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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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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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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条江河


父亲一早打来电话,说今年长江汛期长,水量大,江水已经涨得满满当当了,江心洲已经像烧沸的大水缸里,飘着的一叶浮萍。

镇里发出通知,要求岛上的人马上撤离,到镇上空出的一所学校暂住。父亲说,我不想撤到镇上去,几十年来,这小岛经历过数不清的汛期,还有几次堤坝溃破,庄稼淹了,收成没了,但好在房子建在高处,房子和人都是安全的,谁也没把他们怎样!这长江的水啊,像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会停留多久的。

母亲也附和,说被子、生活用具都要自己带,太麻烦了。况且家里养的鸡鸭狗,咋办?总不能卖掉吧,现在卖不上价的!父母不愿撤离的意愿很是坚决。

我说,鸡鸭能卖就卖掉吧!我买好高铁票,你们还是过来深圳吧,哪怕住一段时间,等水退了再回去,或者去县城里的舅舅家暂住,舅舅已经多次打电话邀请你们了。

十多年来,父母一直跟我住在深圳,帮我照看孩子。现在孩子大了,老两口说啥也不愿留下来,在他们心中,深圳的这个家是儿子儿媳的家,他们的家还是远方那个小岛上,那间老房子,那方水土,他们一直心心念念,梦牵魂绕。

住在长江中的这座岛上,和水厮守了一生的父辈们,对水既有感情,又充满了敬畏。从我记事起,每年夏天,巡堤、防汛、排涝、抢收都是那座岛上最重要的事情。防汛既是一场体力活,往往都是旷日持久的鏖战,伴着洪峰走,枕着长江睡,吃住都在大堤上,日夜轮班巡查,而且还是一种技术活,需要经验的积累。长期与天斗与地斗与水斗的乡亲们,能精准地辨别出大坝长期被水浸泡后,出现的水浸渗漏现象,哪种是管涌,哪样是泡泉,清水还是浑水,这些都能看出溃堤的风险高不高。

冬天农闲时,父辈们则是以一家一户为单位,挑土加高大坝,固堤护埂,为来年的夏汛做好准备。大堤的总长度除以村里的总人数,再按家庭人口,乘以这个数,就是每家要挑的大堤长度,一般要求增加至少50公分,分摊到每一家,都是不小的土方量。那个年代,担土挑堤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村集体劳动,每家每户要在限定时间内完成分配的挑土加固作业任务,每家都在抢时间、赶进度,赶在结冰上冻之前完工,好安安稳稳地过个好年。那个年代,也没有任何机械化的设备,乡亲们只是用铁锹、用扁担箢箕、用肩膀,将泥土一锹锹装上箢箕,成群结队,一担一担地,挑到大堤上,夯土垒实,接受乡干部的巡视检查,不过关的还要干到过关为止。家里劳力多的,提前过关的,望着大堤外挖出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深坑,长舒一口气,停犁驻粑,歇锄封锹,准备踏踏实实过年了。

年复一年,每到天寒地冻时节,大埂上都是上上下下来回挑堤奔波的身影,正是那些压不垮的肩膀,筑起了那一方栖身安命的家园。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一条江河,都是有生命的,她给家乡小岛带来肥沃的土地和充沛的水分,一直滋养着岛上的百姓,但滔滔江水也无情吞没了很多我儿时的伙伴。那一个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至今想起来,都犹在眼前。

我一个最要好的童年伙伴,初中毕业后辍学,跟着他父亲跑打砂船,专门打捞建房子用的黄沙,很快给家里挣得了盖三层小洋楼的钱。但不幸的是,一个夏夜的夜晚,他在停泊的船上起夜时,迷迷糊糊间失足掉进了滚滚的江水中。尸首是在下游五六十公里处的江面发现时,已泡得煞白肿胀,双手十指还死死扣住一个丈余长的木料,打捞的人怎么也掰不开,最后还是有经验的师傅过来,点了一根香,轻声对他的尸体说了一句,别害怕,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说完,他的手真就松开了。

还有我邻居家的女儿,一个13岁有一双大眼睛青春勃发的女孩儿,下午放学后跟着几个男孩子去游泳,平常很识水性的她,不知怎么就被那暗藏的漩涡卷到了水底。几个惊慌失措的男孩子,赶忙去找人来救。人打捞上来后,被横放在水牛背上,大人们拍着牛屁股,让牛奔跑,试图将灌进她胃里的水颠簸出来,但最终也没能救回孩子,我还记得她的父母守着孩子的尸体,瘫坐在江边哭天抢地,悲痛欲绝,江水还是无情地流向下游。这样类似的悲剧,几乎贯穿了我的童年少年时光。

