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涵的头像

张涵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0/01
分享

血色湖畔

第一章 苦涩童年

中午,天气十分炎热,火辣辣的太阳挂在天空,没有一丝云,没有一丝风,知了不停地叫着,仿佛空气都要燃烧起来。

村边的柏油公路上,走来一位男子,身材瘦高,腰板笔直,头上戴着一顶用麦秸编成的遮阳草帽,双眼前的墨镜奇大无比,几乎把半个脸都遮住了,尖尖的下颏盖满了浓黑浓黑的胡子。一件白色衬衣,一条深蓝色裤子,一双白色旅游鞋,双肩上背着一个大大的旅行包,实在看不出他有多大年龄,不过从他挺拔的身材看,肯定没超过三十岁。

男子步履并不快,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发现路边有一家饭馆,犹豫一下,走了进去。

饭馆不很大,摆放七八张长条桌,三四个客人在低头用餐。见男子进来,一个小伙子满脸堆笑迎上前,“先生,您好!里边请!”

男子在靠墙角的桌旁坐下,把旅行包放到椅子上。

“先生,想吃点儿什么?”

男子点了四个菜,两瓶啤酒。他满脸阴冷,吃得非常慢,喝一口啤酒,沉思好半天才夹一下菜。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用餐的其他客人全走光了,男子的四个菜只动了一点儿,两个酒瓶却空空如也了。

小伙子又走过来,“先生,还要点什么?”

“不要什么了。小伙子,我打听一个人?”

“什么人?只要是这个村子的,没有我不认识的。”小伙子很爱说话。

“林晓云。”

“谁?林晓云?”小伙子瞪大了眼睛,十分惊讶。

“对,林晓云。”男子又重复了一遍。

“她……她早死了!死了三年多了!”

“什么?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男子站起来,语气非常急促。

“投湖死的。唉,可怜呀,她是走投无路了,心一横,才跳了杀鱼湖。”

“她、她怎么会走投无路?”男子愈加愕异。

“被那个郭宝达逼的!”

“她不是和郭宝达结婚了吗,怎么还逼她?”

“你是谁?你认识林晓云和郭宝达?”小伙子有些警觉了。

“林晓云埋在哪里?”

“埋在杀鱼湖边。”小伙子愈发感到不对头,愣愣怔怔地看着男子,“你问这些干什么?”

猛听到老板娘在厨房里叫起来:“小福子,你过来!”

男子什么都不问了,背起旅行包,匆匆朝门外走去。刚走出门,从身后传来怒吼声,“你这个小砍头的,真想拿泼粪把你的烂嘴堵上。你没看出他是谁吗?他是郭总的仇人!”

他姓柯,叫柯图,乳名小秃子,郭村人。

往事不堪回首,充满了苦涩辛酸和斑斑血泪。

小秃子三岁那年,跟着爸爸妈妈从山东千里迢迢来到了郭村。郭村是一个大村,有五百多户人家,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姓郭,只有很少一些杂姓。小秃子一家是来投奔小秃子爸爸的叔叔柯老汉的,柯老汉年轻时闯关东来到东北,流落郭村,不曾婚娶,于是几次三番给小秃子爸爸柯少成写信,要他们举家来东北,一来为他养老送终,二来继承他的两间草房和几百元钱。柯少成夫妇商量了两个晚上,便卖掉了老家的房子,来到郭村。第二年,柯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柯老汉生病去世了;另一件是妈妈周兰子宫里长出一个肿瘤,到医院做了手术,把整个子宫全部切除。医生告诉柯少成,“你媳妇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出院后,周兰的身体一落千丈,任何重活都无能为力,家里家外的担子全都压在了柯少成身上。生产队长郭长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中年汉子,他看到柯家的艰难囧迫,便安排柯少成赶马车,赶马车在生产队是很不错的活计,柯少成和周兰非常感激郭队长。又平静地过了三年,小秃子七岁那年,一场巨大的灾难突然降临到柯家。夏天,柯少成赶着马车和生产队会计一起到附近一个城市拉化肥,返回时通过一条大河的浮桥,正值七月,河水暴涨,涛声震天。浮桥很窄,柯少成和会计都不敢再坐在车上,到了桥中央,大浪更加滔滔,白花花的水沫飞溅到桥面上,马受到惊吓,狂躁起来,向左边猛地一靠,把正在车辕处赶车的柯少成推到河里,柯少成只露了一下头,再也没有踪影。消息传回来,周兰立即不省人事。生产队派人沿河打捞七天,终没有找到柯少成的尸体。生产队举行了追悼会,人人泪似泉滴,郭长发队长更是泣涕如雨。然而周兰的身体却江河日下,每日痛哭不止,只是轻啜几口水,几乎粒米不进,面色惨白,形同枯槁。两个月后,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周兰喊着柯少成和小秃子的名字,撒手西去了。骤然间,天塌地陷,七岁的小秃子成了茕茕孑立的孤儿。埋葬了周兰后,郭长发和会计来到小秃子家,郭长发摸着小秃子的头,“孩子呀,别怕!你爸爸是为公牺牲的,你的事生产队全包了。吃的,穿的,用的,一样都不会少你的。但是,你还太小,身边总得有个亲人哪!孩子呀,你好好想想,山东那边还有什么亲人没有?”

小秃子想了想,“那边还有一个姑姑,两个舅舅。”

“你知道他们的通讯地址吗?”

小秃子摇摇头,“不知道。”

“以前,你爸爸妈妈跟他们通过信吗?”

“通过。今年还通过信呢。”

于是,郭长发、会计和小秃子一起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几封皱皱巴巴的信。郭长发如获至宝,“这就好了,这就好了,马上给他们写信。”

当晚郭长发就让会计把三封信写好了,第二天,郭长发和会计又来了,郭长发先让会计把信念了一遍,信写得很清楚:如果愿意举家来郭村,生产队负责落户口,而且在农活的安排上尽量给予照顾;如不愿意来,但愿意接收孩子,生产队负责把柯家的房子变卖,并把孩子和卖房钱款送回山东,以后每年生产队都会把孩子的口粮烧柴折换成钱,加上每年五十元的零用钱、亲属一百二十元的辛苦费,按时寄回去,一直到孩子十八岁。

郭长发说:“另两封信和这封一样,就不念了。孩子,就这么定了。反正我家就在你家邻院,以后你就到我家来吃,晚上我来陪你睡觉。”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已是朔风袭人、雪花飘飘了,然而山东那边没有任何回音。

郭长发说:“再发信!”

又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已近年关,到处响起了噼噼叭叭鞭炮声,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年味,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郭长发垂头丧气,“孩子,不会有回信了,别指望他们了。以后,你就是生产队的孩子,生产队的小五保户。我们已经做了规定,只要生产队还在,就有你吃的,有你穿的,有你用的。不管谁来当队长,这个规定永远不变。”

小秃子在郭长发家吃了几个月饭,第二年春天,郭长发媳妇腿摔断了,卧床不起。小秃子谢绝了郭长发的再三挽留,自己开始烧火做饭。六月的一天下午,小秃子正在贴苞米饽饽,由于阴雨连绵,柴禾湿浸浸的,屋里浓烟滚滚,小秃子呛得大声咳嗽,从厨房里跑出来。一抬头,吃了一惊,两个陌生人已悄然走进院子。自从爸爸妈妈去世后,除了郭长发和会计外,几乎没有什么人进他家院子。小秃子痴痴地看着,来人是两个女的,一个二十多岁,苗条身材,黑黑长辫,眼波流溢,秀色可人。另一个四十多岁,个子略矮些,梳着短发,戴一付金丝眼睛,气若幽兰。

“小朋友,不要害怕,我们是学校的老师,我姓肖,她姓张,我们来统计下学期新生上学的情况。”年纪大一点儿的肖老师轻声细语,很怕吓着小秃子。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年轻的张老师露出甜美的微笑。

“我叫小秃子,八岁了。”小秃子怯生生地说。

“你的学名叫什么?”肖老师问。

“啥是学名?”小秃子不懂。

“就是你的大名,正式名。”张老师说。

小秃子摇摇头,“我没有大名,我就叫小秃子。”

“要么我给你起个学名,叫柯小秃,怎么样?”肖老师亲切地望着小秃子。

张老师想了一下,“柯小秃……不是很好!要么就叫柯图吧,图画的图,刻画美丽的图画。怎么样?”

“柯图?……这个名字可以,有意境,不俗气。就叫柯图了。”肖老师点头称赞。

“对了,我们给你起名,要问问你爸爸妈妈同意不同意。你爸爸妈妈呢?他们在家吗?”张老师向四周看了看。

爸爸妈妈永远是柯图心灵上巨大的伤痛,他立刻哭起来,“爸爸妈妈都死了!”

张老师突然醒悟了,“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朋友,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用手摸了摸柯图的头。

“你自己在做饭?”肖老师看着从厨房里冒出的烟,急忙换个话题。

“是的,自己在做饭。这几天老下雨,柴禾都湿了,弄得屋里全是烟。”

“你这么小,会做饭吗?”张老师关切地问。

“跟西院的郭队长和郭大娘学的。贴苞米饽饽、煮秫米粥,都会了。”

“我们能到屋里看看吗?”肖老师试探着问。

“能!能!”柯图非常痛快地把张老师肖老师领进屋。

这是两间草房,西屋是厨房,东屋是卧室。卧室里南北侧都砌了土炕,两个炕上各自安置着一个红里透黑的木柜,南炕木柜上叠摞着两条叠好的被子,木柜旁摆放着一个饭桌,北炕摆放着半袋米、半袋面,还有两个筐、三个盆。诺大的房间空空荡荡。

两个老师什么都没说,各自掏出五元钱,放到炕上。

柯图说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不缺,我不要!”

“孩子,拿着,买个新书包,再买点儿笔、本子。”张老师说。

“郭队长说了,生产队会管的,全由他们包了。”

“那你就买点儿好吃的。看你瘦成什么样了!”肖老师把柯图递过来的两张五元钱又放回炕上。

走出柯图家,张老师悄悄对肖老师说:“这个孩子太可怜了,就把他放在我们班。”

盛夏很快过去了,金风乍起秋色渐染的时候,学校开学了。

柯图穿上刚刚洗过的蓝色衣服,背着新书包,十分高兴而又小心翼翼地来到学校门口。他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认识的小伙伴一起进去,可全是陌生面孔。正在犹豫,忽见从操场走过来四五个歪眉邪眼、流里流气的男生,个个人高马大,一看就知道是高年级学生。

柯图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恶感,他非常不喜欢这几个人。正转身要走开,一个秃头男生朝一个两眼冒凶光男生耳语了两句,两眼冒凶光男生干笑一声,手指着柯图,“过来!过来!小兔崽子。”

柯图向四周看看,以为是在喊别人。

“看什么看?就是喊你!”

“我叫柯图,我不叫小兔崽子!”柯图没有过去,两眼恨恨地瞪着他们。

那几个人却走了过来。

“小兔崽子,听说你爹你妈都上西天了,你是个孤儿。怎么样?想不想有个爹?只要你管我叫声爹,给我磕个头,以后你就是我儿子了,谁他妈欺负你老子揍扁他!”两眼冒凶光男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柯图。

“你骂谁小兔崽子?你才是小兔崽子呢!”柯图毫不示弱。

两眼冒凶光男生一下子跳起来,冲到柯图跟前,“啪”,就是一个耳光。

柯图天旋地转,“咚”,栽倒在地上。他感到脸火辣辣的,鼻孔喷出了殷红的鲜血。

柯图顽强地爬起来,怒火烧得他浑身发抖,“我操你八辈祖宗!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

两眼冒凶光男生呲着板牙,“弟兄们,上啊,撕了他!”

几个小帮凶立刻扑上来,把柯图按倒在地,暴雨般的拳脚落在柯图身上。

学生越围越多,可谁也不敢上前拉架。

忽听一个细嫩的小女孩声音响起来,“不好啦!打死人啦!快来人哪!”

小女孩不停地大喊,人群一阵骚动。突然,人群外一声怒吼:“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一个女老师冲了进来。

打柯图的几个人一愣,互递一下眼色,撒腿就跑。

女老师扶起柯图,柯图的脸上全是血,掺杂着黄褐色的泥沙,眼睛嘴角红紫浮肿,上衣也撕烂了。

围观的学生七嘴八舌嚷起来。

“是郭宝达他们几个打的,他们太坏了!”

