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日子都是一个回家的节日

在外生活久了，经常会梦到那里，一有时间就想着能回去看看，走走家乡的小路。之所以眷念那方水土，或许是因为那里有我迷迷糊糊长大的童年吧！

儿时的家乡感觉好大好大，大到可以让人毫无顾忌的疯跑，屋宇交错，阡陌相连。镇子外，青的山、绿的水，清脆的鸟啁蝉鸣，光与影、青草味儿，四季变化的田园，是儿时的天堂。但现在每次回来后，心情又觉得失落、沉重甚至悲凉，总能感觉到陌生感，这可能与我的思想变化有关，更与故乡的变化相关。家乡已经不是儿时的样子了，童年曾经玩耍过的地方，现在都是灌木荆棘丛生或是钢筋水泥铺平的道路，昔日充满烟火味的地方，却从骨子里透出的一种凋敝和荒凉。

去年回乡，去了舅舅家所在的那个叫“藕断”的村子。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在记忆中生机勃勃的村子，因为人口的外迁，土地的抛荒，民俗的凋敝，已经快要消失了。外公去世后，舅舅举家都去了北京城，两层楼的房子还在，木门风吹日晒，显得斑驳，锁头更是锈迹斑斑。

儿时总去外公家过暑假，对“双抢”农忙的记忆至今记忆犹新。小暑连大暑，七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月份，也正是传统的“双抢”时节。农谚有云：“小暑吃园，大暑吃田”，因为立秋后插下的秧苗不会分蘖，所以农人们必须要抢收抢种，抢农时才能有好的收成。

但如今，除了树叶飘落的声音，整个村子静悄悄的，看不到多少人，很多门扉上挂着铁锁。路没人踩，屋没人住，屋前屋后，巷尾巷头，杂草不断的疯长，沿路碰见好几条消瘦的狗，本想躲避，但他们却不叫不吠，远远的寂寥地看着我，不警觉，不讨好，狗眼里充满了漠然。蓝天青山绿水也正在消失，农田里蒿草没膝，耕地被征迁后等着开发，大面积的抛荒，一片连着一片，山地那边，曾经高大的樟树也被砍光了，因上游的造纸厂废水排放，幼时游水嬉戏的泊水河现在也被绿油油层层叠叠的蓝藻霸占了。而且，我知道，故乡的人文传统也在日渐稀薄，那种叫庐剧的地方戏再也无人唱了，婚丧嫁娶的地方民俗，种敛稼穑的农耕传统已经无人愿意承传下去。

山水变了，人心也变了。村民们对土地已经没有了眷念，年轻人外出打工远走他乡，村子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暮气沉沉，陪伴他们的只有静止的、寂寞的时光和一同衰老的老房子，甚或哪一天，他们孤独地离世，都无人知晓。故乡的凋敝，远不只是生态和农耕文化的衰落那么简单，远不是我们想象中有些悠远的怀旧和文艺，更多的是发展的刺痛和割裂。乡村坍塌，老人被遗弃在破败的村庄，年轻人漂泊在他们怎么也融合不进去的城市，故乡已经成为回不去的故乡。

可能是年岁渐长，自己虽早已行走在城市，却依然满脑子里都是乡愁，而且日渐清晰，越来越超越对故乡的期待和想象。我忧思的是，新一轮的城镇化浪潮正在兴起，包括我的故乡在内的中国广大乡村小镇，正在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变迁，甚至是颠覆和重构，越来越多的乡亲涌入城市，如果这一切能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狂奔，或许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如果已经被引向了一个不理性的方向，那等来的将是一个个故乡的黄昏。

那天，和老友谈及我的感慨。他在省城合肥的一所大学任教，专业就是社会学。因为离家不远，他每年寒暑假期都会回乡小住一段，日子过得散淡清雅，我们在一起切磋书法海阔天空，也一起被故乡的今天深深刺痛、嗟叹不已。在他眼里，这个大步快跑的时代，哪个人的家乡不都在沦陷呢，年轻人不愿意留在乡村，除了喜爱都市的就业结构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都市教养，城镇化要成功，一定要伴随着都市教养的逐渐形成和一整套的顶层设计，让乡村的年轻人真正融入进城市，实现不了市民化，城镇化永远都是半吊子工程。

记得南拳妈妈的歌里唱道：到不了的都叫远方，回不去的都叫故乡。这都是文学艺术对故乡的阐释和解读。可如今，现实中的故乡已经真的成为回不去的地方，就像我们永远回不去童年一样。故乡是什么，有人说，是出生后成长、长大后离开的地方，是你长大后一直在蜻蜓点水若接实离的所在。这一点，身在深圳这个移民城市，感受会更深。每到过年过节，大家都像候鸟一样，回到长大后离开的那个地方，数天以后又会从那个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记得北岛写的诗歌《乡音》，开头的句子很特别“我对着镜子说中文……”身在异国他乡，中文是他缓解乡愁的唯一方式。说到底，人的一生，就是依赖映在我们视网膜上的倒立虚像，来不断测量着自己和故乡的距离。而我们很多人，总是在奔走和焦虑之间，在匆忙和生计之间，忘记回头，忘记在乎脑后尽头那期盼的眼神，忘记耳边的叮嘱，忘记春夏秋冬时序的轮转。或许是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或许是我们的出发本来就充满了偶然性。

其实，远也好、近也好，记得回来就好。只要不忘记，每个日子都是一个回家的节日。无论是石板、炊烟还是树荫槐叶，那种清凉是心灵疲惫时的一种安慰，是漂泊在外的一种思念，而家乡的那个自己无数次站立过的屋檐，和屋檐下现在无数次侍立抬头遥望的父母，以及他们额头皱纹里藏着的依恋，这是份多么纯粹的美好！

那天老友给我题了幅字，毛笔小楷写的是：在某年某月某一天某一瞬间，如果你外面还有梦想，就大步离去，若仍有牵挂，就及时归来。

这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遥远的故乡，这日月山川，父辈们走过，如今我们还会回来走走，女儿这一辈的她们以后还能像我们一样想着回来吗？又或许，在她们眼里心里，所谓故乡，就是那一个个高楼林立千城一面的地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