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中国达人秀”里,高晓松问周立波:“我大小也是清华毕业,定居美国,怎么你们上海人老说我土?”周立波却说:“你说的这些,都不妨碍你的土。”
在上海人心眼里,“土”跟见识、阅历和身份、豪华无关,它跟精致、讲究、优雅、时尚、圆润有关。实事求是地讲,在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城市中,若论精致圆润,非上海莫属。
其实说起来,有很多人对上海不那么好感,觉得这个城市排外、小家子气,仿佛它骨子里都藏着偏见上海又是个很让都市作家和小资们津津乐道的城市,大街小巷,书里书外,夜场酒吧,文化沙龙,他们把殖民文化一点点放大,做得很有那么一股子优雅味儿,别人怎么学都学不来的。上海的海派文化既有江南文化的古典与雅致,又有国际大都市的现代与时尚,那外滩十里洋场,灯光迷离,神秘的租界,大大小小的公馆,旗袍、口红、香水和夜色中出没的香车美女,上海话,半导体收音机,老洋房,树影斑驳的马路等等,这些东西不是简单的拷贝就能拥有的。从文化味儿来说,大上海就是个让人想入非非意乱情迷又充满怀旧风情的所在。
上海是一个离我家乡不远,但离我工作的城市很远的地方。记得小时候,从我家门前的长江随便搭上一艘船,最多也就四五个小时的功夫,大上海就在眼前了。我的乡亲们很多人搭的是那种顺流而下的木排,从上游的南京运木材的贩子,用浸过桐油的麻绳将成百上千根的木头密密匝匝地捆扎成木排,长达数百米,浩浩荡荡,顺江而下,中午靠岸打尖的当儿,跳上其中的一艘,不到傍晚,你就身处霓虹闪烁的上海了。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邻居家买了辆崭新的铃木250摩托车,贩卖甲鱼。在我们江南一带,甲鱼被称作沙鳖,当时大多是野生的,不像现在,养殖的远远多于野生的,大上海的城里人最中意野生甲鱼,滋补、鲜美。他家壮实如牛的大儿子叫长年子,一年到头,头天早出,第二天晚上归来,骑着那辆250的铁驴子来往于家乡和上海之间,贩卖甲鱼。记忆中,长年子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先是咣咣当当的响,紧接着就是轰隆轰隆发动机的吼叫,惹得许多熟睡的狗也跟着一起叫,着实扰人清梦,儿时的清晨总是从这些狗叫开始的。特别是天寒料峭的冬天,白天来得迟,250铁驴子发动机的嘶鸣声更是让人睡不成懒觉。记得不到一年的光景,长年子加上铁驴子,风里来雨里去,南来北往,硬是帮家里挣得了足够建一栋小洋楼的财富,惹得四里八乡的人们眼红耳热,纷纷托媒提亲。左挑右选,长年子最后娶到了邻镇的一个漂亮姑娘,吹吹打打迎过门,不出两月,姑娘就有喜了。生活本来顺风顺水,但命运在这个时候却意外地拐了个弯。意气风发等着当父亲的长年子,在一个平常的清晨,像平常一样骑着电驴子出门,一路风驰电掣奔赴大上海,却没能像平常一样在第二天擦黑时分回来,一场意外的车祸将生龙活虎的长年子永远带走了。尸首放在板车上被拉回来时,头都没了,脖子像个血葫芦,血水在草席上结成了一块块黑色的痂。他那怀着四个月身孕的妻子哭得肝肠寸断,抹干了眼泪后,却因为丈夫的车祸赔偿金分配和公公婆婆闹翻了脸。闹得寻死觅活,恩断义绝,最后含泪堕了胎,在长年子尸骨未寒的当儿回娘家,改嫁他人。
这怎么说都是一个悲剧。年少时,因地理方位不明确,此事却给了自己上海离我家很近的印象,开个摩托车大半天就到了,但也给了我一种对大城市的恐慌,好端端的一个邻家大哥,无端端就被那个叫上海的城市给吞噬了。
长这么大,我只去过两次上海,还都是在我到南方工作之后。第一次是为了一段似是而非的情感,我记得是在陆家嘴的东方明珠塔下,从数不清的人头里找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几年不见,仅靠电话、书信维系的交往毕竟离真实太远,三两天的短暂逗留后,好像是自己一直小心呵护的东西,忽然全碎了,而且根本就无法还原,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彼此渐行渐远,以致相忘于这漫长的人生。不过,我想我那时还是喜欢上海这个城市的,想在想起来,尤其喜欢上海的小吃,汤包、百叶、油面精、小绍兴鸡粥、糟田螺、油氽馒头、素菜包、生煎、老虎脚爪等等,只几天的时间,自己就吃了个遍。
