别是头,仿佛炸裂开来。郑少福那重重的一拳,正好打在太阳穴上。挣扎几下,还是起不来。不知是幻觉,还是极度仇恨引起的虚脱,一个丑恶的大脸出现了,冲着她笑,“咋样?臭娘们儿,老子不是把你玩了吗?嘿嘿!……”

秀云眼睛瞪大了,她要看清眼前是人,还是鬼。可倏忽间,什么都不见了,仍然是黑洞洞的夜。

“郑少福,姑奶奶要、要宰了你!”秀云浑身剧烈颤抖起来,一个想法在头脑里霎时凝固住了,“对,我为什么要死?我要活,我要让他死!”

秀云不再动了,思绪清晰起来,“哪里也不去,留在郑家,终有一天……”

“嫂子!嫂子!”窗前响起轻轻的呼唤声,宋参谋来了。

秀云潸然泪下,“宋参谋,你怎么才来呀!”

十六

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秀云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恶心,想吐,要吃酸的东西。一开始还没在意,可连续几天,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惊慌了,连忙派管家请来镇上的老中医。老中医给她诊了半天脉,笑笑,“少奶奶,你有喜了。”

一颗炸雷在头顶爆响。

“不不不,怎么会有喜?一定诊错了。”

“哪里会错?别的不敢说,诊这个,从来没出过错。”

“少奶奶,这是天大的喜事啊。我这就去告诉老爷,老爷早就盼孙子了。”管家在一旁插嘴道。

秀云胡乱塞给老中医点儿钱,老中医跟着管家走了。秀云木然地坐在床上,“怎么可能?……我怀上了老畜牲的孩子!……天哪!……”

她哭,喊,捶胸,揪头发。渐渐地,累了,颓丧地躺在炕上,混乱的头脑也冷静下来,“嘉奇走时,我和他已一个多月没同房了。救伤员,送大刀匪,杀探子,出逃,发生了多少变故!哪有心思在一起?……一定是郑少福的!……”秀云霍然坐起来,摸摸肚子,一阵战栗,郑少福的小生命正在里边“蠕动”着。

“我要毁掉这孽种!”秀云紧紧咬着下唇,她想起来了,县城有个老中医,会打胎,服下他的药,十个保准能打下八九个。秀云脸上的愁云消散了,解脱和兴奋笼罩住了全身,“这就回县城,听说越早越能打得掉。”刚要收拾东西,冰冷和绝望又袭压过来,“不行啊,郑家是全县有名的大户,父亲也是县城家家知晓的人物,我去打胎,人家敢给打吗?即使敢打,传扬出去,郑家会饶过我吗?父母会饶过我吗?身败名裂不说,将来有一天嘉奇回来了,何颜面对他?……是嘉奇的孩子,为什么打掉?不是嘉奇的,又是谁的?不用说族规的威严,就是舆论的扼杀,也足以将自己毁灭……秀云天旋地转,冥冥中,好像有无数个血盆大口吞过来,要把她咬成碎片,嚼成肉酱。秀云孤苦无助,绝望地望着天外,“天哪,我该怎么办?嘉奇,你在哪里呀?……”

晚饭时,秀云一进正堂,就感到气氛不一样。饭菜格外丰盛不说,个个对她都十分客气。特别是郑少福,“秀云哪,以后,啥活都不要干了,连针线活都不要做了。今个儿晚上,陈妈就搬过去,伺候你……哈哈哈,我要当爷爷了,我们郑家祖上有德,祖上有德呀!”

秀云默默无语,冷冷对大家笑笑,草草吃过饭,回自己屋里去了。陈妈当晚就搬过来,铺被子,打洗脚水,百般殷勤。陈妈人好,秀云百孔千疮的心也略感慰藉。

郑少福也变了,自从得知秀云怀孕后,再也没纠缠过,见面倒有些“毕恭毕敬”了,很怕碰秀云一下。

春天转眼间过去了,夏日在烦闷和燥热中也悄然而去。秀云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幸亏有陈妈的细心照料,平安地打发着一个个百无聊赖的日子。

秋天来了,天空辽阔而高远,时而有几朵白云,像仙女的轻裙,缓缓飘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染上了淡淡的金黄。

很快迎来了衰草煞煞的冬日,有一天,是个冬阳灿灿的日子,秀云感到肚子剧烈疼痛起来,赶紧跟陈妈说,陈妈喜上眉梢,“要生了!要生了!”忙不迭通报郑少福,郑少福立刻派管家去请接生婆。

接生婆来了,布幔拉起来,秀云躺在炕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她大喘着气,脸上滚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正在用力,忽听“哇”的一声,满屋一片惊呼。

“儿子!儿子!”

