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生命痕迹

这实在是个急速造城的时代。10多年前，买南山前海的房子时，朋友们都大呼小叫：“啊？房子买在前海？那么远，多偏啊，上下班多累！”彼时的前海，临近火车西站那块，月亮湾大道西侧，一片荒凉，而现在，前海的房子每平米已暴涨近八万，地铁也早已四通八达，自贸区像吹肥皂泡一样让人眼花缭乱。

在这个城市中，我们曾经认为的那些满目荒芜、不能住人的地方，不知不觉中都有了地铁、有了配套，有了车马喧嚣、灯红酒绿、夜色妖娆。

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两三代人同睡在一个小小房子里的年代似乎已经遥远。记忆中一排排壮硕的泡桐树，树荫匝地，老人们坐在竹床上纳凉，一把蒲扇，一壶飘着热气的酽茶，偶尔路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留下一路清脆的铃声……

这种如山涧流水般恬静悠闲的生活已一去不返。这30多年，每个亲身经历的人都能深切感受到，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们，在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背景下，争先恐后地撂下锄头，洗脚上田，走进城市。如今，城市是越来越大，城市的门槛越来越高，劳劳碌碌的生活，居高不下的房价，生活和时代在赶着人们不停地跑。

但一个真正可持续的现代化城市，她不仅要有林立高楼、高速干道、水电管网，更重要的是，她能尊重人的价值、情感、权利，能经久不息地为人们提供优良的生态服务，比如新鲜空气、食物、安全和健康保障、艺术灵感、幸福感、历史传承以及生理与心理的再生，同时也能为栖息在城市的人们提供精神寄托。

我有一个同事，移民去了加拿大，在那边化了两年时间，重新修了旅游方面的学位，然后创业开了个旅游公司，专做国内去的游客。因为刚刚起步，他微信中说，他目前恐怕是加国最贫穷的人。但他又说，他现在生活也没啥大的压力，这边人与人之间不会比来比去，成功的范式有很多种，哪种生活方式都值得尊重，失业了也有救济，他可以择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把自己的能量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选相比于国内，他还是觉得出来挺好，换一种生活方式，另一种活法。

其实，不管是西方，还是在国内，即使生活保障上的隐忧不再，但始终都会有一个物质发展解决不了的社会问题，就是面对多元化选择的时候，人如何能够从选择中获得最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因为从经济学角度来说，选择多就意味着机会成本大。

简单而言，如果某天晚上有两个朋友约你，一个去逛街，一个去聊天，那么你的选择必定会造成另一个机会的丢失。可当某天晚上，有10个朋友约你干不同的事时，每一个约会都有你想要的方面，这时候你得到的是1，失去的机会是9，你就会开始痛苦。所以归根结底，很大程度上是人性的困扰。其实从古至今，人性变化真的不大，人类一直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和人性藩篱里兜圈子。

就我而言，我向往的是小城市的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有另一个我，可以每天下班陪家人吃饭，然后看看书，写写字，和朋友出去聚聚，不用挤地铁，不用每天用两个小时“在路上”，但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人放不下呢？或许只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平凡人对自己不平凡的期望而已。

有一个中兴公司的哥们，外派欧洲数年，他说他特别羡慕法国人，巴黎的历史保护得多么好啊！塞纳河畔，奔驰着的虽然不再是欧洲老电影里叮当作响的四轮马车，但塞纳河桥头的雕塑，两岸的古老建筑，都还完好地保存在原处。那些老建筑，就像特定的历史符号，真实记载着这里所发生的故事，让人觉得巴黎的历史不仅仅是在书中，是在《巴黎圣母院》里，它在现实中，在建筑、在文化的根源上就从来没有中断过。你在其中漫步，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每到整点就会响起，穿越整座城市，蒙马特高地圣心教堂拜占庭式大圆顶，你老远就能看到。

这就难怪巴黎人为自己生活其中的文化而骄傲了，因为他们依然同他们骄傲的祖先们生活在同一个精神时空里。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曾经的影子，记得曾经历的人和事。找得到记忆就不会迷失自己。不像我们，这些年到处在大拆大建，拆得面目全非，建的千城一面，毫无想象力，全然找不到自身成长的痕迹。

同样的老城保护，咱们能做的只能是在棚户上刷白漆，而民族建筑的魂早已在推土机的轰鸣中化为尘土。

其实在十九世纪中叶，法兰西也曾经历了一场“旧城改造”运动，巴黎的中世纪古城区及城市格局也曾遭严重的破坏。但后来的矫正缘于三个作家的抗争，第一个是雨果，他写了《向拆房者宣战》；第二个作家是写小说《卡门》的梅里美，他成立了一个古典建筑的监督委员会；第三个是小说家马尔乐夫。20世纪60年代，马尔乐夫提出在全法国进行文化普查，“大到教堂，小到汤匙”都要详细登记。

这种对传统文化遗产的保护，对历史和现代的梳理和对接，对古典价值的仰望和笃信，对现代人文的平视和亲近，使法国成为文化上的超级大国。也许，这正是传统的真正价值所在，因为它记载的是这个社会以及每个人的生命痕迹。

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在不说话的历史遗存面前放下身段，在卑微的生命面前收起怜悯，我们能感觉到头顶的明月，身边的流水，静谧的山川，这些平时看上去极平凡的东西物件，在尘埃起处一样洋溢着温暖的光芒，那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肯定会显得更加从容、好玩、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