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回归路
一个人旅行的第四天,迷迷糊糊的关掉闹钟,已经是下午三点。
即将错过最后一班开往长岛的客轮,我在那边预约了海边的民宿,必须赶上,所幸,房东大叔愿意开车载我去轮渡码头。
我用十分钟收拾好行李,其实并没有多少。
背包里装的除了充电宝、ipad以及必要的文件外,别无其他。
我一边抱怨自己昨晚喝酒喝的太多一面向房东大叔道谢,跌跌撞撞的跑向码头,登船。
上船的时候,船舱里几乎已经坐满了游客或者长岛的居民,我不愿和陌生的人挤在狭小的座位,上了甲板靠在桅杆,百无聊赖的翻看手机的通讯录。
身边站着一个女孩,穿着浮华的黑色哥特式礼服裙,披着薄薄的外套,皮肤很白,化着精致的妆容,仿佛她不是来旅行,而是到海的另一头,在一处行宫里参加一场盛装晚宴。
她朝我比了个手势,随后拿出了一根烟,熟稔的点燃,吐出的烟云很快被海风吹散。
她手中烟头明灭,可我丝毫不厌恶。我朝她礼貌的笑,戴上了耳机。
耳机里面是千禧年的粤语老歌,我偶尔调高音量。那天温度不高,印象里满是夏末的味道,就像冰镇的橘子汽水。
海风一阵阵的,那天太阳藏在云后,却在此刻显露了真容,耳边涌动的是澎湃浩荡的鸟鸣声、怒涛声,风起云霄,庄严圣洁。
赤红色的阳光圣火般淹没了一切,如同天上潮汐。
米兰·昆德拉说,在夕阳的余晖下,所有的一切,包括绞刑架,都被怀旧的淡香所照亮。
我看了看身边在海风中抽烟的女孩,我不晓得她曾经的昔日荣光,可我在乍一见面时,那一瞬间我捕捉到的时间层次,也许有一天我们共同失忆,但在这片赤色的潮汐中,我们也能将一切曾经的相知相遇娓娓道来,一切的情深缘浅都相形见绌。
最初的航行途中,我和她都是陌生的,唯一的交集大概就是海风掀起她外套的一角,我看到她手腕上淡淡的伤痕。
短短的航行,她都是这样肃穆的静默着。有时候,我听着千禧年的音乐看着她的侧影,她的轮廓精致而美好,像罗丹手下最精妙的工艺品。她的头发在耳廓处挑染成轻佻的淡红色,并不夸张的颜色,在透过阳光的照耀下根根发光,美的触目惊心,不可方物。
我们开始偶尔交谈,谈这样的美好的天气,谈这个与世无争的海岛。
我和她说,我的梦想是要做成为海贼王的男人。我看她笑的很开心,阳光下,仿佛看到她隐藏在躯壳深处中的灵魂。
航行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邀请她在海滩一起散步,为了这个棒极了的黄昏。
她没有拒绝。
我手上提着帆布鞋,她手里拎着高跟鞋,光脚走在沙滩上,无聊地踢着贝壳。周围的商家吆喝声连连,刚出炉的饭菜热气腾腾的发出香味,老人坐在商铺前娴熟的用枯草编织着小首饰,嘴里和旁边的人嘟囔着家长里短。
这里没有闪烁着霓灯的大街上,也没有重金属的音响声,不嘈杂,也不震耳欲聋,仿佛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于是隔绝而又返璞归真。
我们走得累了,坐在沙滩上,我看着她灵巧的起身,又笑着扔过一罐橘子汽水,说:“呐,不收你钱啦,请你的。”
我啜饮着橘子汽水,看着海,这不是第一次和海近距离的接触,近到可以听到它的呢喃,听到它的心跳。
天快黑透了,远处最后的一点夕阳洒在海面上,然后蓦然消失,像极了那些消逝的肆无忌惮的欢乐与悲哀。
我和她说,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恋爱。
真巧,我也是。
我邀请她和我共进晚餐,她没有拒绝。
我预定的民宿,老板是一个渔民,有自己的船。
他带我们走长长的栈桥,登上自家的渔船,我看着陌生的女孩讲着笑话逗着船上的渔人开怀大笑,他们聊着大海,聊着海鸥,一阵海浪涌来时,她穿着高跟鞋站立不稳,顺手扶住桌角,她回头看着我笑,能不能绅士一点。她笑骂。
我任由她借去了我的帆布鞋,在小小的渔船里和老板和游客们打成一片,我静静的听着潮汐的声音,在昏黄的台灯下修改着电邮,幻想这躺在岸边的礁石上,起潮时黑暗笼罩一切,我双手合十,虔诚圣洁;落潮时月晕踏浪而来,我心向星空,且与海蜚蜚。