“啊,这么大,有八九斤!”

秀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硕大的婴儿,红白红白的,嘴在微微裹动着,吐出些黄黄的沫子。

“少奶奶,”陈妈走过来,“恭喜了,是个大胖小子,刚刚称过,有八斤三两。还是顺产。”

秀云无力地点点头,是喜?是悲?她已没有了感觉。只有小生命的哭声,才不时把她从麻木中唤回来。

夜,深了,万籁俱寂,一轮圆月高挂在朗朗的夜空,银灰洒下来,大地一片凄清。秀云静静地看着刚刚出世的儿子,大额头,大眼睛,像谁?有点儿像嘉奇,又有点儿像郑少福,孩子太小,实在看不出来。

月光泻进屋来,越发清冷。婴儿睡熟了,好像经历无数磨难,终于来到这世界上,宁静,安然。秀云久久凝视着儿子,一丝慰藉,一丝心酸。如果有一天,嘉奇回来了,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成人了,会是多么欣慰。可他知道吗,这生命,是罪孽和屈辱的产儿,是心灵永远也抹不掉的伤疤。秀云哭了,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内心涌出莫名的空落和恐惧,“嘉奇,你在哪儿呀?快一年了,音讯杳然!……你该还在人世吧?……”

月光更明了,屋内洒满清辉。婴儿动了一下,咂了咂嘴,又睡去了。“对了,今晚皓月当空,皎洁千里,就给孩子起个乳名,叫月儿吧。”

起风了,带着阵阵寒意。“沙沙沙”“唰唰唰”,枯枝残叶摇动着,簌簌作响,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十七

一九四五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春节刚刚过去,那风,那雪,就没有了往日的酷烈。有时太阳出来了,阳光暖暖洒下,空气中便充溢着温柔潮湿的气息。

月儿一岁多了,大眼睛,黑黑的眉毛,长得既不像嘉奇,又不像郑少福,竟和秀云一模一样。秀云强压着心中的痛苦,把一切爱都倾注在儿子身上,看他一天天长大,会爬了,能坐了,咿呀学语,喊出了第一声“妈妈”,浑身涌遍了巨大的暖流,“月儿,快长大吧,有一天,妈妈带你远远离开这里。”

郑家上下都把月儿当成了宝贝,特别是郑少福,每次见到月儿张着小手,用半生半熟的语言,喊着“爷爷、爷爷”时,大嘴都乐得合不上了。陈妈也没有走,郑少福原本想给月儿请个奶妈,可秀云坚决不干,要自己喂养,于是仍然让陈妈留在身边,带月儿,洗洗涮涮。陈妈和秀云心心相融,日渐情深。

嘉奇还是没有任何消息。燕子去了又来了,花儿谢了又开了,寒来暑去,两年多的日子,苦盼变成了无尽的泪水。有时,秀云在梦中,会见到嘉奇飘然而至,笑盈盈对她说:“秀云,莫等我了,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转眼间,嘉奇就不见了,一只大狗扑过来,秀云跑啊跑,忽然前边横出万丈深渊,秀云大叫一声,醒了,浑身全是冷汗,枕上浸满了湿湿的泪水。秀云便愣愣地躺到天明。她甚至真的怀疑,嘉奇是否还活着,不然,怎么两年多没有任何消息啊!

春风终于吹开了冰冻的土地,柳枝吐出了嫩芽,北去的鸟儿鸣叫着,掠过晴朗朗的碧空。河水融化了,大地充满了潺潺的流水声。

一天,秀云和陈妈正在屋里逗月儿玩,管家进来了,“少奶奶,有人找你,县城里来的。”

“人在哪儿?”

