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如果有长生不老泉

前几日整理书柜，翻出了大学期间学英语的随身听，还有几盒属于那个年代的磁带，居然还能听。一上午，索性坐在书房地板上，慢下来，静静地回味那个年代的歌，看尘屑在光线里翻飞起舞。生活一直匆匆忙忙，早已经久违了这些曾经熟悉的旋律。

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是被生活和工作赶着往前跑，特别是警队中人。其实，人生真的需要适当地缓一缓。就像这盒带，快进时，你只能听到吱吱嘎嘎的杂音，唯有慢下来，才能听到里面藏着记忆和歌声。

世界这么大，变化这么快，我们已经生活在一个只有洗澡睡觉才离得开手机的年代。手机里每天都会蹦出大大小小的事件，有的远在天边，有的近在眼前。如果我们能站在上帝的视角，俯视这万物苍生，就会发现连路上飞驰的汽车里，其实都是一个个小小的焦虑着急的世界，疲于奔命的销售员侧着头接着电话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警察熬夜值班后眼里的血丝和疲惫，一家三口紧赶慢赶着去孩子的辅导班，一伙歹徒商量着作案细节……也会发现城市亮起的灯火里，相亲的大龄男女在烛光晚餐的音乐声中局促不安，刚刚手术后的病人被麻药过后的痛疼折磨，愤怒的父亲指着孩子的考卷大声的苛责……

这其实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每一秒都有人在笑，另一个角落却有人在悲伤地哭，每一秒都有情侣在依偎，另一角落却有人将分手闹到了法庭，每一秒都有作奸犯科者在盘算罪恶和阴谋，每一秒都有婴儿在幸福的期待中降临，每一秒又都有风烛残年的老人缓缓闭上浑浊的眼睛。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上演着自己的人生剧情，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谁都无法预料第二天会如何发展，谁也无法料想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自己又身在何处。但变中又蕴涵着永恒的不变，天空底下任何事情有它的时辰，诞生的时辰，消逝的时辰，很多已是定数。

庄子的《逍遥游》中记载有上古奇树，号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沧海桑田在其看来不过是春秋变换，日月交替而已，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这是小大之辨，快慢之辨。虽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然而大椿如磐石，千万年来永恒不变，无欲无求，无生无死，既无开花之愿，又无生死之忧，无生则何谈永生；朝菌蟪蛄自知生命苦短，朝生暮死，反倒遇水即活，逢木筑巢，活得如夏花般灿烂如火，如溪水般灵动自由。生与死，始和终，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在这似乎被上帝遗忘的时空里是如此的清晰。

那天带小孩去南山图书馆看书，偶然就翻到了纳塔莉·巴比特的《不老泉》，薄薄的一本，一口气就读完了：永生不死，年华永驻，却被村民认为是巫师邪术，把儿媳妇吓得带着孩子逃出家门，从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每隔几年便要变换个身份……种种这些事实击穿了浮世传说中永生那美妙传说的面纱。这一大家人在经历了永生初期的狂喜之后，剩下的对幸福与美满人生的期冀便如幻梦泡影，镜中水月，可望不可及。

日本动漫《人鱼之森》中也记载类似的故事：误吃了长生不老人鱼肉的涌太面对着妻儿一个个至亲好友的衰老死去，只能孤独一人踏上漫长的求取解药的旅途；而奥斯卡获奖影片《夜访吸血鬼》中，小女孩克劳迪娅被咬伤成为无生无死的吸血鬼，容貌永远固化，但随着时间流逝，她有了女人的欲望和感情，却无法走出自己洋娃娃般的身体，她恨自己畸形的存在方式，恨周围的一切，永生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无法言语的绝望。

人之所以期望永生，是因为害怕死亡，因为死亡总是伴随着各种病痛，各种别离，各种恐怖，各种残忍，你可能还想和心爱的人多说几句话，还想着多看几眼这美丽的世界，但死亡拒绝了所有希望，它决然带走了你的亲人，或把你从亲人身边带走，一同带走你的爱，你的希望，你的快乐和健康。对死亡的恐惧，成为人向往永生的驱动力。但试想想，这世上如果真的有长生不老泉，你会毫不犹豫地去喝吗？

要知道，你不会老，那年轻还值得珍惜吗？你不会死，那活着还有一点庄重感吗？你天天都是同一个样，不会更漂亮，也不会长出皱纹，那么你出门时连照镜子的心愿都没有。永远年轻，生命是不完整的，生命的规律与你无关，并不是一件如同想象那样会很快乐的事。

生命其实不止有“生”，“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与生就挨在一起，既然被赋予了生，就必须接受死亡。就像《不老泉》中，塔克说：生命是一个轮子，死亡也在这个轮子上，如果死亡掉下去了，轮子会一直在转，没有结束的旅途，是多么枯燥。永远活着的世界里，生命就不会被尊重和歌唱了。

人类独有的思想感情与社会圈子决定了他们不能只为生存而活，而需要有人类独有的生存和交流方式，需要有朋友和亲情，一旦这种方式圈子彻底崩溃，则人活下去的目标也不存在了。就像无论多么漂亮的花朵，经历了最灿烂的盛放后，等待它的就是枯萎、凋谢、死亡，那残败的花瓣融入泥土，滋养土地，再开出新的花儿，生命就是这样，在生与死中轮回。只有死，没有生，当然没有生命，但只有生，没有死，生命也就无法被唤作生命了。有不会死的花吗？假花放在客厅里，四季开放，脏了可擦一擦，焕然一新。但它香吗？

我们之所以歌唱生命，敬畏生命，就是因为他能趁着从出生到死亡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向世界努力留下它最缤纷的模样。每个生命都是独特的，唯一的，美丽的。万万千千的生命，给了世界千千万万的美丽瞬间，而且绝不重样。

花是这样，人也是一样。人是自然地一部分，无法僭越生命自然的定律。一生的意思，其实是一个个真实的时间刻度。是年轻时，一个男孩或女孩朝你走来，你们组成了家庭，承担了这样那样的责任；是年老时，你儿孙绕膝，人家喊你爷爷奶奶，你问心无愧；后来就到一个地方永远沉睡去了，走过的人看见了碑上的名字，有默默的追思。

这就是一生，这就是生命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