“他们一点儿理都不讲,围着这个小男孩就打,差点儿把他打死了。”

那个小女孩走过来,掏出一条干净的花手绢,递给柯图,“快擦擦脸。”

柯图摇摇头,“我的脸全是血和沙子,会把你的手绢弄脏的。谢谢你了!”

柯图看了一眼小女孩,心里骤然一震,“这是谁家的女孩?……这么好看!”

张老师拉着柯图的手,“走,先洗洗脸去。”

两人进到教师办公室,校长王纪田闻讯赶来,看到柯图衣服撕烂,满脸血污,怒不可遏,“这个郭宝达,越来越不象话了,领着一伙小混混,称王称霸,胡作非为,连一个刚入学的孤儿也不放过,真是无法无天了!”

柯图洗过脸,又用湿毛巾把脏衣服擦了擦,跟着张老师来到教室。

教室里已经来了十几个学生,刚才那个小女孩也在里边。柯图一阵兴奋,“你也在这个班?”

“对。我叫林晓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柯图。”

“你好些了吗?刚才领头打你的那个人,听说是个小流氓,以后离他远点儿。”

柯图又多看了林晓云两眼,不忍心把目光移开。眼晴又黑又大,白白的脸庞上,嘴、鼻子、眉毛……仿佛都是造物主雕刻的精美工艺品,“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妹妹多好啊!”

上午十点,全校举行开学典礼,仪式过后,王校长站在操场领操台上,脸色铁青,额角上血管暴起,“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本来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可是我高兴不起来。今天早上,我们学校发生了一件让人十分气愤的事,以六二班郭宝达为首的几个人,对一个刚刚入学、不到八岁的小男孩大打出手,打得小男孩衣服全部被撕烂,满脸是血。真是恶劣到了极点!郭宝达,出列!站到前边来!”

郭宝达乖乖地走到前边,面向全校师生,低着头,宛如霜打的茄子。

王校长又点了另外四个学生的名字,五个人一字排开,全都站到了前边。

王校长狠狠地教训了他们一顿后,激愤地说:“最让我愤怒的是,今天被打的,不是一般的孩子,而是没有父母、甚致没有一位亲人的小孤儿柯图。”王校长把目光转向柯图他们班,“张老师,把柯图领到前边来。”

张老师拉着柯图来到前边,虽然洗过脸,但柯图鼻青脸肿一身烂衣服的样子,让老师和学生十分惊骇。

王校长把柯图抱到领操台上,“大家看看,这么瘦弱的一个小男孩,没招谁没惹谁,被这么五个人,像驴一样高的五个人,劈头盖脸毒打了一顿。特别是郭宝达,顽劣成性,无法无天,几年来,坏事干尽,给我们学校丢了多少脸?惹了多少祸?一个六年级学生,给一个刚入学的新生当爹,人家不喊他,就把人打成这个样子。郭宝达,你还是个人吗?我看你猪狗不如!”王校长实在气坏了,怒骂起来。

“郭宝达,站到台上来!”

王校长吼声如雷,郭宝达很不情愿地站到了台上。

“你现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柯图鞠躬,认错,保证今后再也不欺负他。”

郭宝达不怕任何老师,却特别怕王校长,他不得不走到柯图面前,鞠了一个躬,“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王校长转向全校师生,“今天我把话说清楚了,以后谁再欺负柯图,就是欺负我王纪田,我对他绝不客气,要给予严厉的处罚!”

从此以后,柯图过上了平静的生活,没人再敢欺负他了,即使郭宝达见到他,也只是恼恼地走过去,不敢碰一下。第二年,郭宝达小学毕业,没有考上初中,混迹于乡里,和一伙人偷鸡摸狗,拦路抢劫,被关进监狱。柯图听到这一消息,好几天飘飘然合不拢嘴。

王校长殷殷关照,张老师悉心呵护,加上柯图聪明的天资,学习一跃成为全班第一,一年级下学期还荣升为班长。尽管没有父母,柯图却感到这是他懂事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林晓云尽管出落得亭亭玉立明媚鲜艳,体育文艺出类拔萃,但学习成绩实在乏善可陈。然而即使林晓云学习再惨不忍睹,柯图内心深处仍对林晓云有一种走火入魔般的喜欢,他爱和林晓云说话,爱看林晓云那灿如夏花般的脸蛋,哪一天林晓云没来上学,柯图会坐立不安,终日郁郁寡欢。

第二章 红尘情缘

前边就是杀鱼湖了。

严格说来,杀鱼湖并不是湖,是西苇河在这里一个巨大的回湾,足有两个足球场大。杀鱼湖坡陡、水深,人从岸边往里只要走上几步就没了踪影,平均四至五米深,最深处有八米。说来非常奇怪,这里水质清冽,却见不到一条鱼。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的水特别冷,即使是盛夏,人跳进水里也会感到阵阵寒意。有人说,这里有个大水怪,牛头龙身,叫起来像娃娃哭,特别吓人;还有人说,这里通地河,不管天多旱,水都不会干。越传越玄,杀鱼湖笼罩上了一层恐怖,一层隐隐的杀气。没有人敢到这里来游泳,连放猪放牛的也轻易不到杀鱼湖来,所以杀鱼湖四周野草繁茂,树木葱茏。

柯图向四周望了望,断定没有人跟踪,才摘掉草帽,取下墨镜和假胡子,钻进茂密的树林里。

林晓云的坟茔在哪里呢?乔木灌木盘杂交错,野草葱蓊滋蔓,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坟茔。柯图像过筛子一样,细细地找,终于,在一片苍郁的野草中,发现了一冢土坟,坟茔不大,上面青草萋萋,看得出来,已很久没人培过土了,也很久没人祭祀过了。柯图知道,杀鱼湖杀气太重,风水不好,谁家也不会把亲人埋葬在这里,这座坟茔肯定就是林晓云的。

柯图呆呆地伫立着,“这是真的吗?那么灿烂美丽的生命竟变成了煞煞枯骨,凄风苦雨相依,荒草冷月为伴……我的天哪!”柯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咚”地双膝跪地,眼泪如雨如泻飞落而下,“晓云,我回来了,我来看你来了!你为什么这样狠心?抛下我,到那个遥不可知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我想你呀!日日夜夜,不,每时每刻都在想你!晓云,三年多了,我的心每天都是流血殷殷,每天都是泪水似海!我本以为,你已经和那个王八蛋结婚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复仇,就是为了雪耻,我要让他跪在脚下哀哀求饶。如果你愿意,我就带你远走高飞;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强求,见你最后一面,从此天涯孤旅,四海浪迹,一生漂泊。晓云,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如此刚烈,如此不屈,把你的生命化作了我们爱情的祭礼。放心吧,晓云,我已不是三年半前的我了,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复仇!复仇!!复仇!!!我要用郭宝达滴着鲜血的狗头,来为你逝去的生命作最隆重的祭奠!”

柯图擦了擦眼泪,从包里拿出两个苹果,一个面包,供在了林晓云的坟前。他凄入肝脾,万箭穿心,一首诗篇在脑际喷泻而出:

“晓云,

三年没有见到你的面容,

三年没有闻到你到体香,

晨昏相望,

梦里徜徉,

故乡的小路原野,

故乡的柳下河旁,

看着彩蝶的飞舞,

聆听小鸟的歌唱。

蓦然醒来,

却是孤身客羁,

泪伴秋霜。

今日千里归来,

荒冢凄凄,

白骨没没,

音容杳杳,

魂魄茫茫。

六年苦恋,

三年泣血,

人鬼遥哭,

寸断肝肠!”

柯图大声吟诵了一遍,悲愤袭压着全身,哀伤透彻心骨,泪水倾泻而下。他浑身颤抖着,几欲不能自己,慢慢地向坟墓走近两步,一纵身,扑倒在坟丘上,号啕大哭。

夏日火辣辣的阳光倾洒在树林里,倾洒在坟茔上,一只知了拖着长长的声音,没完没了地鸣叫着。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柯图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似幻似真,似梦似醒,他又回到了从前苦涩而美好的岁月。

九年前,柯图高中快毕业了,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回生产队劳动。高考早就取消了,在他看来,儿时的梦想——上大学,将真真切切变成一枕黄粱了。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林晓云一直和他在同一个班。林晓云越长越漂亮,休长苗条的身材,白皙润嫩的皮肤,秋波闪动的双眼,出凡脱俗,眉目如画。虽然林晓云在学习上一无可取,但在唱歌、跳舞、田径、乒乓球、篮球诸方面皆卓尔不群,所以刚上初中就入了团,很快又当上了班长,成为全校鹤立鸡群的人物。柯图的命运和林晓云完全相反,自从升入初中,再也不是班干部了。学习好早就没有了任何意义,柯图感到上学已变成一种痛苦的煎熬,于是便拼命看书,凡是能找到的书,尽皆阅览。《青春之歌》 《林海雪原》 《水浒传》 《七侠五义》 《电影画报》……像大海迎接百川,吸纳着接触到的所有知识。在混乱迷茫和漫无头绪的期待中,柯图读完了初中,读完了高中。尽管茕茕孑立、衣衫褴褛,可有一天,柯图忽然发现自己已经长成一个身高一米八二、潇洒英俊的大男孩了。

对于爱情,早已在他心中悄然萌动了。半年前,柯图就发现,林晓云看他的眼神已由一湾清水变成了灿灿骄阳,匆忙一瞥,又急急闪开,美丽的双眸闪现出奇异的光熖。柯图读懂了林晓云向他展示的“生命之火”,他没有任何犹豫,热烈而狂乱地把林晓云“拥抱”进自己的生命里。不知哪一天,一个心惊肉跳而又如入仙境的画面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和林晓云紧紧地搂在一起,狂吻、做爱……他有一种深深的犯罪感,强令自己不要想这些,可是不行,任何强迫命令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他像发疯一样,越想越漂漂渺渺,越想越若入仙境。

林晓云的家庭是一个殷实富有的农家,父亲林成富精明练达,能掐会算,颇具经济头脑。母亲宋学英手脚利落,酷爱整洁,虽年近五旬仍美丽端庄,风韵犹存。林晓云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哥哥已结婚,分家另过。弟弟还在读初中。林家所有亲戚均和“官宦”无缘,所以林晓云高中毕业后既不能到学校当民办老师,也不能到大队当团干部或播音员,只有回生产队劳动。

盛夏的一个黄昏,柯图吃过晚饭,沿着村边的土路慢慢散着步。

夏天的原野万类竞绿,到处是生命的勃动,玉米红绒初现,高粱穗苞微鼓,水稻含笑扬花,暖暖的微风弹奏着轻柔的旋律,蛙鸣虫啾幻化成优美的吟唱。

柯图边走边饱览万物的“如火如荼”,忽然,柯图发现,土路上远远地走来一个人,一身白色,速度非常慢。暮色越来越浓了,加上距离远,柯图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得十分眼熟。

近了,柯图骤然一惊,“啊,是她!林晓云!”

柯图快速迎上去,离很远就大喊:“林晓云!林晓云!”林晓云也加快脚步,“柯图,是你啊!真巧!”

相距一米远的时候,两人都停下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不愿把目光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柯图先说话了,“林晓云,你好吗?”

林晓云摇摇头,“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柯图向前跨了一小步,离林晓云更近了,“怎么不好?是身体不好还是农活太累?”

“咱们一边走一边说吧。”

林晓云转过身,两人肩靠着肩,沿着柯图散步的方向慢慢向前走。

“天天起早贪黑,没完没了地干活,干得稍微不好,就要受到生产组长和队长的训斥。我真的挺不住了,我快要崩溃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柯图长长地叹口气,“有什么办法呢?高考早就取消了,高中毕业后,我们就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回生产队脸朝黄土背朝天……哦,对了……”柯图突然想起了什么,“林晓云,你别愁,你的苦日子会有头的。”

“我的苦日子怎么会有头?”林晓云怔怔地看着柯图。

“你可以到学校当民办老师啊……咱们班已经有好几个同学都当上了民办老师。咱们村小学缺老师,赶快回去求你爸,让他出点儿钱,找大队领导,肯定能办成。”

“真的能办成?”林晓云不大相信。

“真的能办成。相信我绝对没错,赶快去办。”

很快中小学都放暑假了,柯图一直牵挂着林晓云的事情。他不敢贸然去找林晓云,怕被邻居们看见,更怕被她家人看见。一天,柯图实在熬不住了,让邻居一个小男孩给林晓云带张纸条,约好晚上在村南土路上见。

柯图早早就来到了村南土路上。暮夏的落日把苍茫辽远的天空涂染得一片火红,归巢的燕子和麻雀拖着愉快的鸣音没入了飘着袅袅炊烟的村落,原野的空气中浮游着庄稼和野花的淡淡芬芳。

柯图四处张望,土路上空荡荡的,林晓云还没有来。柯图站了几分钟,突发奇想,“我何不藏到玉米地里,吓她一吓!”