“门外站着呢。”

“快请进来。”

管家转身出去,领进两个人来,一个四五十岁模样,戴一顶毡帽,一脸浓密浓密的大胡子,背一个钱搭。另一个二十七八左右,穿一件黑绸缎长衫,戴一顶礼帽,一幅黑黑的大墨镜遮住了半个脸。

秀云怔怔地看着,不认得,“二位是……“

“我们是县城的卖卖人,到镇上进点儿干菜,你爹特意叫我们来看看你,顺便带个口信。”年纪大一些的说。

秀云觉得声音特别熟,一下子又想不起在哪儿听过,“噢,二位先生,请坐请坐。陈妈,沏茶。”

管家见没自己的事了,打个招呼,走了。

“我爹妈都好吧?半年多没见到他们了,怪想的。是不是叫我回去一趟?”

“好,好,他们都好。只是……哦,少奶奶也好吧?”年纪大的一个支支唔唔,似乎有话不大好说,年轻的一个则一动不动地盯着月儿。

秀云看出其中必有蹊跷,“陈妈,你带月儿出去玩一会儿。”

陈妈知趣,抱着月儿往外走。秀云追出来,吩咐几句,塞给陈妈点儿钱,折身回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张着大嘴,蒙了,竟以为是幻觉,可看看周围,仍然是晴朗朗的天和自己熟识的家,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个活脱脱的嘉奇,一个活脱脱的张长青,正冲着她笑呢。

“秀云!”

“嫂子!”

“你们!……天哪!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嫂子,嘉奇哥回来看你了。”

秀云终于明白了,这真是她的夫君。魂牵梦绕的嘉奇,会突然“飞”到眼前,她简直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喜悦。嘴唇微微抖动,继而猛烈地抽搐,扑在墙上,失声大哭,”你们……还活着呀!……嘉奇,你咋一走就没有音讯?我等得你好苦哇!”

“嫂子,嘉奇哥不是回来了吗?高兴才对呀。”

“秀云,声音小点儿,别叫外人听见。”

秀云声音小下来,揩着眼泪,转回身,“这两年多,你们到哪儿去了?”

“说来话长了,以后慢慢跟你讲。秀云,我们得马上走。”

“咋?刚回来就走?”

“嘉奇哥,你就不要走了,两年多没见到嫂子了,说啥也要住一夜。我去找宋参谋,明天早上,我们来接你。”

嘉奇看着秀云眼巴巴的目光,想了想,“好吧,你一定要找到宋参谋,明天一大早就到这儿来。”

十八

夜幕悄悄降临了,寂静的小屋洒满了如水的月光。

陈妈和月儿住在里屋,早入睡了。嘉奇搂着秀云,感受着炽热的体温和心脏的跳动,缠绵的话语轻轻地在小屋飘荡。

“真没想到,我们的儿子这么大了,黑黑的眼睛,白白嫩嫩的脸蛋,太招人喜欢了。”

一丝苦涩袭上心头,“月儿很乖,才一岁多,好多话都会说了。将来长大了,要让他有出息,像你一样。”

“我算什么?一介书生。要让他像老余那样,有智谋,会打仗,那才叫有出息。”

“老余?就是两年多前和你一起逃走的那个伤员?”

“对,就是他。”

“他还活着?”

“活着,这次和我们一起回来的。他到辽河西去了。”

“那大愣子呢?”

阴云笼罩在嘉奇的脸上,“大愣子……牺牲了!”

“啥?牺牲了?”秀云瞪大了眼睛,“咋牺牲的?”

“去年夏天,他所在的队伍,在大山里和鬼子相遇了,战斗中,为了掩护大部队转移,他们整整一个排……唉!……”

“他爹妈知道吗?”

“没有,过些日子,我会去告诉两位老人家的。”

秀云沉郁许久,“日本鬼子做了多少孽呀!……”

“所以一定要把他们赶出中国去。秀云,咱爹近来在干些啥?”

“他能干啥?尽干坏事。去年娶了个三姨太,才十九岁。这些日子,很少回来,三姨太也接到县城去了。听说开春后,大刀匪更厉害了,不但城北有,城南也有了。日本人要扩充治安军,把城北城南两个治安团合编成一个治安联队,想让你爹当司令。城北的李团长不干,也在抢这个位置。月初时又听说让李团长当,不让你爹当了。说你私通大刀匪,咋能让你爹当司令。前两天他回来一趟,眼睛通红。”

“噢!……那常德成和邓二柱呢?”

“德成没得说,也常来看我。当排长了,直接归宋参谋管。邓二柱,最不是东西了,当上你爹的警卫,挎着盒子枪,进进出出,活像个狗腿子。有时还和他那几个狗哥们儿欺负欺负老百姓。我见到他就来气,话都不和他说。”

“不会吧,二柱子是个很讲义气的兄弟呀。”

“还不会呢!你问问镇上的老百姓,哪个不恨他?”