这差不多是一个无聊至极的夜晚。
我没有去岛上任何的景点,只是看着她如同蝴蝶一边飞舞在海风中,偶尔停留交谈,偶尔远去甲板,时间过去很久,手里的电邮依旧迟迟未发出。
但,我又无比希望这样无聊的夜晚可以更加漫长些,最好永不结束。
回到民宿的时候,我和朋友分享了今天的事情,他们很羡慕我,说这是一场艳遇,既然上天给了我心动的机会,就更应该好好把握。
我笑了笑,并没有和他们说,我可能没有勇气去继续约这个女孩共同完成剩下的行程。
我的生活早就搁浅了很久,总是晃晃悠悠。他们看我时常奔波在不同的城市,因此问我在忙些什么呢。我就理直气壮的说,在忙工作,并在朋友圈里PO出各种工作照。说的多了,自己也就信了,自己一旦信了,就愈加行色匆匆,滥竽充数。
我开始有一种成人的危机感,开始奔三,这是我们必须经历的,不能再幼稚的观看的动画片,不能幼稚的在蹦床上跳来跳去,于是我开始将一段段的时光,任性的弃之敝履。
那个女孩最终看不过我如此颓丧的忙碌,于是我们心平气和的分手。
分手的那天,我们约在家中见面,她一边整理着行李,说,你可以考虑给自己列一份清单,这个清单必须要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的延长,包括在一个午后读一本书,去一个陌生的海岛做一次旅行,一个人静静看一出话剧,再写一点点随笔……这才是你热爱的生活,与成人感无关。
总而言之,那个女孩知道我的一切喜好、愿望、梦想,甚至说来,她比我更清楚自己的生活本源。
心动吗……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花痴男,会对着每一个棒极了的女孩花痴。
但那一个晚上,让我心动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我对她说我和最好的朋友一起经营的深藏在巷角的酒吧,而她也对我最爱的长岛冰茶颇为推崇。
她说,如果有机会,在长岛的酒吧,喝长岛冰茶喝到大醉,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
第二件事就是她如数家珍的告诉我她在旅行途中的见闻,奈良的鹿,西伯利亚的严冬,雷德雅未克的极光。
她给我看她旅行的照片,然后介绍给我。
因为这两点我就对一个女生动心,这真是滑稽啊。
我一直都相信圣诞老人,尤其在看到的极光的时候,我愈发的相信,我们就活在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里……她说。
我隔着手机屏幕,也能感觉到她手舞足蹈的样子。
她发完了最后一张自己在冰岛的照片,我表示对此感同身受。
她告诉我,梵高那仅剩的耳朵是用来听上帝的劝诫的。
这个世界如此贫乏单调,我们所存在的每一个角落都有着上帝的影子,所以我们应该虔诚,对一切的浪漫表示感怀。
她是有她专属的柔情,不可替代。
直到现在,我都不确定我是否是真的喜欢这个女孩,还是只是出于一种欣赏。
我不知道,在真正的生活中她是谁,来自哪里,做什么工作,但我又能够大致的拼凑出她的每一丝轮廓。
凌晨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快到中午,我越来越习惯这种不规律的生活。当我拿起手机时,我看到昨晚聊天记录中被几十张图片淹没的一条,明天早上七点钟,我在你楼下的茶社等你。
Oh,shit!一定是岛上的网速让我错过了重要的讯息。不过随之我也淡然,已经过了十一点钟,天气也如此糟糕,估计她也会回自己的房间。我总是这样自欺欺人。
我下楼,发现她真的捧着一杯茶坐在茶社的屋檐下的楼梯看着雨滴。
“你真应该早点回去。”我歉意的说。
“男孩子嘛,迟到很正常。”她无所谓的耸耸肩,“所以今天你得听我的。”
她指了指门口的机车,“你载我吧,我们去逛逛长岛。”
我看了看下着雨的天气,又指了指自己的眼镜。
她说,“骑慢点就是了,难道要我穿着裙子骑车吗?”