柯图立刻钻进路旁的玉米地里,蹲下去,遮得严严实实。没过几分钟,柯图就听到有人从远处走来,他悄悄探了一下头,正是林晓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走到离柯图藏身处很近的地方林晓云停住了,柯图本想突然钻出来,大叫一声,可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学狗叫。

“ 汪汪!汪汪!”

林晓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一个土块,紧张地向玉米地里看。

“汪汪!汪汪!”柯图又叫了几声。

也许是柯图学狗叫学得太不像了,林晓云听出了破绽,“是人是狗,快滚出来!”

柯图嘻皮笑脸地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你胆子太大了,听到野狗叫一点儿都不害怕!”

林晓云有些恼怒,“你这个人真无聊,装神弄鬼的,讨厌死了!”

柯图马上低声下气,“和你开个小玩笑,别生气啦……我是狗!我是王八蛋!”

林晓云瞪了他一眼,笑了,“一边走一边说吧。”

“还是坐到玉米地里说更好。在路上走,被别人看到,又惹出许多闲话。”

林晓云同意了,两人一前一后钻进玉米地。

刚刚坐好,柯图就焦急地问:“你爹去找大队领导了吗?”

“找了。”

“带厚礼没有?”

“带了,带了好多礼物。”

“他同意了吗?”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反正挺高兴的。”

“高兴就好,高兴就有希望!”

俩人挨得很近,几乎是肩并肩坐着。林晓云身上那种年轻女人特有的香气阵阵袭过来,高高耸起的胸脯不停地在柯图眼前“起伏摇曳”。柯图心神飘荡,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林晓云。

林晓云等了好一会儿,听不见柯图的任何声音,“喂,你怎么不讲……”林晓云的话还没问完就停住了,她看到了一个两眼燃烧着欲火的“魔兽”。

“柯图,你怎么了?”

“林晓云,你太漂亮了!”

“竟说些没用的话。咱俩是来商量我当老师的事,不是来研究我漂亮不漂亮。”

“很多人说你是我们村第一美女,根本就不对,你是我们全公社,不,是全县第一美女。”

林晓云心里甜滋滋的,却故意瞪了柯图一眼,“不许你说这些废话……如果再说我就走了!”

“不不不,你不能走!”柯图神颠智乱,浑身搅动着急欲宣泄的疯狂。他猛地扑过去,把林晓云紧紧地搂在怀里,对着脸、鼻子,一阵狂啃。最后,对准林晓云的嘴,狠狠地压住不松口,嘴唇拼命蠕动着,把林晓云的口水全部吸到自己的嘴里,咽下去。他感到幸福极了。

林晓云并不反抗,两只手轻轻地抱住了柯图,任由他“蹂躏”。

柯图不想就此罢休,乱摸一阵后,伸手去脱林晓云的裙子。

林晓云一挺身,猛地坐起来,“柯图,你要干什么?”

“林晓云,求求你,我受不了了。我要你,现在就要!你是我的!”

柯图继续扒林晓云的裙子。

林晓云两眼喷出了从未见过的凶光,扬起手,“啪”,狠狠地搧了柯图一个耳光。

“畜牲!……这个绝对不行!”

林晓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轻蔑地哼了一声,钻出玉米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柯图蒙了。一切都是在瞬间发生的,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林晓云已经不见了踪影。

柯图呆呆地坐着,头脑一片混乱,他万分沮丧和懊悔。也许是林晓云用力太猛,柯图左边嘴角渗出了咸咸的血丝。“完了完了!彻底完了!林晓云会把我看成什么?猪狗?……色狼?……强奸犯?…….我真他妈混蛋,天下第一号伪君子!”

天,已完全黑了,浓密的玉米叶下洒进了斑驳的月光。柯图有气无力地离开了玉米地,回到他那黑洞洞的草屋时已是午夜了。

柯图第二天没有到生产队上工,在炕上蒙头躺了一天,粒米未进。

一连七八天,没有林晓云的任何消息,柯图愈发绝望。本来住在一个村子里,柯图完全可以去找林晓云,但柯图不敢。他断定,林晓云肯定已经把自己的“兽行”告诉她父母了。自己敢去触霉头,很可能是一顿暴打。

这天晚上,柯图下了工,有气无力地做着饭。他把苞米饽饽贴好,坐在灶前,低着头一把一把地往灶里送柴草。

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人走进来,还站到了他跟前,但柯图没有抬头,他知道这绝对是幻觉。

可确确实实有人站到了跟前,均称的呼吸传进了他的耳膜,幽幽的香气开始在房间里缭绕。柯图慢慢地抬起头,瞠目结舌。

“林、林、林晓云!是、是、是你!”柯图慌忙站起,从不结巴的他突然结巴起来。

“对,是我。怎么,不欢迎吗?”林晓云满脸微笑,一身白裙子,略施粉黛,美色逼人。

“欢迎欢迎,太欢迎了!关键是我不知道怎么欢迎了!我太高兴了!林晓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的天哪,我要疯了……林晓云,你不恨我了?”柯图语无伦次。

“我什么时候恨你了?”

“上次……玉米地……耳光……”柯图指了指自己的脸。

林晓云捂着嘴笑起来,“不说那个了,不说那个了。柯图,今天我来告诉你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就要到学校当老师了!”

“真的吗?太好了!谁通知你的?”

“大队领导今天早上告诉我爹的,大后天我就要到学校上班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脱离苦海了!”柯图一把抱住了林晓云,刚要狂啃,忽然停住了。

林晓云闭上眼睛,正等着,半天不见动静,“哎,你怎么停住了?”

“我怕你的耳光。你打耳光的水平太高了!”

林晓云“噗哧”笑了,“放心吧,只要你不乱来,我的耳光是不会轻易赏给你的,那是留着日后给你的奖品。”

“你这个坏丫头!”柯图抱着林晓云在炕上滚起来。

当晚,林晓云和柯图第一次一起吃了饭,苞米饽饽、菠菜汤、大葱醮大酱。

“这就算我们两个的订婚晚宴吧!”柯图开玩笑地说。

“我就这么不值钱?几毛钱的饭菜就把我弄到手了?”

“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两个人又说又笑,他俩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过。

太阳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红黄火球,无边无际的田野先是染上了淡淡的金黄,继而又轻轻地被泼洒下了柔柔的暗红。杀鱼湖的水面渐渐暗淡下来,坟头上的煞煞青草也在张望着骄阳的最后一抹余辉。

柯图从坟上坐起来,口渴得厉害,搜遍了旅行包,只找到了两个空矿泉水瓶,一口水都没有了。他只好来到杀鱼湖边,灌了满满两瓶水。水非常清,可喝到嘴里,凉得让人打颤。柯图看了一眼诡异的湖面,喃喃自语,“怪不得这里连一条鱼都没有!”接着长长叹了一口气,“林晓云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怎么会往这个鬼地方跳啊!”

柯图计划好了,今晚先和林晓云在一起,说说悄悄话,把这几年的艰难苦涩、这几年对林晓云无尽的思念都说给她听,然后就去讨还血债,二十年的新仇旧恨,二十年的苦难屈辱,一起了断。

他又躺到林晓云的坟上,感到这样离林晓云更近些。慢慢地,那些逝去岁月又清晰地向他走来。

一九七六年,是一个苦难连连而又让人展开无限憧憬的年月。几位领袖的接连逝世、唐山大地震……中国浸泡在泪水里,浸泡在惶恐、焦虑和期待中。柯图茫然无措而又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丝莫名的希望。但他每天必须到生产队劳动,种地、插秧、锄地、收割、打场、沤粪、修堤、挖沟……没完没了的劳作,让他的心灵几近麻木,只有两个时间他是高兴的,一个是和林晓云在一起,一个是晚上遨游在好不容易搞到手的中外文学名著中。

转眼到了一九七七年秋天,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飞来。

“停了十年的高考要恢复了!”

“今年冬天就恢复高考,谁都可以考。千真万确!”

这些消息让柯图怦然心动,早已埋葬的梦想在他心中顽强地复活了。他悄悄地翻出初中和高中课本,偷偷看起来。

一天,林晓云来了。

“柯图,我告诉你,真的要恢复高考了,最晚在今年冬天。这是我们校

长到县里开会带回来的消息。赶快复习,你肯定能考上。”

“咱俩一块儿复习,一起参加高考,报同一所大学。”柯图欣喜异常。

林晓云摇摇头,“我清楚我的底子,我不行,再怎么复习也没用,肯定考不上。”

“别泄气,我来帮你!”

“别管我,你考上了大学就等于我考上了大学。快加油吧!我做你的后勤部长。”

几天后,国务院发出了在全国恢复高考的通知。柯图拿着那份刊登国务院通知的报纸,大哭一场,一夜未眠。他作了一份详细的复习计划:早上五点起床,复习一个半小时,白天到生产队劳动;晚上八点到十二点再复习四个小时。

一个多月时间,要复习完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的全部课程,真是地狱般的生活。两个星期下来,柯图已是脸色灰白,两眼通红。林晓云让柯图每天到她家吃饭,柯图觉得林成富对他始终不冷不热,很别扭,说什么也不去,于是林晓云经常给柯图送来一些好吃的。很快,开始填报自愿了,两个人却吵了起来。

“你怎么只填报师范学院?凭你的实力,考北大、清华,都是很有希望的。”林晓云拿着高考自愿填报表,很气恼。

“我是一个孤儿,北大、清华怎么读得起?师范学院全免费,对我最合适。”

“你呀,真傻!你怎么忘了我?四年的费用我全出了。”

“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可是四年以后,我们又该如何?读北大清华,毕业后肯定留在大城市,你怎么办?长期两地分居吗?”

“两地分居又怎么样?你有你的事业,你有你的理想。不能为了我毁了你的前程。”

“什么事业?什么理想?什么前程?你就是我的事业,我的理想,我的前程!你就是我人生的一切。一生一世在你身边,一生一世陪着你,我就知足了。”

林晓云更火了,“姓柯的,你太有出息了,太伟大了。我看你有志气,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才跟了你。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人!算我瞎了眼,算我看错了人!我恶心你!我瞧不起你!”

林晓云一头趴在炕上,“呜呜”哭起来。

柯图马上服软,趴在林晓云身边,百般讨好。两个人搂在一起,久久地窃窃私语。

最后,林晓云还是听了柯图的话,填报的三个自愿全是师范学院。“只要两个人永远在一起,不管你当大科学家,还是当普通老师,都是幸福,都是快乐。”

高考的日子终于到了,正是隆冬,大雪覆盖了平原,冬日的太阳洒在皑皑白雪上,泛出清冷的寒光。

人潮涌动,拥挤在通往公社中学的乡间土路上。从高中应届的十七八岁孩子,到三十多岁的“老三届”,太多的渴望,太多的苦闷,太多的泪水,太多的辛酸,都在这一刻喷发了。全公社五百多人参加高考,把学校操场上厚厚的积雪全都踩平了。

接着便是焦急的等待。柯图感觉自己答得一点儿都不好,越回忆发现错的地方越多,最后完全没有信心了。

“完了!今年肯定考不上了!”

“我问了其他参加高考的人,他们感觉都很好,估计平均成绩全是七八十分。你怎么会考得这么差呀?真是怪了!”

“可能是我太想上大学了!结果考砸了。”柯图一脸沮丧。

“不要紧,再接着复习,下次你肯定会考上的。你绝对有这个实力。”

很快,参加体检通知的名单下来了,当接到通知时,柯图根本不相信。

“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会有我?”

“绝对没搞错。这是通知,你自己看嘛。全公社只有你一个叫柯图的,咋个会错?”送通知的人不满地瞟了柯图一眼,“你小子高兴才对,全公社五百多人参加高考,只有五十多人有资格参加体检。”

柯图还是高兴不起来,他断定自己肯定是这五十多人当中垫底的。

林晓云很快就跑来了,“柯图,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校长说,你的高考成绩全县第二名。”

“真的吗?”

“真的!我们校长从县教育局听到的,不会有假。”

“我的晓云哪,给我带来这样的好消息,你太可爱了!”柯图一把抱住林晓云,在院子里欢跳起来。

大年三十那天,录取通知书来了,柯图如愿以偿,考取了本省的师范学院。

林晓云满心欢喜,做新被子,买新衣服,忙前忙后。

转眼间,柯图要走了,他把两间土屋托付给了林晓云家。林晓云一直送柯图到县城,“一定要常来信。安心读书,我会常去看你的!”