“二狗子还在吗?”

秀云贴近嘉奇的耳朵,“你们逃走的第二天,就被宋参谋和德成干掉了。谁都不知道。”

嘉奇半晌无语,他分不清是庆幸,还是惋惜,仿佛一团浓聚不散的云雾,盘桓在心中……许久,嘉奇轻轻地抚摸着秀云的头发,“秀云,这两年多,你想我吗?”

“废话!眼泪都要哭干了,我真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有时在梦中,你会突然飞到我的跟前,可马上又飞走了。我天天盼哪,从天黑盼到天亮,又从天亮盼到天黑……嘉奇,多住几天吧!”

“不行啊!天一亮就要走。城南城北,河东河西,到处都有大刀匪,要快点儿把他们组织起来。”

秀云不再说了,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夏日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开满了鲜花。嘉奇的话像浸染着甘露的轻雾,丝丝缕缕,弥漫在空气中。嘉奇搂得更紧了,秀云感到自己仿佛幻化成了一个白色的精灵,飘忽着,飞荡着,挟裹着五彩云光,渐渐地,溶入到了让人昏昏欲睡的雾气里。

十九

“砰砰”“咚咚”。

“开门!开门!”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和叫喊声把嘉奇和秀云同时惊醒了。

“咋回事?”

“不好!有情况。”嘉奇去摸枪。

来不及了,“哐”,门被撞开了,黑乎乎地撞进一伙人。

“哈哈,郑嘉奇,你到底还是没有逃出老子的手心。”

大汽灯点着了,照得屋里通亮通亮。郑少福狞笑着,几个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嘉奇和秀云。

嘉奇冷冷地看着,他们是五个人,郑少福和四个卫兵,清一色的盒子枪。忽然,嘉奇眼睛定住了,那不分明是邓二柱吗?目光相遇了,邓二柱慌乱地低下头,悄悄往后退。

“给我绑起来!”郑少福吼叫着。

有两个卫兵拿着绳子往前上。

“站住,都不许动!”

一声吼叫,郑少福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回头,只见邓二柱早已退到门边,枪口正对着他们。

“邓二柱,你、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就干这个!……把枪统统给我放下,谁动就打死谁!”

谁都没有放下枪。

“狗娘养的,我喊一二三,再不放下枪……”

“叭叭”,突然,一个卫兵的枪喷出了火光,子弹擦着邓二柱耳朵呼啸而过。

“操你奶奶!”邓二柱两眼暴凸出来,“叭叭叭”,一阵点射,三个卫兵应声倒地,郑少福身手快,扑在地上,左肩受了伤。

来得这样快,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刹那间,地上溅满了殷红的血污,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二柱子!……”嘉奇扑过来。

“嘉奇哥,真的是你呀!”二柱子紧紧抱住嘉奇。

月儿惊醒了,号啕大哭。陈妈呆若木鸡,浑身打颤。

秀云穿好衣服,他看到郑少福身子在动,一把揪住衣领。

“别别别……别开枪。”

嘉奇和二柱子围上来,“嘉奇,饶命,饶命,我可是你爹呀。”

“刚才怎么就不是我爹!”嘉奇抓过绳子,三下五除二,把郑少福捆起来。

忽然院子里喊声大起。

“咋回事?哪里打枪?”

“郑团长,你在哪儿?”

“振堂,快来救我呀!”郑少福杀猪般叫起来。

嘉奇把门顶好,“二柱子,你守住后窗,他们肯定要前后同时冲。咱们只要坚持到天亮,张长青、宋参谋他们就会赶来。”

“振堂,快冲呀,他们人少。”

“老杂种,让你叫!”邓二柱操起一条毛巾,严严实实堵住了郑少福的嘴。

尹振堂他们并没有冲,“郑嘉奇,我知道你在里边。快点儿把郑团长放出来,保证你们活命。”

屋里没有回音,嘉奇让秀云把汽灯摘下来,弄灭。外边立刻暴露出来。前院离房子二十多米处,趴满了治安军,后院却冷冷清清的,没有任何动静。

“郑嘉奇,再给你十分钟,不放出郑团长,我们就不客气啦!”