我看着她的黑色长裙和高跟鞋,彻底妥协。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苦笑着回去戴上隐形眼镜。
车子要启动了,我有些紧张,“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在这么恶劣的天气里玩机车,你还是别侧着坐,危险。”
然后,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她说:“骑慢点就没事,今天不会有多少人。”
第一站,林海。
我一直以为,无论风吹雨打,赶着从一个景点去另一个景点只有夕阳红旅行团才会做的事情。
但我们却傻傻的在这样的雨幕中,男孩和女孩骑着机车——不顾忌所有人的眼光,穿梭在盘山路上。
我真是越来越傻。
我用二十年磅礴的生命力要求自己活在当下,如今却又固执的不肯返璞归真。我会和自己对话,那么到底,我和自己犟着的理由又到底是什么。
咸湿的海风吹着我们身体,在一座座立矗在浅海、纯白的灯塔下,是一大片林海,林海遮掩了海滩,远远望去,海浪在林海上波涛汹涌。
天气很差,雨越来越大,灰色的天空和远远的海岸线将看不分明。
这是雨天。
我无法想象昨日天晴时,赤红色的夕阳从天空沉沦,将一切的颜色焚烧至尽,这样的一幅大胆着色油画,我想梵高也自愧吧,他无法用颜色表述。
在面向大海的时候,我把外套递给她,她却笑,“湿的外套也递给我吗。”
“形式嘛,偶像剧里的桥段。”我耸耸肩重新套上外套,表示这是个无伤大雅的冷笑话。
我们并肩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她让我不要说话,我们就一起缄默。风吹起她的长发,飘荡。
她说,“她一定是个棒极了的女孩。”
我知道她说的“她”是谁,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扶着我站起来,开始往回走。
我们两人如此亲密地走在雨中,应该是一件令人心动的事情,可我心里却想的是,如果,和我在一起淋雨骑车,一起看林海,一起看海岸线的女孩是心里的那个她,那个女孩,这一切就完美了。
又一次出发。
这一站她定在了黄渤海分界线。
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她轻轻搂着我的腰,分给我一只耳机,是杨千嬅,那首《可惜我是水瓶座》。我最喜欢的粤语歌。
竟然真的像歌里写的一样,“要是回去没有止痛药水,拿来长岛冰茶换我半晚安睡”。
或许杨千嬅早有预见,就在这样的一个雨天中,我如同醉酒的人,带着穿礼服的女孩,架着机车高速行驶在环岛公路上,这是一场迎着雨幕的盛大逃亡。
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说,“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带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我哼着《Radio Ga Ga》的旋律,车速越来越高,肾上腺素不停的刺激着我们。
雨越来越大,拍在身上有些疼,我能感觉到她在身后轻轻的颤抖。
“我们去躲雨吧。”我放慢车速,查看导航。
“黄金梅丽号,继续前进!”
身后的女孩搂着我的脖子在雨幕里大声呼喊。
我们开始在雨里放声大笑,最初的隔阂在这样的笑声里,在两具火热身体亲密接触中消失殆尽。
我们架着机车沿着大桥从一座海岛飞驰向另一座海岛上,将一辆又一辆私家车甩在身后,我们就是都市里的海贼王。
我们淋着大雨骑车上山,然后徒步行走,靠在栏杆上。
因为天气的原因,黄渤海的分界线没有平时那么分明,但她兴致不减。
我们的面前就是太平洋。她说。
“沿着这一条航线,我们租一艘摩托艇,一直开下去,就能看到美国的加里佛利亚州,在那里,阳光是不会沉没的,那里也就是你这个海贼王的航行的终点。”她说。
我没有告诉她,凭借摩托艇我们是很难克服太平洋的风暴;其次即使加州阳光成为所有美国西部民谣歌手口中的白月光,但加州也有狂风暴雨;最后海贼王这个架空的动漫是很难和我们这个世界观融合的。
但现在说这些未免扫兴。
“笑一笑嘛,这么没幽默感,难怪她会和你分手。”她看着我的表情,表示不满。
我挤出一个笑脸,又扭头看着海面,心里的闪念逐渐加强,如果,她还在我身边,我就会笑的更坦然吗?
傍晚我们准备去九丈崖,但它比预计的要远,我们快要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一些街道的路灯也已经点亮。
我们好像又迷路了。
在一个个纵横交错的路口,我一边看着导航一边问,“如果我们真的迷路了,你会害怕吗?”