依依惜别。车开出很远了,柯图从车窗看到,林晓云还在路边痴痴傻傻地向他坐的车辆遥望。

大学生活艰苦、单调而又充实。刚从苦难迷茫中走过来的一代,焚膏继晷,夙夜匪懈,雪天映席,手不释卷。清晨的曦光,夜晚的灯火,伴着苦读学子们的匆匆脚步,送走了勃动的春草,灿烂的夏花,萧瑟的秋叶,飘飞的冬雪。

四年光阴,匆匆而过。林晓云到师范学院去了十多次,她的美貌、她的气质,“惊呆”了全班,“惊呆”了全系,最后整个学院都传开了。

“物理系有个女生,长得绝了!没想到学理科的还有那么漂亮的!”

“你弄错了,她是物理系一个男生的女朋友。我见过一次,那真是西施再世!”

“哪个王八蛋这么有艳福?这种好事我怎么没碰上?”

渐渐地,林晓云在师范学院有了一个别名:“编外校花”。

柯图无比幸福。他多次想:“虽然从小孑然一身,命运多舛,可上苍把林晓云赏赐给了我,一切苦难,一切坎坷,都已消融得荡然无存!兹母般的上苍啊,在您博大公正的怀抱里,我永远做一个温顺的孩子!”

毕业了,尽管柯图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但由于是农村来的,又无任何关系,省城没有留下,被分配到原户口所在县的人事局,最后,县城也没留下,被县人事局和教育局分配到柯图老家的中学。

柯图小时同学和老师都很气愤,“简直是乱搞!这么优秀的大学生分回农村来了。真他妈扯蛋!”

柯图和林晓云倒很坦然,“只要我俩在一起,别说是农村,即使大漠荒原也是人间仙境!”林晓云依偎在柯图的怀里,甜甜地笑着。

“对,老天把我们俩派到人间来,就是让我们做夫妻的。苦也依依,甜也依依,生死相恋,地老天荒!”

“干什么要说死呢?不许你说这个字!”林晓云从柯图的怀里挣脱出来,有些不高兴。

“怪我!怪我!都是我的错。活着多好,干什么要说死呢?我是大混蛋!来,狠狠地打我一个耳光。”柯图把脸伸了过去。

林晓云笑了,可忽然又停住了,“对了,昨天我碰见一个人,真恶心!”

“谁?”

“郭宝达。”

“郭宝达?那个王八蛋不是发了吗?你在哪儿碰到他了?”

“在村小学附近。两只贼眼盯盯地看着我,真像吃了苍蝇!”

“提起这个混蛋,我怒火中烧目眦尽裂。上小学的第一天就被他暴打了一顿,这个仇我没忘,而且永远也不会忘!”

“不过还是不要招惹他,他现在可是‘大人物’了,开了建材厂、被服厂,还有好几家饭店,成了全县首富。连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敬他三分。老婆换了三个了,身边的打手一大群。咱们惹不起这样的人!”

“是的。这种人一看到名字到就令人作呕!但愿我永远不要碰到他!”

柯图到学校报到了,负责初二的物理课。

渊博的知识,儒雅的仪表,清晰的思辨,幽默的谈吐,一周之内,柯图征服了他任教四个班的全部学生。一片如潮的好评瞬间把柯图淹没了。

柯图和林晓云十分高兴,连从来不把柯图放在眼里的“岳父大人”也喜滋滋的,柯图生日那天,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学生家长都在夸你。不错不错!等来年开春,把房子翻盖了,差不多把婚事办了。房子嘛……就盖成三间大瓦房。钱不用愁!”

柯图腾云驾雾一般,林晓云送柯图出来,乘着夜色俩人施施而行。

“晓云,我太高兴了……结婚以后,我俩天天睡在一个被窝里,然后,我俩制造的小生命就活蹦乱跳地出来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快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你这个大色狼,天天都想着这些事,真龌龊。站在课堂上,衣冠楚楚,像个正人君子,大道理满嘴飞,骨子里却是男盗女娼,典型一个禽兽。”林晓云边说边笑,一转身,“啪”,给了柯图一个小嘴巴。

柯图摸着自己的脸,“这种感觉妙极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每天挨漂亮老婆一个嘴巴。”

送到柯图家门口了,柯图只有再回头把林晓云送回去,反反复复几个来回,一直到深夜,俩人仍然没有分开。

第三章 生死劫难

天,已完全黑了,一轮硕大的圆月从东方慢慢地被推出来,淹没了辽远夜空上无数星光。村落、原野、土路、小河,都披上了淡淡的银纱。

突然,“噌”的一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坟边的草丛里冲出来,柯图一惊,摸起身边一个装满河水的矿泉水瓶,朝黑影狠狠打过去,黑影翻了两个跟头,不动了。柯图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野兔,幸好没被打死,只是打昏了。柯图拎过来放在身边,“小兔子,谢谢你了!你来给晓云做伴,她就不孤单了。等一会儿醒了,快回家吧!”

柯图的回忆被打断了,他想接起记忆的线条,唤回林晓云,唤回美好的如花岁月,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了,他只感到一股寒气直透心底,他想起了那冷雨纷飞的秋夜。

冷,出奇的冷。深秋的夜,凄风卷着苦雨扑向枯黄凋零的平原,他加了两次衣服还是抵不住寒冷,正准备睡觉,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柯图,柯图,快开门!”

是林晓云,声音非常急促。

柯图慌忙打开门,林晓云一头冲进来。

“柯图,那个恶霸向我伸黑手了!”

“哪个恶霸?……怎么回事?别急,慢慢说。”

“还有哪个恶霸?郭宝达。今天晚上,他托的媒人到我们家,给我介绍对象,让我给他当老婆。媒人说,郭宝达已经和第三个老婆离婚,就等着和我结婚了。被我狠狠地臭骂了一顿。我告诉媒人,我和柯图已相恋五六年了,马上就要结婚。如果哪个人再来提亲,一刀捅了他!”

柯图勃然变色,“这个土匪,恶霸,二十年前的仇还未报,又把黑手伸过来了……不过也不要急,你坚决抵住,他还敢公开抢你不成?”

“抢倒不一定,但郭宝达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什么样的卑劣手段都使得出来。我俩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商量出一个办法来。”

柯图想了想,“这样吧,明天下午,我俩请半天假,到乡政府把结婚证领了。领了结婚证,就是合法夫妻了,看他还敢来纠缠?”

第二天下午,柯图和林晓云一起来到乡政府。

负责办结婚证的民政助理见到柯图和林晓云进来,急忙收拾东西,表情极不自然,“两位是来办结婚证的吧?真不凑巧,刚刚接到县里的电话,让我马上赶到县民政局参加一个紧急会议。过几天再来办吧。”

柯图和林晓云只有怏怏而去。

柯图返回学校,他要把下午没批改的学生作业批改完。当他把最后一本作业合上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乡中学离村子有一公里远,中间经过一个大土岗和一大片庄稼地,没有一户人家。

夜色,像巨大的铁幕沉沉地压着大地,天空布满乌云,空气中飘动着深秋的肃杀。

刚刚下过一场秋雨,道路异常泥泞,柯图艰难地行走着。突然,从路边的土沟里蹿出五个黑影,迅速地朝柯图围过来。柯图大惊,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糟了,遇到抢劫的了!”正要大声喝问,一道刺眼的手电光直直地朝他射来,只听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就是他!哥们儿,上!”

柯图要跑,五个人把他团团围住,根本无路可逃。柯图明白了,这五个人是冲他来的。“杀人啦!……”柯图拼出全身的力气高喊,可第二句还没喊出来,十个粗大的拳头一起向他的头部飞来。柯图的头“嗡”的一声闷响,眼前金星乱舞,“噗嗵”,重重倒下了。

“打!狠狠地打!”沙哑的嗓音叫嚷着,拳头、脚,雨点般地朝柯图的头、脸、胸、腹飞过去。

正暴打着,远处蓦地传来马车铃铛声。沙哑的嗓音低声叫道:“来人了,快跑!”

五个人一溜烟跑开了,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柯图醒过来时,正躺在乡卫生院里,身边站着本村的老蔡。

“醒了醒了!醒了就好。可把我吓死了!”

柯图感到浑身剧烈地痛疼,头上缠着纱布,床头挂了两个葡萄糖瓶子,正在输液。

“蔡大爷,是您送我来的吗?”柯图想起来了,他是被五个人打倒的。

“对,孩子,是我送你来的。今个儿多亏我了,不然你小命就没了。你说巧不巧?今个儿下午我赶马车送闺女和外孙回家,喝了二两老白干,回来晚了,正晕头晕脑地赶着马车往前走,迷迷登登中,看到马车前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我本想绕过去,可那个东西横放在土路上,又他妈特别长,绕不过去,我只有跳下马车,走到跟前,打着打火机,可把我吓坏了,你满脸是血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活像个死人,根本看不出是谁。我急忙大喊:‘来人哪!杀人啦!出人命啦!’可他妈的喊了几声,连个屁回响都没有。我用手试试你的鼻子,还有气。行,不是死的,我得救,我就把你抱上马车,送到卫生院。你说,是不是多亏我?不然你躺到明个儿早上,小命肯定没了!”

柯图知道老蔡是村里有名的热心人,又极爱夸夸其谈,不忍心打断他,一直等他说完了,才忍着疼,艰难地说:“太感谢您了,真是多亏您了!蔡大爷,求您一件事,麻烦您去一趟林晓云家,请她马上到卫生院来。”

蔡大爷满口答应,急急忙忙走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林晓云和她母亲张皇失措地跑来了,一看到柯图浑身是血,青紫的脸像个充满气体的巨大气球,林晓云立刻哭起来。

“谁干的?”

“你说能是谁干的?”

“郭宝达?”

“除了他还有谁?”

“他直接带人打的?”

“他不会直接出面的。五个打手,在学校通往村子的土路上,把我团团围住,上来就打,全是对着要害处。当时我就昏倒了。”

“你看到五个打手的样子了吗?”

“天太黑,根本看不清。只听见一个人喊了一声‘就是他。哥们儿,上!’”

林晓云母亲气得脸色煞青,“把小柯打成这样!太惨了!真是天杀的!挨千刀的!让他全家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林晓云忽然想起了什么,“报警了吗!”

柯图摇摇头,“还没有。”

“咱们乡前几天成立了派出所,我给他们打电话。”

不一会儿,来了两位警察,带头的是常警官。他们先看了看柯图的伤,然后做了细得不能再细的笔录。柯图一口咬定就是郭宝达派人干的,并把近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向警察讲了。

常警官问:“你有证据吗?”

“没有,只是我的怀疑。”

“光怀疑不行,要有证据,没有证据我们也不好办。这样吧,对这件事我们会进行认真调查,特别是老蔡那里,天一亮我们就去了解情况。”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过来,“他的伤很重,初步检查断了两根肋骨。颅脑和腹腔有没有出血,我们这里条件太差,没有设备,检查不出来。建议你们立刻转县医院。”

林晓云同意。很快,乡中学派出了唯一一辆车,直送县医院。经过紧张检查,颅脑和腹腔均没有出血,林晓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乡中学高校长带着几个老师来看望柯图,柯图讲述了事发经过和自己的怀疑,让柯图十分不解的是,高校长和几个老师相互对视一下,谁也没有表示出应有的激愤,更没有细问下去,而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柯图非常失望。

柯图住了两个星期的院,回到家里又休息了一个星期,三周后,当他回到学校时,发现一切都变了。

老师都对他避而远之,谁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学生也不再拿他当偶像了,一些男生见到他,把头扭向一边,理都不理。课堂纪律更是无法掌控了,柯图喊破嗓子,还是乱哄哄一锅粥。

最让柯图气愤的是,一些极其恶毒的说法铺天盖地的压过来。

“知道嘛,柯图是想强奸人家闺女,被人家发现了,暴打了一顿。”

“不对,柯图是偷人家的钱,被人抓住了。”

“真看不出来,表面上一本正经的,还干这种事!真恶心!”