“操你八裴祖宗!尹振堂,你这个王八蛋,日本人的狗!”二柱子破口大骂。

“邓二柱,你小子黑了心肝,老子抓住你,掏你的心肝五脏!”

“尹振堂,老子抓住你,扒你的皮。”

“二柱子,莫和他对骂,注意后边。”嘉奇把五支盒子枪和自己随身携带的盒子枪分好,他三支,二柱子三支,子弹都装得满满的。看到秀云也跟着忙活,“秀云,快和陈妈趴到炕上,小心他们打枪。”

秀云不干,“我不怕。”从炕席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忽听外边有人喊:“郑团长,趴在地上。”“叭叭”“哒哒哒”,子弹便飞蝗般射过来,霎时,窗纸、玻璃,全都粉碎了。嘉奇他们抬不起头来,从门缝往外看,治安军只是打枪,却不往上冲,后院仍然静静的。二柱子也不管后边了,握着盒子枪,东一下西一下地对射。

嘉奇十分纳闷,“只打枪,不往上冲,干什么?”怵然一惊,“二柱子,后院!”

二柱子醒悟过来,慌忙奔到后窗前,“啊!”,吓出一身冷汗。窗前黑乎乎一片人影,只有几米远了。容不得多想,“叭叭叭”,一梭子打出去,前边几个摇摇晃晃倒下了,后边的“哗”全趴在地上。“砰砰砰”“哒哒哒”,后窗顷刻间一片稀烂。

“冲啊!”

“抓活的!”

前院枪声停了,蛰伏在地上的治安军一拥而起,黑压压冲过来。嘉奇眼睛血红,盒子枪的火舌不停地向院子里喷去。一阵鬼叫,丢下几具尸体,治安军连滚带爬地退回去。

后院的枪声也停了,却没有了二柱子的声音。

“二柱子,后院咋样?”

仍然没有回答,嘉奇和秀云同时回头,根本没有二柱子的身影。嘉奇一阵发冷,“二柱子,你咋了?”冲到后窗下,二柱子静静地躺在墙根边,胸前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流。

嘉奇托起二柱子的头,失声呼叫着:“二柱子!二柱子!”

没有任何回音,二柱子双目紧闭,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还未渲泄的愤怒,双手无力地松垂下来。

郑少福发现从开始枪响就没人注意他了,龟缩到角落里,动动胳膊,绳子捆得并不紧,手指试着拨弄一下,竟然够到了结扣。内心一阵狂喜,一点一点地解,结扣松动了,开了,刚要挣掉绳子,枪声停了,吓得一动不敢动。忽然嘉奇和秀云奔过来,接着便一阵嘶喊。郑少福亲眼看到邓二柱倒下的,知道大抵没救了。他胆子壮起来,掏掉嘴上的毛巾,右手慢慢朝腰间摸去,他腰里的小手枪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

陈妈听到外屋一阵呼喊,惊慌跑出来,“咋了?二柱子咋了?”

嘉奇缓缓地站起来,阴冷无言,仿佛一尊木雕,恐怖的双眸闪着淡淡的仇光。

陈妈还要问,猛然间,她看到黑暗中“嗖”地窜出一个人来,扬起胳膊,像是枪,“少爷,有人!”横身挡住嘉奇。

“砰、砰、砰”,几道火光,陈妈张开双臂,“咚”,重重地倒下了。

嘉奇趔趄两下,也摔倒在地。黑暗中,秀云看清了,那是郑少福。愤怒,屈辱,埋藏在心底的仇恨,在这一瞬间,像火山的岩浆,猛烈喷发出来,“郑少福!……”秀云大叫着,舞着匕首,直刺过去。

“啊!”郑少福猝不及防,鲜血直溅出来,刚要举枪打,心窝又是重重一刀。

嘉奇爬起来,朝倒下的郑少福一阵猛射。

秀云扑到陈妈身边,抱起她。陈妈的双眼微微睁着,手无力地朝里屋指了指,嘴唇翕动几下,好像在说月儿,但终没有说出来。

“陈妈,你要挺住啊!”秀云哭叫着,陈妈却再也听不到秀云的呼喊了,半张着嘴,仿佛还有许多许多话要说。

尹振堂听到屋里打起枪来,然后乱作一团,断定出事了,扯着嗓子大喊:“弟兄们,抓活的,送给皇军有重赏。郑嘉奇,快点儿投降吧,老子饶你不死。”