“旅行嘛,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当然也有可能是惊吓。我做好准备。”她说。
“对不起。”她又说。
嗯?
“早知道你是个路痴就不和你一起了。可是又因为有你在,所以我不怕。”她咯咯笑“这样的土味情话会不会让你这样的直男有成就感?”
我没有笑。
有一段时间,我多愁善感,因为情感的风雨飘摇甚至揣测自己根本活不到自己完成清单完成自己和她约定的时候,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真叫人可怕,我开始焦虑,自作多情的揣测每一个陌生人的一千零一夜。
那个女孩曾经问我,你知道有多少美好的故事,就这样在你的笔下被推出吗,它们在一个干涸的河道里搁浅、腐烂。
为什么曾经说不出口的爱恨情仇,最后都变成抑郁沉默的沧海桑田?
我告诉她,这些丧失勇气的伤感,就叫作成长,我们开始患得患失。
其实爱情比我想的还要简单,问题就在于如果我们不把所有的不行都探索经历一遍,把所有的磅礴大雨都淋一遍,把所有的跤都跌一遍,把所有的山再爬一遍,那么这沿途的一花一草都是惊喜,都是爱情的延伸。
我不知道,我是为何如此的后知后觉。也许在这样一场意外的邂逅后,自己的心之所属的执念,才会愈加坚定。
之后,我送她回去和她一起宵夜,坐在我们身边的是一对旅行的情侣。
他说,“你的女朋友很不错!”
可我还没有来得及解释,他们就离开。
这个误会现在想来也是美好的。
归还了机车,突然心里强烈的想要去喝酒,她也跟着我。
我们走在海滩上,就如同昨天那样,我把自己的帆布鞋借给她,光脚走在潮湿泥泞的沙滩上。
海滩上空空荡荡,我没有说话。
后来我走的累了,坐在潮湿的木椅上,示意换回自己的鞋子,她很乖巧地从海岸边跑来,蹲下身子在沙滩上挖着海蟹,我看着海。
她一边扣着沙土一边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可他心里没有我。”
“是吗,挺好的,知道自己喜欢一个人,很难得。”我看着她,她继续专心致志的做着手里的工作,就像刚刚的对白只属于这个夜色,而与我们无关。
这应该是我们最逾越界限的一段对话。
那晚,我和她在酒吧喝了酩酊,我们疯狂的喝着长岛冰茶,然后趁着酒精的挥发奔跑在雨中,又在某一个街角抱着灯杆在昏黄的路灯下相拥着呕吐。
橘色的灯光时点亮着长岛的夜色,我知道此刻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我能和我爱的人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在这样熟悉的老街道里,成为老居民。
这可能无关乎爱情。
在那以后,我们相继离开了长岛,略显仓促的告别。
她离开的那天,天气很棒。
她点燃一根烟拥抱我,依旧是在海边,我送她上船。
那是很好的晴天,我看着她在阳光下,斜靠着桅杆,她抽了口烟朝我挥了挥手,然后便回到船舱,我朝着她的背影低声告别,看着那一艘黄金梅丽号消失在海岸线上,也是如此光芒万丈。
“别这么丧,你要知道,我们每一场安静的爱情就仿佛晴天的午后坐在海边打盹,所有的聚散离合都是不经意间的哈切。我们终究变得虚张声势,最后一次再见面时,在分开前,我们总是将能不能活的下去,从无关紧要的问题又上升成不可调节的矛盾。”
“另外,我的衣服不用你赔了,谁让我也弄脏了你的衣服哈哈……”
我看着她给我最后的一条微信,突然笑了。
后来啊,旅途结束后,我的朋友疯狂的八卦这段乌托邦式的朦胧感情,可他们永远不懂啊,这就像我们手中的烟蒂,那么短,燃烧到指尖后熄灭。
熄灭之后,我们每一个人都心存感激,感谢我们看到的光,即使稍纵即逝。
那你们以后还会约着见面吗?朋友们好奇的问。
我只是笑啊。
那一天,我终于给我爱过的女孩发出各自珍重的电邮。我,她,她。
我们三个,终究是红尘欲海的香客,和常伴青灯古佛的僧侣共修禅意。
于是只能祷告,互相约定,我的眉眼山峦,你的笑靥桃花,终究化作一句,因我知你安好,故再无所念。
(首发于公众号IAMYO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