柯图怒不可遏,直接去找高校长。

“高校长,我被打的真实情况你是清楚的。现在学校里有很多无中生有的说法,给我造成极大伤害,我恳请学校出面,公布事实真相,堵住那些恶毒的流言蜚语。”

老奸巨滑的高校长哼哼哈哈,“小柯呀,管他们说什么,不要放在心上,身正不怕影子斜!至于实事真相嘛,派出所正在调查,还没有最后结论,学校不好说什么。”

柯图马上去找派出所,常警官一脸难色,“这个案子太难破了,没有任何证据,又没有任何证人,你又没看清对方长什么样,只凭你的怀疑那是不行的。”

“你们去找老蔡呀,他不是证人嘛!”

“老蔡我们已经找过了,可是他只看到你被打昏躺在路上。究竟是什么人打的,老蔡并没有看到,所以他的证言没有多少意义。”

“那这个案子就没法破了?”

“如果提供不了新的证据,很难破。我们不可能怀疑谁就把谁抓起来。”

“扯蛋!连这么简单的案子都破不了,回家吃干饭去吧!”

常警官笑笑,什么都没说。

柯图十分气愤而又十分沮丧地离开了派出所。

很快,带有巨大诱惑力的传闻让平静的郭村炸开了锅。人们神神秘秘、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传播着:“偷看女人上侧所被打”、“强奸女学生被家长暴打”,“偷人钱包被失主暴打”……各种版本的“故事”让柯图在两三天之内就变成了一个“强奸犯”和“窃贼”。

林晓云的父母也感受到了空前的压力。人们正在眉飞色舞地议论着,看到林晓云的父亲或母亲走过来,立刻都闭上嘴,还互相挤眉弄眼。待林晓云父母走远了,就在背后指指点点。

一天,乡政府马副乡长来到林晓云家,林成富和宋学英惊诧莫名。他们虽然认识马副乡长,但从未有过正式交往。

“大哥大嫂,我给你们带来一件天大的好事,咱们县首富、赫赫有名的郭大老板看上你家闺女了……”

林成富立刻打断了马副乡长的话,“马副乡长,您是贵人,难得到我们家来。您说别的事情,就是说上一天一夜,我也愿意陪着唠,但给晓云保媒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她和柯图马上就要结婚了。”

“林大哥,我也是受人之托来成全这件美事。一定要听我把话讲完,好吗?”

马副乡长吸了一口烟,“据我了解,柯图和林晓云还没有领结婚证,他们还不是正式夫妻。柯图这个人嘛,我就不多说了,反正现在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传闻,有鼻子有眼,我也闹不清楚是真是假。”

“那完全是造谣!”宋学英忍不住叫起来。

马副乡长两手往下压了压,“听我讲完,听我讲完。郭总,就是郭宝达,大企业家,几千万元的资产,现在别说在全县,就是在全省,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郭总非常喜欢林晓云,如果这门亲事定下来,郭总马上送来三十万元现金作为聘礼,还给你们盖一栋三层小洋楼,林晓云的哥哥立马就可以到郭总的公司上班,当管理人员,工资和副总经理一样高。这真是三十晚上打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啊!你们家林晓云有福气,大哥大嫂有福气呀!”

“马副乡长,他郭宝达再有钱……”

“不要讲了!”林成富厉声制止宋学英,转向马副乡长,“这样吧,我们商量商量,三天后给您回话。”

“好!我相信林大哥一定会给我这个面子的!”

当天晚上,已经深夜了,林晓云来找柯图,她两眼红肿,抱住柯图放声大哭。

“今天上午,马副乡长到我们家,给我和郭宝达介绍对象……”

“什么?乡领导都出面了!他们来掺乎这件事干什么?这群王八羔子!”

“郭宝达是大暴发户,大老板,别说乡领导,县领导都被他玩得团团转。马副乡长就是他的一条狗!”林晓云把上午的经过、郭宝达开出的“优厚条件”,细细说了一遍。

“你爸你妈怎么说?还有你哥哥,他又是什么态度?”柯图急切地问。

“我爸巴不得我马上就嫁给郭宝达,而且态度非常蛮横。我妈当然不同意,但又不敢讲什么。我哥和我爸态度一样,他说他早就想到郭宝达的公司上班去了。我和他们大吵起来,我爸冲上来就给了我两个耳光。柯图,我们怎么办哪?”

“明天早上,我们再到乡政府领结婚证。”

“户口本被我爸藏起来了,没有户口本怎么领结婚证啊!柯图,要么咱俩跑吧!郭宝达势力太大了,又有当官的撑腰,还有那么多打手,咱们根本斗不过他。这几年,我攒了一千多块钱,咱们去广州、深圳打工,远远地离开这些恶魔。靠我们俩的双手,总能开创出一片天地。”

“我现在怎么能跑?我一跑,强奸犯、小偷,这些恶名都要背在身上。我就不信,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会任由这些恶棍横行霸道。晓云,一定要挺住,只要我们俩不动摇,谁也休想拆散我们俩。”

第二天,柯图刚走进教师办公室,就接到学校通知,要求明天全校教师一律穿新衣服,统一参加一个重要活动。柯图问其他老师,“什么重要活动?”其他老师吱吱唔唔,个个欲言又止。

早晨,当柯图穿着他从未舍得穿、崭新的深蓝色中山装来到学校时,大门口巨大的红布横幅把他惊得魂魄出巧,“热列欢迎郭宝达总经理莅临我校检查指导”。柯图连看了几遍,横眉怒目。极度的愤怒,极度的屈辱,让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在路边捡起半块砖头,朝横幅狠狠砸过去。

柯图的举动被站在远处的高校长看得清清楚楚。

“柯图,你干什么?”

柯图直冲到高校长跟前。

“高校长,我们学校的所谓重要活动就是欢迎郭宝达这个王八蛋?”

“柯图,怎么能这样说话?什么王八蛋?那是郭总经理。人家要资助我们学校建一个塑胶篮球场和一个试验室。郭总是我们学校的恩人!”

“去他妈的恩人!他是一个坏蛋,一个土匪,一个胡作非为欺男霸女的恶霸。让我欢迎这个杂种,不行!今天的一切活动,我全都不参加。”

“你必须参加!这是学校党总支的要求,是组织纪律!”

“我就是不参加!砍掉我的头也不参加!”

柯图狂怒已极,脱掉中山装,冲进办公室。他感到胸中的怒气远没有发泄出来,摔了两本书,踢翻了一只椅子,找出留在办公室御寒用的旧棉袄穿在身上。

很快,学校大门口锣鼓喧天,学生们整齐地呼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阵喧闹后,老师们纷纷回到了各自的办公室,接着,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殷勤的说话声,“郭总要到每间教师办公室,亲自看看大家。”于是便是掌声和寒暄声。

几分钟后,郭宝达来到了柯图所在的理化组办公室,其他老师全都站起来,高校长一一介绍,郭宝达逐个握手、问好。

柯图纹丝不动,翻开一本物理教学参考书,佯装阅看。

柯图的办公桌在最里边,其他老师问候完后,郭宝达高校长一伙人来到柯图跟前。

“噢,这不是柯图老师嘛!你好你好!”郭宝达声音非常大,格外“热情”,一边伸出手一边对高校长说:“我们是小学时的校友。柯图老师,高材生、大才子啊。”

柯图完全被怒火笼罩了,他“嗖”地站起来,“啪”,把参考书拼命砸向办公桌,昂着头,大步而去。

柯图身后,传来郭宝达的干笑,“高校长,要注意提高老师的素质啊!”

当天下午,已经快下班了,柯图被喊到了高校长办公室,和高校长在一起的还有负责教学的孙副校长。

两人都非常严肃,特别是高校长,双眉紧锁,一脸杀气。

“柯图,经过学校党总支会议和校务会议研究决定,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教初二的物理课了。”

柯图十分震惊,“不教物理课,那安排我干什么工作?”

“我们学校没有适合你干的工作,我们学校这座庙太小,养不起你这样的大才子!你另谋高就去吧!”

“你们要辞退我?我没犯任何错误,凭什么辞退我?”柯图双颊涨红,厉声质问。

“你是正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又是通过县人事局和教育局分配来的,我们怎么有权力辞退你?我们是让你另谋高就。像你这样的大才子,以后肯定能飞黄腾达,在我们这里会耽误你的远大前程。”孙副校长不阴不阳地附和着。

“柯图,把话说明了吧,你目无组织,目无纪律,没有一点儿大局观念,完全凭个人意气用事。太不像话了!本来,我们和郭总都已谈好了,他要资助我们学校建一个塑胶篮球场和一个试验室,结果被你一搅,这件事基本泡汤了。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高校长越说声音越大,最后竟吼起来。

柯图毫不示弱,“郭宝达的赞助你们也敢要?他是什么人?恶霸!匪徒!无耻小人!”

“我不管他是什么恶霸匪徒还是无耻小人,只要他肯出钱,肯给我们大笔赞助,就是大善人,大好人!什么都不需要讲了,自己快去联系单位吧。这段时间,工资会照常发给你。”

下班后,柯图回到家里,心脏像被烈火炙烤着,根本无心做饭,他喝了半瓢凉水,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

天很快就黑了,柯图决定先去找林晓云,认真商量一下对策。他刚要走,猛听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谁?”

“柯老师,是我,学生家长,有急事,快开门!”

柯图根本没想什么,走过去把门打开了,刹那间,一群黑影挟裹着冷风扑将进来,还没看清是什么人,柯图已被摁倒在地,“砰”的一声,灯泡打碎了,屋里煞时一片漆黑。一大团棉花满满地塞住了他的嘴,双手被牢牢地反绑起来。鬼魅般的黑影什么都不说,抡起棍棒就是一顿暴打。

打了足足五七分钟,一个似曾相识的沙哑嗓音响起,“上次打断了两根肋骨,太便宜他了。这次打断他四根肋骨,再加上一条腿。姓柯的,我警告你,不许再碰林晓云,不然的话,下一次就不是肋骨和腿了,直接送你上西天!”

一阵更加猛烈的棍棒打向他的两肋和左腿,柯图喊不出来,天压山摧般的巨疼,他再也挺不住了,头一歪,昏过去了……

门外阵阵冷风刮进来,柯图醒了。屋里空荡荡的,打手们早就走了,柯图的双手仍然被反绑着,嘴仍然被棉花堵着。动了动身子,两肋和左腿有如钢锥刺骨。他转动着手指,慢慢地解着绳索,足足一个多小时,终于解开了,立刻拿掉堵在嘴上的棉花,想站起来,可左腿断了,根本站不起来。他艰难地爬出屋子,爬出院子,爬到隔壁郭长发家大门外。

郭长发已六十多岁了,柯图高中毕业那年,他从生产队长的位置上退下来。虽然满头白发,但精神钁烁,身板十分硬朗。

已经将近十一点,郭长发和老伴早就睡了。

“郭大爷,郭大爷,救救我!”柯图有气无力地喊着。

郭长发和老伴很快被喊醒了,披着衣服跑出来,看到大门外趴着一个血人,吓了一跳。

“你……你是谁?”

“我是柯图,一伙人冲进我家,把我毒打成这样。我的腿和肋骨都断了。郭大爷,快,帮我报警。”

“好,柯图,你别动,我这就去派出所。”郭长发转向老伴,“拿件棉衣给柯图披上,扶他坐起来。”说完,郭长发一溜烟去了。

不一会儿,常警官和另一个警察开着警车来了,简单地问了问情况,在柯图家门外拉上了警戒线,便把柯图抬上车,送到乡卫生院。卫生院医生看了看伤情,“不用检查了,起码有四根肋骨断了,左腿也断了,腹腔有出血,很危险,赶快送县医院。”

警车飞也似地直冲县医院。

当柯图从手术台上被抬下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一直到上午九点多,柯图才从麻醉中醒来。

常警官和郭长发等都围坐在柯图身边。

“好了好了,醒了醒了!”郭长发说。

“柯图,我们马上回去勘察现场,先让郭大爷留在这里服侍你,我们会通知学校派人来。住院费我已经替你垫付了。”常警官说。

“谢谢你们了!”柯图取下身上的钥匙,交给常警官,“我房门和柜子的钥匙,你拿着吧。我家南炕的柜子里有一个信封,里边装了七百多块钱,扣除替我交的住院费,麻烦你把其余的钱带上来。还有,请你把我的情况告诉林晓云,让她尽快到县医院来。”

常警官爽快答应了。

柯图焦急地等着林晓云来,可是,一天过去了,林晓云没有来,两天过去了,林晓云还是没有来,不祥的预感浓浓地笼罩在柯图心头。一直到第三天,常警官来了。

“常警官,见到林晓云了吗?”