治安军果然没有开枪,弯着腰,慢慢靠过来。

嘉奇的脸像一块阴森的巨石,“嗵”,跳上炕,“弟兄们,我是郑嘉奇,听我一句话,不要再给日本鬼子卖命了。现在苏联红军已经打到了德国境内,希特勒法西斯马上就要完蛋了。在我们中国,日本鬼子节节败退,也挣扎不了几天了。弟兄们,睁开眼看看,这些年来,日本人在我们中国,烧杀抢掠,做了多少孽呀!亡国奴的日子还没有过够吗?弟兄们,如果你们还有一点儿血性,还有一点儿良心,就不要再当日本人的帮凶了。掉转枪口,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救我民族,救我同胞,救我兄弟姐妹!……”

治安军真的不动了,有的站着,有的蹲着,静静地听。

尹振堂大怒,“弟兄们,别听他胡说,给我上!”一把夺过身边的机枪,“哒哒哒”,子弹飞雨一样泻进来,嘉奇刚想卧倒,突然胸口一热,粘乎乎的东西流出来,身子软绵绵的。秀云扑上来扶他,还是站不稳,横倒在炕上,手怎么也不听使唤,平时那么轻的枪,咋会这样沉重?像一座山。他头上冒着冷汗,举起枪,“叭、叭、叭”,几颗子弹打出去,手再也抬不起来了。

秀云托起嘉奇的头,“嘉奇!嘉奇!……”

嘉奇胸口的殷红迅速扩大,呼吸急促起来,“秀云,快,我的大衫里,有、有两颗手、手榴弹,拿……来……”

秀云慌忙找到大衫,摸出两颗手榴弹。

嘉奇喘几口粗气,“把盖拧下来。”

秀云拧下盖。

“秀云,我、我不行了!等一会儿……他们……肯定还要冲,你就……拉下带小环的绳,远远……往外……扔,手榴弹……就……会……炸。”

“不!你说些啥?嘉奇,你要挺住啊!”

嘉奇摇摇头,苍白的脸上一丝苦笑,“秀云,张长青……宋参谋……他们……很快就来了,你一定要……坚持到……他们……到来。月……儿……很……乖,……你……要……把……他……养……大……成……人!……”

嘉奇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头一歪,带着无限的遗憾,去了。

“嘉奇,嘉奇,你不能……你不能啊!”秀云心碎肠断,哭喊着,拼命摇着嘉奇的头。

屋里的声音外边听得清清楚楚,尹振堂扬着脖子,“弟兄们,郑嘉奇玩儿完了,冲啊!活捉那个臭娘们!”

没有人动。

“混蛋,给我往上冲!”

治安军推搡着,蠕动而来。后院也有了响动。秀云放下嘉奇,按着嘉奇说的,拉下弦,拼命地扔出去,“轰”,一片火光和浓烟,房子在摇动。

“啊!”

“妈呀!”

治安军连滚带爬地退回去。

秀云转到后窗,把另一颗手榴弹也扔出去,“轰”,一片鬼哭狼嚎。

“臭婊子,老子抓住你,掏你的心肝吃。弟兄们,上啊!”

“不行啊!团副,她有手榴弹。”

院子里静下来,治安军远远地趴在地上,不敢冲了。

秀云身上溅满了血污,头发披散开,脸上几道错杂的灰痕。屋里遍布着打碎的木屑、玻璃、窗纸和血淋淋的尸体。一个小时前,还是那样甜蜜安然,而现在,一切都被撕裂了,粉碎了。

里屋传来月儿微弱的哭声,秀云抱过来。孩子吓坏了,瞪着惊恐的眼睛,无助地望着秀云。

秀云知道治安军肯定还要冲,手榴弹没了,捡起身边两支盒子枪,扳扳,没有任何声音,子弹也打光了。

秀云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她坦然地站起来,找出两件衣服,浇上煤油,“呼”,一团火光,秀云朝窗子扔出去,霎时,火舌腾空而起。

“不好啦,着火啦!”

“团副,快救火呀!”

