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多事种芭蕉

深圳的这个时节，“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片云可致雨，不仅雨来得快，而且来得猛，闷热一个上午，下午两点钟一过，西北天边一丝雨云，西南风一卷，马上就是乌云滚滚，倾盆大雨就来了。

这个下午，天照常是阴郁的，我坐在临窗的位置写作。周边很静，静得甚至能听到灯管发出的“吱吱”的电流声，手边的茶杯里，有袅袅的水汽飘起。这个季节，远在长江之滨的家乡，汛期也已经来临了。每年的这时候，家乡都雨水不断。父亲来电话说，今年巢湖的银屏山牡丹花开14朵，洪涝恐怕尤其的大。在烟雨江南，民间自古就有“银屏牡丹开得早，朵数少，有旱；开得迟，朵数多，有涝”的说法。

我喜欢水的世界，自小皆然。“古树炊烟起，流水近人家”、“绕屋是芭蕉，一枕万响围”，一直都收藏在我内心最温暖、缠绵、惬意的位置。听篷窗雨声，走雨中青石板路，安静、闲适、朴素，如同老电影般的诗意和忧愁。

说起听雨，一直记得南宋蒋捷的那首《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凭，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寥寥数语，人生三个阶段变化可谓入木三分。一样听雨，但心境迥然不同。尘事沧桑，物是人非，岁月何其无情啊！

近来偶读杜牧的诗“连云接塞添迢递，洒幕侵灯送寂寥。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通篇写雨，却不着一个“雨”字。古时的天涯孤客，听雨打芭蕉，享天籁之音，毕竟也是有幸的。这让我想起一段佳话，那位终身没有考取功名的老秀才蒋坦和他的能诗善文的夫人秋芙。秋芙在院子里种上芭蕉，叶大成荫，推窗看去，满眼绿色。某日晚，秋雨淅沥，雨打芭蕉，点点滴滴，一时间让蒋坦心烦意乱。于是，这位内心倍感落魄的秀才竟提笔在芭蕉叶上戏笔一句“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第二天早上，蒋坦起得床来，一看这芭蕉叶上又续书了几行“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字柔媚，正是他的那位能言善辩体贴周到的夫人所为。想想这落魄的老秀才，城头望雪，雨后看花，窗前听雨，月下看美人，此番韵味，谁人能及……

和芭蕉相关的故事，我最钟情的是草圣怀素用芭蕉练字。怀素幼年好佛，出家为僧，经禅之暇，喜好饮酒，钟爱翰墨。每当饮酒兴起，不分墙壁、衣物、器皿，任意挥写。相传，怀素所在的寺院旁种了万余株芭蕉，浩浩荡荡，一望无际。芭蕉叶子长成时，怀素取叶片铺于龛桌，临遍他喜欢的所有书帖。练字入魔，不分昼夜，万余株芭蕉叶片的生长，竟然不及他的书写速度。后来，他干脆揣上笔墨，身临芭蕉树前，长一片，写一片，芭蕉树下，废笔成冢，天地间最浪漫的书写，就是这般是站在自然里，站在无心中，天为顶，席为地。

而如今我们生活的城市，屋外窗外有的只是洗不尽的喧嚣、浮华，早已经没有雨打芭蕉的意境，有的是一眼都望不到尽头的拥挤的高楼，还有数不尽的单调的窗子。这热气腾腾被技术和数字统治的现代社会，现实也越来越硬，硬得我们的内心里几乎放不下一个柔软的童话，还有谁愿意并且能够真正静下心来，在窗前，伴着雨声，读一本书，练一卷字，想一些飘忽无关财富的的命题。

曾经看过一本书，时隔久远，故事已经模糊，却仍记得其中描述的生活方式：那里的人大半生都在造屋，年轻时，有一点钱先打好地基，盖一层屋子挡风遮雨，等第一个儿子出生就加盖一层，如果再有儿子，就往上再盖一层。所以，一般看房子有几层，就知道这家有几个儿子。其实，他们是在用一种最传统简单的方式把人生的真义概括呈现出来，到什么山上砍什么柴，不过于追求虚幻的未来，享受眼前的点滴美好。

其实，人的一生就好像自己不断亲手加盖的房子，一层一层衔泥垒土，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遇到困难和打击时，是继续，还是放下，甚至放弃。

数年前听一法师辩经，就是关于放下与放弃的：这世界让人放下很难，放弃更不容易。所谓放下，便是我还会回来。所谓放弃，则是和过去彻底告别。这个世界，更多人对感情对生活对事业只是放下，难有真正的割舍。所谓舍得，也是在舍的时候更强调得。正如生活，它总会在感到绝望的时候给你新的念想，催促着你往前走，不停地赶路。

试想想，在我们成长的路上，谁曾经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一路走下来，天地越来越广大，而自我却越来越渺小？在年少轻狂的年纪，我们内心的自己被无限放大，全世界都在为我们准备着，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那里有甜蜜浪漫的爱情、美满安逸的生活、步步攀升的事业，我们坚信，这一切的完美都唾手可得，只要我们努力。但当我们真正进入社会，真正为未来努力的时候，那个自以为足够强大的自我，在现实世界的铜墙铁壁面前，有时却不得不卸下那些坚强的伪装和美丽的愿望，浪漫的爱情中多了柴米油盐的琐碎，安逸的生活像是空中楼阁，而事业，常常是举步维艰……那么多最初的梦想，那么多以为付出努力就可以实现的梦想，它还在吗？它还盘旋在我们的心头吗？它还有重新燃烧的机会吗？当它慢慢渐行渐远，我们又拿什么来祭奠这所有的曾经呢？

人的一生，一直都在放下与放弃之间患得患失，在舍和得之间左右为难。与其这样，我们何不如给自己建造一个心灵的窗口，窗外一样有芭蕉绕屋，清风疏雨，辛苦劳碌之余，可以临窗阅读，听雨观潮，有时它是一种嗜好，能让你忘却尘世喧嚣，有时它是一种感情，让你温暖而欣慰，休整而放松，这也不失为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