常警官摇摇头,“没见到。”

“你没去她家?”柯图急了。

“去了,只见到她爸。她爸说,林晓云出远门了,柯图的事和他们家已没有任何关系,以后有关柯图的事不要再找他们家了。我又去了村小学,校长说,林晓云请了长假,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柯图一阵昏眩,宛若万把尖刀直刺心肺,不祥的猜测终于被证实了。常警官后边讲了什么已经听不清了,好像是说高校长不愿意派人来,只有请郭长发继续服侍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飘飘洒洒地飞落下来。雁鸣绝响,枯叶遍地,到处弥漫着冬日的凋零。

一周后,经过常警官再三协调,学校请了一个民工来护理柯图。

柯图万念俱灰。上一次被打住院,学校老师前后三批来看他,林晓云一直守护在身边,林晓云的父母隔几天就送来一锅排骨汤或者炖母鸡。浓浓的亲情,殷殷的慰藉,扶平着他遭受巨大创伤的心灵。而这次,学校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来看他,林晓云音讯杳杳,林晓云父母更无一丝问候。每天除了医生的例行检查和那个极没责任心的民工来转两圈,给柯图买买饭外,再无人出现在柯图身边。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柯图身体恢复得很快,肋骨伤已完全好了,拄着双拐也可以走路了。

柯图出院了,本想让学校安排车接他回去,可学校哼哼哈哈,没有任何明确回答就把电话挂了。最后是郭长发赶着马车把柯图接回了家。

郭长发烧热了火炕,端来了可口的饭菜。柯图泪水潸然,“郭大爷,我现在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弃儿,可您还能用马车接我,给我烧炕,给我送饭菜,此等雪中送炭的大恩如何报答啊?”

“孩子,你说得叫啥话?我可没指望你报答不报答。你这孩子,仁义,有才,帅气,多好的一块料啊,完全被郭宝达这小兔崽子给坑了。别看他和我是本家,从小我就看他不是个东西,欺男霸女,偷鸡摸狗,什么坏事都干。前些天常警官他们来了解情况,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郭大爷,千万要小心,郭宝达这个人毒得很,黑得很!”

郭长发哈哈大笑,“别人怕他我可不怕他,论辈份,他还是我孙子呢。他敢来动我我就把他两只手剁下来。”

第二天早上,柯图拄着双拐艰难地来到林晓云家,他要马上见到林晓云。

刚走进林家院子,林成富推门迎了出来。

“你不来找我我还想去找你呢。以后,你就不要再到我们家来了,我们家和你已是两座山上的核桃——八杆子打不着。晓云和郭总,就是郭宝达,结婚证都领了,开春郭总要在县城盖别墅,别墅盖好后就举行婚礼。前些天郭总开小轿车把晓云接走了。这是晓云给你的信,还有她和郭总的结婚证,你看仔细了。”

不容柯图说话,林成富像打机关枪一样一句接一句地压过来,柯图还在发愣,一封信和一本鲜红的结婚证书已甩到了他的手上。

柯图打开信,正是他熟悉的绢秀字体。

“柯图:”称呼十分生硬,“你我的缘分已尽,以前的恩爱已烟消云散,我已和郭宝达订了终身。通过和郭总的相处,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人,什么叫真正的爱情,我将开始崭新的生活。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了。衷心地祝你幸福!林晓云”

柯图连看了几遍,字迹确实是林晓云的,可语气却不像是林晓云的。

“这封信真是林晓云写的?”

“不是林晓云写的难道是我写的?行啦,小伙子,你和我闺女是绝对不可能了,她和郭总已是合法夫妻了。你好好看看结婚证!”

柯图翻开结婚证,右边是林晓云妩媚醉人的微笑,左边是一个大黑脸,尽管西装领带,头发油光灿灿,仍遮不住一脸的刁顽、蛮横和土气。

“看清楚了吧,公家的大钢印在上边盖着呢!还有什么可说的?”

柯图真的无话可说,但他仍不相信那封信是林晓云写的,更不相信林晓云会和郭宝达一起去领结婚证。

柯图又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来到乡政府,民政助理神态十分坦然,“柯图,不用说我就知道你干什么来了。郭宝达和林晓云的结婚证是我发的,他们俩是一起来办的。林晓云非常高兴,满脸喜气。我还特意问林晓云是不是真心诚意和郭宝达结婚,林晓云态度非常坚决,还说了一句‘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对不对?小郑。”

办事员小郑忙不迭地说:“对,对,晓云姐还给我们发喜糖了呢。”

“你看,这是当时他们的签字。”民政助理把结婚登记签字本递过来。

柯图看了一眼,确实是林晓云的签字。他沉重地转过身,直奔派出所。

常警官十分客气,领柯图到会客室,让座,倒茶。

 “常警官,我的案子怎么样了?有进展吗?”

常警官叹了口气,面色阴郁,“柯老师,你这个案子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我对不起你。有些话我不好说,也不能说。”

“常警官,你不用说了,我懂,我不为难你。第一次被打,我就错怪过你,再一次表示歉意。”

“不不不!不是你向我表示歉意,是我向你表示歉意。我心里有愧呀!”

“常警官,这口窝囊气我真的咽不下去呀!我要到县里去告,到省里去告。”

常警官表情木然,沉默片刻,“柯老师,你山东老家那边还有亲人吗?”

“有一个姑姑和两个舅舅,但近二十年没来往了。”

“柯老师,听我一句话,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山东那边有没有亲人不要紧,你可以到深圳去,深圳特区现在生机勃勃,很多人都到那里大显身手。凭你的才智和能力,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的。柯老师,世事险恶,你慎重考虑,多多保重,好自为之吧!”

柯图谢过常警官,离开派出所。他走得异常慢,六百多米的路程,走了整整一个小时。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已近春节,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和孩童快乐的喧闹声不时在村子里回荡。

在一个冷星高悬、雪光砭骨的夜晚,柯图来到郭长发家。

“郭大爷,我要走了。”

“你去哪里?”郭长发很惊讶。

“去深圳,去打工。郭大爷,我那两间土屋交给您照看了,如果有人租,就把它出租了,租金千万不要给我留着,您和郭大娘尽管用。这是我家房门的钥匙,交给您了。”

郭长发想了想,接过钥匙,“也好。到了新的地方好好干,大爷不会看错人的,你会有出息的。至于房子,你放心,大爷一定会把它照看好,租金一分不少地给你留着。孩子啊,听大爷一句话,遇到合适的姑娘,成个家吧!命中没那个缘分不要强求,该忘的还是早点儿忘了吧!”

柯图一下子泪雨滂沱,“大爷,我忘不了,真的忘不了啊!佛家说,爱是祸,爱是苦,情是孽,情是灾。可是这祸,这苦,这孽,这灾,我都愿意要。为了这爱,这情,我死一万次也无怨无悔。”

“孩子,不用和我说这么多文化词儿,这些事大爷懂。说句大白话,就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被千刀万剐,也决不眨一下眼睛。可也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呀。孩子,人活在世上,十有八九不如意,该变通时一定要变通,千万不可一条道走到黑!”

柯图回到土屋,一夜未睡。收拾好行李,已是凌晨四点。该告别了,土炕、老屋、故园……柯图关了灯,轻轻锁上门,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离去。

柯图没有直接上大路,而是来到村东北林晓云家大门外。夜正酣,只有间或传来几声凄厉的犬吠。

柯图站了足足十分钟,泪水盈满了眼眶。一切恍如昨日,六年苦恋,换来的是心灵的“劫杀”和生命的“凌迟”,然而柯图不悔,他对林晓云没有一丝怨恨,只有泣血的心和无尽的泪。

赶到县城时天已微亮,乘汽车,转火车,柯图一路南下,但他并没有去深圳,而是到了他的故乡——山东。

展转来到一座小县城,这里民风纯朴,崇尚武学。不到三万人的县城,竟办了七八家武术学校。柯图从前到后考察一遍,最后落脚到一家“建海武术学校”。

校长赵建海五十多岁,方头阔耳,高大魁梧,豪爽开朗。

“赵校长,我是孤儿,钱又很少,我想把学校所有的杂活都包下来,顶替学费。行嘛?”

“我看你是个书生,文质彬彬,学武术行吗?这样吧,你先试半个月,我要看看你是不是学武术的料。是那块料,费用的事好说;不是那块料,赶快卷铺盖走人。”

柯图身材灵活,而且悟性极强,任何动作一点即通。半个月后,赵建海把柯图喊去,“小柯啊,你现在想走我也不让你走了,你真是一块学武术的好料。学校的杂活都交给你,学费和伙食费一分都不用交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有灵气的孩子!”

从此,柯图在建海武术学校拼命苦学,饮胆尝血,闻鸡起舞。他对人客气有加,但却极少说话,偶尔无事时,柯图会坐在一处久久地发呆。一天,柯图正神游在逝去的欢愉时光里时,赵建海走过来,拍了拍柯图的肩膀,“小柯啊,你武功学得非常好,活计也干得非常好,可我发现你沉默寡言,话语奇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没有。我很好。”柯图急忙否认。

“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讲,千万不要见外。小柯啊,顺便问一句,有女朋友吗?”

“没有没有!从来没谈过。”

“不对呀!你这么英俊帅气,又明事理,还是大学生,不可能没有女孩子追你。”

柯图苦笑着摇摇头,“我从小父母双亡,一个人孤苦零丁长大,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哪个女孩子会追我?”

“话可不能这么讲,你浑身的才气,堂堂的外表,诚实的为人,千金万金都买不来。怎么能说一无所有?小柯,想不想在这里找个女朋友?已经有姑娘看上你了。”

柯图诚惶诚恐,“谢谢!谢谢!哪位姑娘能看上我,我万分感谢!可是我真的不能找。我找了哪位姑娘,那是坑人家,害人家……”

赵建海哈哈大笑,“小柯呀,别说了,我明白了。”又拍了拍柯图的肩膀,摇摇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哪!你这又是何苦呢?”

花开花谢,雨尽雪飘,箭一般的光阴带走了无数淡淡的晨光和暖暖的落日。转瞬间,三年半过去了,柯图生命的年轮已刻上了二十八个苦涩的“圆环”。

三年半的苦学,拳术、刀术、剑术、棍术、枪术、腿功,柯图已精熟于心,浑然天成般融化到每个动作里。在小小的县城,柯图已经是有名的武术高手,特别是那套“飞刀夺命术”更是练得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县城武林界的许多人都不管他叫“柯图”,而是叫“飞刀神手”。

然而,柯图却要走了,离开这个他深深爱着的、用博大胸怀接纳了他、给他铸硬生命翅膀的小小县城。

柯图向赵建海辞行,赵建海苦苦挽留,“小柯呀,真的不要走了。三年多了,我已经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了。在这儿成个家,下一步,我准备让你做建海武术学校副校长。”

柯图知道,赵建海说的完全是心里话。从柯图来到建海武术学校第二个月起,就有一双火辣辣的眼睛时时射向他,她是赵建海的小女儿赵苗儿,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一双黑旺旺的、射着灼人光芒的大眼睛,虽没有林晓云气质优雅,更没有林晓云光彩照人,但浑身喷射着滚烫的青春和炽烈的阳光。赵苗儿比柯图小六岁,从小跟父亲学得一身好武艺。她从第一次见到柯图,就没喊过柯图的名字,更没喊过师哥师弟之类的称呼,而是简单的一个字,“唉!”这让柯图很恼火,有一次十分严肃地对赵苗儿说:“我叫柯图,不叫‘唉’,请你喊我名字!”赵苗儿根本不当回事,嘻嘻哈哈,“我就是喊‘唉’,你管得着吗?如果你喜欢听,以后不喊你‘唉’,而是天天喊你老爷,喊你一辈子,你愿意吗?”对于赵苗儿“赤裸裸”的表露,柯图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在他眼里,赵苗儿是一个活泼开朗、调皮好动的小妹妹,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当然,柯图如果和赵苗儿结婚生子,自可以过上衣食无虞的生活。“岳父”的武术学校越办越大,自己在县城也结交了一大群朋友,人脉渐旺,以后,不管是接手“岳父”的武术学校,还是自己创办一所武术学校,虽不是腰缠万贯,却也娇妻爱子,殷实富有。可是每每想到这些,柯图的周身就是一阵痉挛,他仿佛看到了心灵上巨大的伤口正在喷出殷红的鲜血,仿佛看到了漆黑夜晚扑向他的魔鬼般的黑影,仿佛看到了郭宝达那阴辣得意的狞笑。痛彻骨髓的屈辱,撕心裂肺的仇恨,已吞噬了他的整个生命。他知道,他已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了,他人生的一切,只剩下两个字:复仇!