“不要救,烧死那个臭婊子。”尹振堂嚎叫着,在院子里跳来跳去。

秀云紧紧抱着月儿,坐在嘉奇身边,内心一片宁静,不再回眸,不再企盼,过去的日子像一缕青烟,飘走了,化成一片浮云。“嘉奇,你慢走,等着我和月儿,我们就来。”

月儿也不哭了,依偎在母亲怀里,瞪着大眼睛,看着飞腾的火苗。

忽然,院子里的治安军骚动起来,大门外响起了猛烈的枪声和喊杀声。“哐当”,治安军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大门被撞开了,黑压压冲进近百人。

治安军有的想跑,有的举枪要打。“叭叭”“哒哒哒”,冲进来的人喷出十几条火舌,六七个治安军倒下了,其余的哭爹喊娘。

“别打了!别打了!”

“我们投降,我们投降!”

枪扔了一地,全都举起了手。

像梦一样,秀云怔怔的,宛若是奇异飘忽的幻觉。

“咚、咚”,有人撞门,“嘉奇哥,嫂子,开门哪!”

秀云没有动,依然静静坐着,目光凄然地凝视着嘉奇惨白的脸。

“哐”,门撞开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冲进来,浓烟滚过,宋参谋张长青站到了秀云跟前。

“嫂子,快!”宋参谋背起秀云,张长青抱着月儿,冒着飞溅直下的火苗,奔突而去。

火苗窜上房顶,一阵剧烈的“噼噼叭叭”响声,房顶就要塌了。

“嘉奇哥,嘉奇哥呢?”有人大声问。

张长青掉头又往里冲,秀云一把拽住他,“不用救了!……”

“咔,哗啦”,房子轰然塌下了,火舌借着微风,向东院窜去。

秀云看看四周,吵嚷着,全是人。常德成走到她身边,“嫂子,我们来晚了。”

秀云全然没有觉察常德成说什么,她的目光紧紧停在西墙根处,二十几个哆哆嗦嗦的治安军排成一线站在那里。

秀云的目光从前到后连扫几个来回,却没有看到尹振堂。

“尹振堂,尹振堂那个老狗呢?”秀云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治安军个个耷拉着脑袋,谁也不吭声。

“搜!”宋参谋大吼一声,人们七八个一组,四散开来。

“嫂子,你放心,他跑不了。大院四周,我们都布置了人,他飞都飞不出去。”

果然,没片刻工夫,大院北侧发起喊来,并传出欢呼声。

“抓到了!抓到了!”

“逮着老狗啦!逮着老狗啦!”

尹振堂被反剪着手,常德成等将他押过来。

“这个老王八犊子,藏到草垛里,硬被我们拽出来了。”常德成说。

秀云睚眦欲裂,两眼喷着狂燃的怒火,“啊!……”秀云疯了一样,大叫着,一把夺过常德成手中子弹早已上膛的盒子枪,冲过去,“叭、叭、叭”,半梭子子弹瞬间飞出,尹振堂歪了两下,“噗嗵”,重重倒下了,浑身血洞。

“少奶奶,饶命啊!”

“不怪我们,全是尹振堂搞的。”

治安军齐刷刷跪下,捣蒜一样作揖磕头。

秀云椎心泣血,五内如崩,目光暗淡了,手枪垂落下来,蹲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头,号啕大哭。

二十

套上郑家所有的马车,近百人的队伍悄悄出了镇子。而郑家东西两个大院,早已火光冲天了。

一口气跑出四五里地,秀云让马车停下来,整个队伍都站住了。

秀云下了车,微风吹过来,撩起她丝丝乱发。郑家坨镇的火光染红了半个天空,浓烟久久地在空中徘徊。渐渐地,浓烟变淡了,变白了,丝丝缕缕,逶迤腾环,终于和天空,和星晨,融为了一体。

东方,出现了一抹淡淡的曙色;晓星,悄悄隐没在苍灰的晨空里。远处嫩绿的平畴,黑魆魆的村落,都迷蒙在一片晨雾之中。秀云凄惋的目光,深凝着迷茫的远方。怆然回顾,往事历历如昨。多少辛酸,多少甜蜜,多少凄然,多少苦盼,都淡入了岁月的风烟,飘走了,永远地飘走了,只留下了人生的惨淡和带泪的血痕。魂牵梦绕化作黎明的火焰,生死相依的爱也在火的炼狱里涅槃。

“嫂子,上车吧,该走了,还要和老余会合。”宋参谋走过来。

秀云点点头,脸上缓缓地滚落下两滴大大的泪珠。

忽然,“啼啼”、“叽叽”,从远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不知是雄鸡的晨鸣,还是鸟儿的啼叫。

天,要亮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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