上海人对吃的讲究和精致,我儿时其实就领教过,只不过那时还没有那么明确的饮食文化的概念。记得和我家一河之隔有户人家,邻居们都叫他家男人“上海佬”。在家乡的口音中,这个佬字不是卷舌音,而是去声,还一个音节的小尾巴,叫上去有些铿锵。小时候,以为这就是这家男人的名,长大些才知道这男人原来是上海知青,下放过来,意志一软弱,没两年就娶了本地姑娘,做了上门女婿,之后就回不去城了。“上海佬”毕竟是大城市来的,凡事都讲究。印象中,他真就是个上海“小开”,一天到晚从头到脚都收拾得整齐利落,那个年代,还整天将头发搞得蓬松定型,溜光水滑,偶尔还喷香水,他家的儿子闺女也一个个搞得纤尘不染。他家最早买了电视,夏日晚上挤到他家看电视,几乎成了孩子们的节日,好在“上海佬”喜欢小孩子。“上海佬”对精致生活的追求,人所皆知,当然,他讲究的是心思,与花钱多少无关。炎炎夏日,多数人会食欲不振、厌食。“上海佬”总会来几手小菜给夏日佐餐:买一小块大头菜,切成细细粒粒的小丁,热油重糖与毛豆子一炒,即时碧绿生青香气四溢,那种麻将牌大小的醉方白乳腐,浓浓地淋上几层麻油,入口香糯细滑十分下饭。“上海佬”腌的咸菜,只取咸菜梗,不取叶子,开瓫后仍旧生青碧绿,像翡翠一样呈半透明状,用滚水泡过后,切成小丁,撒上几丝红辣椒和一层黄砂糖,吃时糖还会被嚼得“嘎吱嘎吱”响,满口清、甜、香、鲜,吃了也不拉肚子。还有笕菜梗,粗细如甜芦粟,切成二寸左右的小段放在瓦罐里腌数日后,一开瓫醇香四溢,连卤一起盛出,淋上厚厚一层熟油,隔水蒸,吮其丰厚的内壁纤维质,鲜美无比,与豆腐一起烧,开胃又下饭。这些美食曾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嘴馋不已,幼小的味蕾不知道被激活过多少次。
如果客观地讲,上海给我唯一不好的观感,就是滚滚黄浦江入海口的浑浊。工作在深圳,看海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深圳东部天海一色共蔚蓝的滨海风光,怎么看也看不够。来上海之前,一直以为上海是有海的,因为从地图上看,这座城市明明就在东海之滨,再右边就是广阔的太平洋,儿时看画报,印象中的外滩,那些高楼的前面就应该是一片沙滩。直到那一次站在真正的外滩,兴奋的同时也不能抑制内心的一点点失望,这黄黄的江水和想像中碧蓝的大海实在是相去甚远。上海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海岸线,所谓的东海,也是长江中下游淤泥和污水的冲积带。之前出差郑州,住的酒店离黄河很近,郑州的花园口一带的黄河还是比较宽的,但泥沙堆积严重。我当时就觉得这黄河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很黄很黄,比三级片都黄。直到我看见了上海的海,才知道,原来海也是可以这样黄的,可以和黄河比一比谁黄,但黄河可不是从这里入海的……
第二次是去参加啄木鸟杂志社的上海年会,也是在十月。黄浦江入海的水依旧很黄,登上金茂大厦88层上看到的上海,竟然觉得这个曾被称作“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其实很小,小的竟然逃逸不出我的视线。忽然一念间就觉得,这个城市的表象除了一幢幢面容优雅精致却透出股颓废味儿的楼宇外,已经再也找不出让我心动的东西,淮海路的东西很高档很贵,还有衡山路一个夜色中很晦暗的酒吧街,近国外领事馆区域,一派异国情调,生意红火。那里,每个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当时,深圳的京基100还没有建起来,金茂大厦的高度超过了深圳当时的第一高楼地王大厦,这个时代,每个城市都热衷于建高楼,像在比赛。这对我所在的深圳来说,总是件不太爽的事,在中国文化中,一贯以来,被人超过总是一件让人不爽的事,就像一个土财主,娶了个很有姿色的小妾,而且还给扶正了,原先的大房被冷落在一边,这种地位一下子变得微妙尴尬起来。那次回深的火车上,住在对铺的是个复旦刚毕业的研究生,现在上海的一家港资企业做业务,同车去深圳出差,眉宇间沉重而落寞,工作很不尽如人意,一直在说他的香港老板很混蛋。火车咣当咣当,在夜间狂奔,窗外有忽而照亮车厢的灯火一闪一闪,我们两人都无睡意,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复旦研究生显得很伤感,感觉到遇到知己似的,苦水、辛酸甚至愤懑都好似一颗颗足以致命的子弹,而上铺那个肥胖的戴着粗重金项链的说话齿不关风的广东男人那一刻呼噜却打得山响,这让研究生情绪更差。次日一早,车就将他带到深圳这个同样陌生的地方,这里也一样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城市的喧嚣都是一副同样的面孔,我们想逃避却又离不开它。城市与城市之间,都有铁轨纵横交错蜘蛛网状地连接在一起,每个人都像在其中的飞虫,挣脱不了。
有一句话说“时间过去了,而我还在这里”。想想这些与上海有关的往事,转眼又是十多年过去,多少流年,都在身后,我们却回不到最初,就如一滴葡萄酒怎么也回不了春寒料峭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