赵建海看柯图好一会儿没说话,继续开导他,“小柯呀,我知道,你心里装了很多很多的苦,很多很多的恨,可人不能只为了苦和恨而活着呀!不要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退一步海阔天空。人生的路有时很窄很窄,有时又很宽很宽,就看你怎么走。”

柯图“咚”的一声,猝然跪下了,“恩师,我柯图自幼失去爹娘,这几年,我就像找到了爹娘一样。您和师母的大恩大德,柯图今生报答不了,来世一定报答。我去意已决,请恩师见谅!这两天,我没有见到苗儿妹妹,请恩师转告她,我让她伤心了!我对不起她!”

柯图泪如雨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恩师,柯图就此别过!”

两滴浊泪从赵建海眼中流出,缓缓地拿出一叠钱,“小柯,这是一千元钱,拿着做盘缠。在外边混不下去了,随时都可以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柯图又磕了三个响头,他已泣不成声……

第四章 湖畔搏杀

月亮高高地升起来了,银光流泻,遍地月华。

柯图思念着他的恩师,思念着他的苗儿妹妹,脸上全是泪痕。他苦笑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思绪。他轻轻地站起来,向林晓云的坟茔走近几步,缓缓跪下,“晓云,你在那边还好吗?三年多了,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念你,在梦里,我无数次见到你的音容笑貌,无数次拥抱你,亲吻你,可是醒来,却是无边的夜,无边的冷,只有泣无声,泪千行。晓云,你能告诉我吗,到底有没有天国?到底有没有灵魂?如果有,你能从坟穴里出来吗?我亲亲地搂着你,坐在你的坟冢上,听你娓娓述说你的天国。你一定要告诉我,天国里也有春夏秋冬,也有花红柳绿百鸟飞翔;你还要告诉我,天国里没有凶残,没有丑恶,没有恃强凌弱,没有欺男霸女。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黄发垂髫,怡然自乐’,人人互敬互让,和睦相处,是人间永远也不会有的‘世外桃源’。等鸡鸣了,我们俩就永远诀别,你回你的天国,我去讨还血债,取下郭宝达的狗头,祭献在你的坟前。然后,我将天涯浪迹,四海漂泊,孤独为伴,了此残生!”

“你天涯浪迹、四海泊漂,为什么不带着我?”

突然,柯图的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动听的话语。

这一吓非同小可,尽管柯图胆子奇大,可在这深深夜幕中的荒野孤坟前,还是毛骨悚然。

“你、你是谁?”

“我是谁你还听不出来吗?”

柯图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我的天哪!你是晓云?……你真的来啦?……你是从天国里来还是从坟墓里来?”

“我既不是从天国里来也不是从坟墓里来,我是从人间来!”

柯图慢慢站起来,他很怕吓跑了这千呼万唤才到来的鬼魂,他认定这绝对是林晓云的鬼魂来了。

“柯图,你怎么不回头看我?是不是以为我是鬼?”

“难道晓云真的还活着?”柯图的心几乎要狂跳出来,他鼓足勇气,猛地一回头,差一点儿大叫起来,这不是一个活脱脱的林晓云吗?一身雪白的连衣裙,长长的秀发披落肩下,还是那样的风姿绰约,那样的美丽动人,只是多了一些隐隐的沧桑。

“晓云,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我的上帝呀!”

柯图冲上去,紧紧抱住林晓云,一会儿亲,一会儿看,一会儿摸,一会儿咧着大嘴笑。一切都来得太突兀了,一切都恍如在梦里。

折腾了好一会儿,柯图才稳定住,他双手托住林晓云的脸,“你真的是我的晓云吗?”

“不是你的晓云又是谁?三年多了,你跑到哪里去了?让我找得好苦啊?”

 柯图并不回答林晓云的问话,“晓云,你不是死了吗?不是被埋在这座坟墓里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

“我从来都没有死,从来都没有被埋进坟墓里。”

“那这座坟墓里埋的是谁?”

“几块捆在一起的石头。”

“晓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快告诉我。”

“你放开我,我细细地讲给你听。”

“不行,我要紧紧搂着你。我害怕这是梦,我害怕我一松手,你又不见了,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好吧,你就搂着吧。别老啃我的嘴,你一啃,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于是,一个奇异而近乎荒诞的“故事”出现在柯图的眼前。

“三年多前的那个夜晚,我从你那里回到家,又和爸爸、哥哥大吵一架,喝了一大杯水后昏昏沉沉就睡下了。自己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一觉醒来,已在五百多里外的姑姑家。姑姑告诉我,是爸爸和哥哥租了一辆车送我过来的。我急了,要立刻走,‘我男朋友还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他会急疯的。学校的假还没请,这怎么行啊?’姑姑说:‘学校的假你爸爸已经给你请好了。至于你男朋友,给他写封信不就行了嘛!’我给你写了一封长信,让姑姑马上寄走。我想跑,可是姑姑家住在荒僻的农村,我身无分文,根本跑不了。姑姑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两天后,姑姑和姑父竟然拿大铁链和铁锁把我锁在一个小房间里。姑姑尽可能给我做好吃的,晚上和我睡在一起,一夜一夜地做工作,‘你的事情你爸爸都跟我说了,郭宝达多好,多能干,开了三家大公司,有几千万的资产,全县首富,你跟了他,吃香的,喝辣的,有享不完的福。再说,还要给你们家盖小洋楼,光彩礼钱就是三十万,你爸你妈怎么花都花不完哪!这种好事上哪儿找啊?千万不能错过呀!那个姓柯的,一个穷孤儿,臭教书先生,苦一辈子也挣不到郭宝达的零头!和他成家,你就等着受不完的罪吧!’我任凭姑姑讲,也不和她争。等她讲累了,我就把你的身世,你的为人,我们六年相恋的经过,郭宝达的为人,特别是他的斑斑劣迹,都讲给姑姑听。姑姑无动于衷,我就天天讲,对姑姑讲,对姑父讲,对表哥表姐讲。但最让我着急的,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你的回信。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前后写了九封,全都交给了姑姑发走。我爸爸的信倒是三天一封五天一封地来,催我想通了赶快回去,那边一切都安排好了。真是苍天不负苦心人,渐渐地,姑姑、姑父、表哥、表姐的工作都做通了。临近‘五一’节的一个晚上,姑姑把我喊到她跟前,颤巍巍拿出九封信,‘晓云,姑姑对不起你,这九封信姑姑全扣下了,一封都没寄走。’我一下子就火了,‘姑姑呀,你可把我坑惨了,也把柯图坑惨了。几个月没有我的消息,他能活得下去吗?不行,我得马上走,刀山火海也得走。’姑姑非常后悔,‘都怪我!你爸爸答应我,事成后给我十万元。我财迷心巧,差一点耽误了侄女的终身大事。姑姑一定帮你。’姑姑虽然是农村妇女,但极聪明。姑姑说;‘你这样回去,郭宝达怎么能放过你?咱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我问姑姑:‘有什么万全之策?’姑姑想了一会儿,‘装死!只有装死,才能躲过这一劫。不然,郭宝达那么黑,那么毒,势力那么大,不把你们家毁了才怪呢!’我们整整商量了一夜,把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想好了。第二天,姑姑带我到了邻村一位老中医家,姑姑告诉我,她和老中医非常熟,老中医有个祖传秘方,喝了他配制的药,人很快昏睡过去,只有轻微呼吸,乍一看像死了一样。根据药量的大小来决定昏睡的长短,对身体没有一点伤害。到了老中医家,他摸摸脉,看看舌头,称称体重,就给我开了药。告诉我,药可以管五个时辰,就是十个小时,五个时辰后自然会醒。我、姑姑、姑父,立刻起程,怕郭宝达知道,我们深夜才进村。关起门来,向爸爸和哥哥发动了三天进攻。我对爸爸讲,事成后,我远走高飞,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柯图,永远不再回来。在外边安定下来后,可以把爸爸妈妈接过去,你们既能得到女儿女婿,又能当上姥爷姥姥;如果硬逼我和郭宝达结婚,你们看到的将是女儿的冰冷尸体,我说到做到,最后你们将人财两空。姑姑姑父拼命帮我,大道理,小道理,不停地讲。其实爸爸和哥哥都非常疼爱我,很怕失去我,最后他们让步了。第三天中午,村里传开了‘惊天噩讯’:‘林晓云投杀鱼湖自杀了,尸体刚刚打捞上来。’村里好多人都跑去看,我的‘尸体’放在一条毯子上,上边盖着很硬的麻袋,里边的空隙足够我呼吸用的。我妈一边烧纸钱一边‘哭’得死去活来。郭宝达带着几个打手也来了,掀开麻袋,看我脸色惨白,形如僵尸,骂了一句‘真他妈晦气!’扬长而去。我爹我哥下午把棺材买了回来,墓穴也很快挖好了。我的‘自杀’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到夜里十点钟,我醒了过来,爸爸、哥哥、几个亲戚,四周侦察一遍,确定无人监视,急忙帮我换好衣服,带上准备好的东西,姑姑姑父陪着我,直奔县城。我妈妈已从郭长发那里得知你去了深圳,我便一口气冲到深圳。第二天早晨,当村里人赶来埋葬我时,‘尸体’都装殓好了,棺材也钉得结结实实。一阵仪式后,‘我’便下葬了,几块石头就代我永远睡在这里了。”

柯图听得云里雾里,“不对呀,你给我写了绝交信,又和郭宝达到乡政府领了结婚证,还有你的签名,全是你的亲笔字迹呀。“

“这件事全是郭宝达和马副乡长一手策划的。咱们乡政府有个董文书,最擅于学别人写字,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他们到村小学搞到了我的一篇文章,董文书学了几天就和我写的字如出一辙了,于是那封绝交信和结婚登记签字本上的签字便出笼了。当然,我爸爸和哥哥也当了他们的帮凶。”

柯图把林晓云抱得更紧了,“晓云,上苍有眼,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咱俩又重逢了,而且还紧紧抱在了一起。我真想今生咱俩就这么抱着,昼夜晨昏,岁岁年年!”

林晓云笑了,“抱的日子还长着呢,别发狂想了。快告诉我,这几年你跑到哪儿去了?你让我找疯了!深圳的无数个工地,无数家公司,我都跑遍了,还在报纸上发过寻人启事,可是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真以为你不在人世了。”

“这几年我都在山东,我已经学得了一身武功。”柯图把这三年半的经历周周细细地讲给林晓云听。

“对了,你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听说我回来了就跑到这里来找我来了?”柯图一直悬在心里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

“我离家三年多了,在深圳又苦苦地找不到你,我太想家了。前天,我悄悄地回来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今天天黑后,有个远房亲戚跑来告诉我妈,说柯图可能回来了,奔林晓云的坟去了。我听到后,急忙戴上草帽和墨镜,跑到坟地一看,你一会儿跪,一会儿哭,一会儿又趴在坟上狂吻。我怕吓着你,摘下草帽和墨镜,在你身后已站了好半天了,我激动得差一点儿涕泗横流。”

“你这个臭丫头,真坏!我的丑态都被你看到了。为了惩罚你,先用用你的嘴和脸。”

林晓云摆摆手,“行啦,别在这里亲啦,咱俩快走吧。”

“去哪儿?”

“跟我去深圳,明天就出发。我已在一家大公司做了公关部经理,咱俩打拼几年,可以自己办一家公司,我们一定会开创出一片崭新的天地。”

“不行,明天不能走,血海深仇还没报,就这么走了,我算什么七尺男儿?”

“怎么报?杀了他?”

“不杀了他我也要打断他六根肋骨一条腿。欠我的血债必须如数偿还!对这种恶人不能有半点儿宽恕!”

“柯图,我看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对这种血肉横飞的打打杀杀,我十分憎恨,十分厌恶。”

“晓云,别的可以算了,唯独郭宝达这笔血债绝不能算了。几年来,我的心每天都在流血,每天都在哭泣。这笔血债不了断,我旦夕不乐,一生都无法安宁!”

