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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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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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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之后的时光

四十岁之后,时光兵分两路,一路催人老,一路开始转弯,常常在某一个瞬间因为某件事,让我们猝不及防地陷入回忆之中。

人到中年,经历有了,故事有了,也或多或少有了些积累,但也多了压力,多了焦虑。年轻时独闯江湖,失败了可以重头再来,中年时,有了家庭、有了责任,不得不咬牙拼命与岁月硬扛,才越来越觉得翻云覆雨命运手,对你我从来不温柔。

梁实秋先生写过中年状态,他说:中年大概有两件事使你不能不注意,讣闻不断的来,有些性急的朋友已经先走一步,很煞风景,同时又会忽然觉得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伙子在眼前出现,从前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藏着的,如今一齐在你眼前摇幌,磕头碰脑的尽是些昂然阔步满面春风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样子。

耳畔频闻故人去,眼前但见少年来。写得就是这般中年人的光景。一起长大的兄弟,有的已经被疾病、灾祸、意外红牌罚下,永别赛场,难免让我们兔死狐悲。还有我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大不如前,事业、身体、父母、儿女……人生的短暂感和不确定性已经让我们力不从心。

人这一辈子,再长也不过百岁,不同的年纪,会感受到不同的人生风景。人一出生,就开始认识饥饿、认识占有,然后八九岁,会开始认识忧伤、认识烦恼,十几二十岁时,会开始认识欲望、认识爱情,认识痛苦,再然后,开始认识责任、认识眷念、认识别离、最终也会认识死亡其实是生命的一部分……

想起大学同宿舍的哥们谢洪雷,大前年的年底我去济南看他。晚期胃癌刚做完手术的他,脸色苍白,瘦得弱不禁风。在他的书房里,我们面对面坐着,看着彼此,毕业一晃十几年,该聊的不该聊的,很多又不知从何说起,在残忍的命运面前,任何安慰其实是多余的。看他喝他母亲端过来的黑稠黑稠的中药,难以下咽的苦让他龇牙咧嘴。在他父母离开的间隙,他小声告诉我,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熬不下去了,胃切除、化疗、放疗,身上插满了管子,如果这些都没有效果,喝这些药还有作用吗!之所以接受这样痛苦的治疗,喝这些苦的怀疑人生的中药,不是治病,而且让父母亲人安心,让他们能在他走之后有份告慰,他们爱他,也尽了他们所有的力量。只有这样,他走后,父母亲人才能在心里,彻底地与他告别,才能继续充满勇气地生活下去。半年后的一个傍晚,青岛的同学电话来,说洪雷走了,走的很平静。临走的那几天,被癌症的剧痛折磨得几乎散架的他,瘦骨嶙峋、单薄如纸,体内的肿瘤已经长满了胸腔,进入到一种昏睡的状态,变得象婴儿一样嗜睡,偶尔清醒一点,也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再有任何兴趣,甚至都不愿睁开眼睛。或许这种临终前的昏睡,对他来说,其实也是一种坦然接受死亡的方式吧,剧痛的身体那一刻已经逐渐麻木,不再做无谓的逃避现实,不再感受到沮丧、愤怒、不甘、惋惜或者牵挂,而是开始静静地守候离去的那一刻,为生命保持一份最后的尊严。

我有时在想,这份昏睡多像人在儿时的睡眠,简单而沉实。还记得童年时那些早晨, 特别是冬天的早上,能毫无干扰地睡在被窝里是一种“幸福”,但那时“破坏”这幸福的往往是父亲,他总起得格外早,先煮一锅稀饭,把屋后鸡圈猪圈的门打开,然后站在我的门前喊一句“起来了”,三分钟后如果没有动静,他会再次出现,推开门更大声地喊一句“快起来”,他的耐心和坚决让我不敢违抗,并一定会为自己的懒惰而战栗、羞愧。这样的情形一直从小学到初中,近三千个早晨,父亲就这样恪尽职守地充当着我们的闹钟。很长时间,我都对父亲的声音有着条件反射般的敏感,即使在工作、成家以后,我的耳畔依然常回荡着他的喊声——“快起来”,低沉,有力,不容置疑,不容懈怠。

如今,曾经强壮有力的父亲老了,跟随着家乡的老人们,成了一名虔诚的基督徒。

这几年,我曾经不止一次梦见父亲独自在老家的同一个场景,那是冬天,父亲坐在老屋门前一块阳光照得最多的地方。背后是灰色的砖墙和低矮的结着冰溜子的屋檐,无数褐色的瓦片垂着耳朵,一个个仿佛在倾听父亲的心事。父亲通常不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沐浴着阳光,取暖,皱纹宛如屋檐上生满绿锈的青苔,上面摇曳着花白的荒草。人会老,阳光却不老,新鲜的光束里,尽情跳跃着生命活脱脱的尘屑,以一种最温暖、最明亮的姿态涂抹一切。树上尚有没凋零的叶子,在一片灰白中通体金黄,被微风一吹,兴奋得直打哆嗦。地上,一条狗蜷缩在阳光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这一切,一帧接一帧,像极了一部套色的黑白电影里的老镜头。寂寞而孤独的父亲,已经很少有人陪他说话了,大家都在忙,或者都在异地。

一年之中,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孤独地呆在故乡的老屋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更急切地盼望着过年,盼望着孩子们回来,那时的他,成为大家春节团圆最后的理由。老伴、儿子女儿、孙女孙子外孙子们,都围在周围,绕在膝前,像层层覆盖的枝叶,这棵年迈的老树才感到格外的年轻和挺拔。

记得女儿上小学前的那个暑假,带着孩子回故乡,坐的是那种绿皮的慢车。在火车上竟然也遭遇了同样的梦境,梦中的父亲苍老而安静,还是那样独坐在冬天的阳光里。半夜从梦境中醒来,泪水湿了枕头,耳边是陌生人的鼾声和列车交错而过切近又恍惚的轰隆声和风声,迷蒙的微光照进车厢,蓝色的窗帘与窗帘上变幻的影像错乱,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就好像漂浮在这声色光影里,不知此夕何夕,也不知何时何处。时间从我身上碾过,甚至来不及尖叫,就像蝴蝶来不及和春天告别。梦中的父亲在等着谁?谁又在等着他?这交错而过的列车,人群朝两个方向散去,又从两个方向聚拢而来,都在巨大的黑夜深处沉默着,都在想各自的心事,脸上写满故事,心里却仿佛电影散场,欢喜悲凉。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这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在读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的诗,阳光透过窗外的树隙逸进来,纯净、光明与温暖。

床上的儿子,还在安静踏实地昏睡着,小小的身子睡得张牙舞爪。看着小小的他,心下突然就欢喜起来,心想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和一草一木,原来都可以如此简单、诚挚、宁静地,守着这阳光和这个人欢马叫、喧腾不息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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