“柯图,你不是常说,我就是你的一切,我就是你的整个世界吗?你已拥有了一切,拥有了整个世界,为什么还旦夕不乐?为什么还无法安宁?为了一个人渣郭宝达吗?他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们这样吗?是的,他靠坑蒙拐骗胡作非为发起来了,成了暴发户,但记住一条永远不变的真理:天不藏奸。这种恶霸,迟早有一天法律会来严惩他,不需要我们动手。咱俩到了深圳,经过奋斗和打拼,办起我们的大公司,做个堂堂正正的大富豪,比他郭宝达富有十倍、百倍,不是最有力的‘报仇雪恨’吗?柯图,听我的,明早就起程,咱俩的前方天高海阔……”

“哈哈哈哈……”林晓云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间,草丛中发出一阵狰狞恐怖的狂笑。

晴空霹雳,柯图和林晓云一下子呆住了,慌忙四处看,只见离他们十来米处站着三个人,月光下,看得格外分明,正是郭宝达和他的两个打手。

“好好好,非常好!要到深圳去天高海阔,还要办大公司,当大富豪,小日子谋划得多好!可不幸得很,今天就是你们两个的死期!姓柯的小兔崽子,从你进村我就知道你回来了,老子的耳目到处都有,你十里外放个屁老子都能听到响动。姓林的臭婊子,老子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耍过,却他妈被你耍了三年多。你不是死了吗?不是见阎王爷了吗?奶奶的!今天先宰了姓柯的小免崽子,然后好好玩玩你这个臭婊子,我们三个挨个上,尽情地享用,痛痛快快地开洋荤,玩你个稀巴烂,再一刀宰了你,将你开膛破肚,大卸八块,运回去煮了喂狼狗!”

“哈哈哈,先干了她,再宰了她,最后煮了她,太过瘾了!真不知道这漂亮脸蛋煮熟了是什么模样?”郭宝达右边的打手奸笑着说。

“煮了喂狼狗太可惜了,还不如放到郭总的密室里,天天供我们享用……”另一个沙哑的嗓音像破锣。

“哈哈哈哈……”

三个人一起狂笑。

柯图正在寻找反击之机,倏忽间,郭宝达的右手猛地扬起,林晓云大叫一声:“柯图!”横身挡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砰!砰!”郭宝达的手枪发出两道火光,“啊!”伴着凄厉的惨叫,林晓云倒下了。

柯图顾不得林晓云,从腿上拔出双刀,“嗖”、“嗖”,向郭宝达飞去。

“郭总,暗器!”

郭宝达右边的打手飞身护住了郭宝达,两把尖刀齐刷刷刺入了打手的心脏,当即毙命。

柯图没一瞬停息,向上一纵,凌空跃起。郭宝达胡乱地又放了两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柯图已到跟前,飞起一脚,郭宝达手腕一阵巨痛,手枪远远飞了出去。

“郭总,我来收拾他!”

哑脖子挥舞着尖刀冲过来。

柯图愈发愤怒,哑脖子打手给他留下的痛苦记忆太深了,秋夜鬼影,寒屋劫难,都听到过这令人骨寒和作呕的嚎叫。柯图拿出了几年苦练的全部精华,左右腾挪,上下翻飞,扫腿如风,出拳似电,只三两分钟,哑脖子便已气喘吁吁,屁滚尿流,大喊:“郭总,这小子太厉害了!我、我打不过他,快、快……”,“跑”字还喊出来,柯图已飞身站在他身后,右手摁住头顶,左手托住下颏,右手向左用力,左手向右用力,一扭,“咔”的一声,哑脖子脖颈断裂,一命乌呼了。

郭宝达魂飞魄散,撒腿狂奔。柯图一个腾空翻飞,稳稳地落在郭宝达面前,郭宝达转身又跑,柯图再一个腾空翻飞,像巨石一样又落在郭宝达面前。

郭宝达气急败坏,“姓柯的,别他妈耍弄老子!你是条汉子,就给老子来个痛快!”

柯图冷笑着,“你这个恶贯满盈坏事做尽死有余辜的王八蛋,你爷爷我不会叫你痛痛快快地死,欠我的血债必须如数偿还!我先断了你六根肋骨和一条狗腿。”

郭宝达多年横行乡里,也会点儿“三脚猫”功夫,当即左拳前,右拳后,侧过身,立了个门户。

柯图一个右直拳朝郭宝达正面飞冲过去,郭宝达用左拳快速格挡,右摆拳同时挥出,抡向柯图左脸。柯图并不理会,纵身一跃,瞧准郭宝达左侧空档,一个右飞腿,“咔、咔、”两声清晰的肋骨折断声,“啊!”郭宝达一声嚎叫,跌倒在地。

“起来!狗娘养的,给爷爷爬起来!”

郭宝达口吐鲜血,挣扎着站起来。刚一站稳,柯图力透千斤的左腿向郭宝达的右肋猛然飞去。

“啊!啊!”两声凄厉的哀号,郭宝达趴在地上,鲜血一股一股地从嘴里往外喷。

“爬起来!”柯图怒喝。

“老子不起来!有种的就给老子一刀。不给老子个痛快,你就是小老婆养的!”

“再把爷爷的左腿还来!”柯图冲上去,抬起右脚,巧力喷出,“咔”,左腿断了。

郭宝达像地狱里的厉鬼,惨叫撕裂夜空。

柯图料定郭宝达再也跑不了了,便冲向林晓云。

林晓云胸口浸满殷红的鲜血,双眼紧闭,脸色惨白,早已停止了呼吸。

“晓云!晓云!晓云!你醒醒!你醒醒!”柯图拼命摇晃着林晓云。

柯图试了试林晓云的鼻息,又贴着林晓云胸口听了听心脏,他呕心抽肠肝胆欲碎,宛如发怒的狂狮,从腿上拔出最后一把刀,扑向郭宝达,拎着胸口将他提起来,怒吼着,“为了我的晓云!”“噗”,尖刀刺进郭宝达的小腹。“为了这些年来我遭受的欺凌和屈辱!”“噗”,滴血的尖刀又刺进了郭宝达的小腹。“为了无数被你残害和欺辱的人们”,“噗!”尖刀第三次刺入郭宝达的小腹。每一次刺入,郭宝达都是一声惨叫。柯图的双眼喷着瘆人的火光,脸部扭曲着,吼声布满了复仇的烈焰和泣血的悲鸣。

郭宝达的头低落下来,柯图的右手和尖刀全是郭宝达的鲜血。无数苦难,无数屈辱,都融入到今天的复仇里,柯图体验着多少年来天天渴望的复仇快感。他觉得,二十八年的人生,只有此时,才是他生命的真正复活。

柯图看着手中垂死的猎物,没有丝毫的怜悯,尖刀攥得更紧了,对准郭宝达的心脏,用尽全身力气,“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见你娘的鬼去吧!”

柯图仍感仇恨难消,尖刀朝郭宝达胸口连刺十几下,接着割下郭宝达的头颅,又将两个打手的头颅割下,摆在林晓云尸体前,朝三颗人头撒了一泼尿,“噗嗵”,给林晓云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扑到林晓云尸体上,哀哀悲哭。

“晓云,我的晓云,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啊?不是说好了吗,我们一起到深圳打工,一起办公司,一起去开创我们美好的前程,可是,突然间,天崩地裂,一切美好都被撕碎了,一切梦想都变成了血淋淋的毁灭!你去了,留下我,茕茕孓立,形影相吊,茫然四顾,一片凄怆,只有无边的痛,无边的泪,无边的黑夜,无边的苦海。晓云,你的魂魄在哪里,千万不要走啊,等一等,我马上就来!黄泉路上,你一个人太孤单,我来和你相伴,我们到天国去举行盛大的婚礼,我们到天国去打工,去办公司,去当富豪!我想,天国里一定不会有丑恶,不会有欺辱,不会有恶霸们制造的一个个惨不忍睹的悲剧!那里一定会有我们的幸福家园!”

倏尔间,柯图感到无比的坦然,仿佛一片幸福的祥云笼罩了他的全身。他知道,林晓云正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他要赶快和林晓云相会。

柯图从自己衬衣上撕下一片布,用郭宝达头颈处的血大大写下几行字:

“父老乡亲,请把我和林晓云装在一个棺材里,埋葬在杀鱼湖边。拜托了!

柯图绝笔”

柯图割下一大捆青草,结结实实搓了一根长长的草绳,把林晓云的尸体捆在自己胸前,将写好血字的白布用刀扎在一棵柳树上,抬起头,看了看银月高悬、浩渺苍茫的夜空,又看了看远处熟睡的村庄,捧着林晓云的脸,发疯般狂吻。林晓云的脸冷了,嘴也冷了,但柯图仍紧紧贴着,久久不愿放开。

“晓云,走吧,咱俩上路了!”

柯图双手牢牢抱着林晓云,一步一步向杀鱼湖走去。杀鱼湖的水冰冷刺骨,柯图却没有任何感觉,他眼前没有一丝水,只有朗朗的月光和林晓云天使般的笑容。

杀鱼湖荡起阵阵波澜,柯图和林晓云慢慢地消失了,融入到森森的湖水中。

虫鸣停息了,青蛙也进入了梦乡,原野一片迷蒙,黎明前的杀鱼湖是那样的寂静。

林晓云天黑不久就出去了,到午夜还没回来,林成富和宋学英急了,喊上林晓云哥哥到处寻找。因为林晓云三年多前就“投湖自尽”了,所以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能悄悄到亲朋好友家问了个遍,没有林晓云的踪影。到天快亮时,林成富忽然想起了杀鱼湖。

“晓云听说柯图可能回来了,她才出去的,会不会去了杀鱼湖?”

一家人疯也似地直奔杀鱼湖。

赶到时,天已大亮,惨烈和血腥让三个人魂丧胆裂。林晓云哥哥狂奔乡派出所。

已升任为派出所所长的常警官带着五个警察赶来,三具无头尸身和三颗人头让他们面面相觑舌挢不下。根据柯图留下的血字,常警官断定柯图和林晓云很可能投湖了,他一边组织人打捞,一边报告县公安局。

中午,柯图和林晓云的尸体打捞上来,柯图仍然紧紧抱着林晓云。

县、市公安局的专家分别赶来了,经过反复勘验,特别是根据手枪上的指纹、几个人的伤口以及柯图旅行包里武术学校毕业证书,基本还原了整个事件的真相。

由于五个当事人全部身亡,不再追究任何人的刑事责任。

该安葬柯图和林晓云了,林成富和郭长发大吵起来。

“晓云和柯图还不是夫妻,怎么能合葬?装在一个棺材里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柯图和林晓云那真是响当当的贞男烈女,当今的梁山伯和祝英台。棺材的事由我负责,我要给他俩订做一具大大的、上好的棺材。”

“你算个吊儿?关你什么事?不是夫妻合葬个屁!我们林家丢不起这个脸!”林成富骂起来。

郭长发也火了,“放你娘的狗屁!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看着柯图一天天长大的,他就像我儿子一样。柯图命苦啊,从小没了爹娘,一个人孤苦零丁,好不容易大学毕业,眼看过上好日子,却被郭宝达这个小杂种给坑了!柯图和林晓云好了整整六年,可在阳世间到底还是没能做成夫妻。现在他俩一块儿上路了,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吧,不要再拆散他俩,让他俩在阴间好好办一场婚礼,恩恩爱爱做一对夫妻。”郭长发老泪纵横。

常警官也是泪水盈眶,“我看这样吧,合葬还是要合葬的,但不要装在一个棺材里,分装两个棺材,埋在一个墓穴里。大家各让一步,好吗?”

郭长发和林成富都同意了。

在一个阴雨纷飞的日子,柯图和林晓云下葬了。郭长发拿出几年来柯图房子出租的全部收入为俩人买了“结婚礼服”:柯图身穿黑色西装,系紫红领带;林晓云身穿洁白婚纱。林成富买了两具一模一样的棺材。葬礼本想悄悄举行,可来送别的人在杀鱼湖边硬是踩出一条宽宽的路。

“柯图是英雄,为我们除了一大害,以后我们可以安安稳稳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了。”

“多好的一对呀,说啥也要送他俩最后一程!”

鲜花、水果、糕点,越堆越多。夏末的细雨飞落下来,融着滴滴泪水,幽幽地渗入到杀鱼湖边凄苦的泥土中。

第二年春天,春风悄悄踏进了辽河平原,柯图和林晓云的坟头最先泛出了淡淡的绿色,一种不知名的蓝色小花在坟墓四周蓬蓬勃勃地开放着。无意中,人们惊喜地发现,杀鱼湖的水不那么凉了,鱼儿也出现在杀鱼湖里,欢快地游弋嬉戏。于是,郭村的人们神乎其神地口口相传:“柯图和林晓云的魂魄没有走,变成了两条巨大的鱼精,杀鱼湖里所有的鱼儿都是他俩的子孙……”

(全文完)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