在我的记忆中,那座生我养我的小岛,一共溃破过三次,印象最深的是1983年,我还尚小,只依稀记得远处的圩堤,决了个大口子,滚滚浊浪顺着口子,带着呼呼的巨大低沉的声势,奔泻而下,带给我的心悸和震撼,终身难忘。江水是在晌午时分,涌进了村子,冲过村道,漫过沟渠,吞噬了田地,也只一两个时辰,就将那个七八平方公里的江心洲灌成大水缸,将我们建在高处的房子围成了孤舟。满地的蚯蚓,四处游动,争着活命的老鼠爬上枝丫树顶,也爬上了我们家的场地,来不及跑被淹死的牲口,漂浮在翻滚的水面上。待水稍定后,父亲划着摇子盆,将我和弟送到三四里之遥的大坝埂上,再坐上四面漏风的机动载客三轮车,一路逃亡似的,去到50里外县城边上的外婆家。安顿好我们后,父亲会返回来,和母亲守着白浪奔腾四面环水的房子,日夜不停在房基四周,密密匝匝地打下树桩,将事先准备好的稻草、蓬蒿,扎成捆,沿着树桩层层叠叠码成一圈坚实的防浪带,不停修缮加固,防止风高浪急,房基长期受到浸泡和浪涌冲刷,垮塌了房屋。

1993、1998年的那两次长江洪峰,我已经在外地求学,大水破洲后,父母不让我回来。2006年后,随着长江三峡大坝修建完成,长江中下游的夏汛才有了缓解。加之父母来深,关于那些防汛的往事也越来越远,只是每到夏天,父亲会关注老家的汛情,和也已经年迈的老邻居们通通电话,聊一些和水有关的往事。岛上的年轻人都走光了,剩下的都是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

前几年,拗不过父母想回家养老的意愿,我给他们买好了票,收拾好行李,将他们送上了回乡的高铁。终于完成任务回家了,在站台上,我能感受父母眉眼间一直荡漾的期待和欢欣。高铁将父母送回到了那个叫五洲的江心岛,那个被轰轰烈烈的城镇化和新农村建设彻底遗忘的地方,这些年中国的巨大发展仿佛从来和这里无关。能记得起来的大事,屈指可数,1993年村通上了电,树起了根根现代化意味的电线杆,不用再点煤油灯了,2010年自来水安装到户,不用饮用需要用明矾沉淀的江水了,2018年一条窄窄的七拐八拐的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除此之外,这个岛上再也看不到飞速发展的新农村建设的痕迹。

这些年因为工作忙碌,一直没能回乡,记忆中隔壁二奶奶家的老黄狗可还是儿时模样,我家的那棵每到五月就会挂满槐花的老树还好吗,三婶家丝瓜架上的知了又打架了吧,熟透的豌豆一不小心,霹雳啪啦地,会滚出许多圆滚滚的豆子来,半夜时分,那些泥土里的花生、红薯,还会哼哼唧唧地说着梦话吗!

父母上次回老家后,我和弟弟跟他们说,老屋还是拆掉吧,在原址再建一个,哪怕建小点也行,但父亲不舍得拆。那几间我儿时就建起来的老砖瓦房,红砖墙,灰黛色的瓦片,木门木窗,独立开间的厨房,滴水坡,门前纳凉、晒谷的场地,承载着我所有童年少年的记忆,也是父母亲辛苦一辈子的见证。

房前是个一两百平米的开阔场地,屋后有个小小的院子。父亲在场地边上种了一棵柿子树,成长经年,巨大的树冠蓊蓊郁郁,枝繁叶茂,一到秋天,挂满黄橙橙的柿子,鸟雀绕枝,啁啾啄食。古诗有云:风林露圃天欲霜,柿红栗紫橘弄黄。初冬经霜后,那些熟透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呈现看似透明的玳瑁红,犹如一个个小小的灯笼,红彤彤的,照亮了那些物质极度贫乏的少年时光。

屋后的院子里,也栽了三棵树,一棵桃树、一棵杏树,一棵槐树,树冠都很矮,阳春三四月,桃花开过杏花开,再到五月,槐树花也开得热烈,一朵朵、一串串,引得蝶飞峰舞,微风拂过,花瓣如雨,一片片在光影中飘落,能让人忘记掉时间的脚步。

父母在深圳这些年,也很少回去,久不住人,老屋也越来越显得凋敝破败了。回乡后,父亲找来泥水瓦匠,将老房子里里外外整修粉刷了一遍,房顶上的瓦片也换了时下流行的褚红色琉璃瓦。完工后,电话中他很自得地说,焕然一新,住个一二十年,没问题,也宽敞,阴能遮雨,晴能蔽阳,冬能保暖,还添置了冰箱、空调,冬不冷,夏不热,家中有余粮,冰箱里有随时可以拿出来的鱼肉,已经很好了,比城里好,不像你们住得那么挤,鸽子笼似的。唯一不方便的就是上街买个东西,隔江渡水的,极不方便。岛上人少,已经没有医院了,连原先的老赤脚医生也搬到了镇上,就怕生个病,遇上个头痛脑热的,只能在家用些备用的药了。

父母务了一辈子农,土地对于他们,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情结。这些年,岛上的土地大块大块的撂荒,长满了过人高的芦苇和杂草。父母回乡后,一直在电话中叹息,说真是造孽啊,多好的土地,就青天白日里荒在那,无人要也无人打理,这要放在以往,会遭雷劈的。

父母年纪大了,我劝他们,别放不下,身体要紧,千万不要再伺弄那几亩薄地了,饿不着你们的。可最终,他们还是偷偷在几亩地里种上了油菜、黄豆等经济作物,怎么也劝说不了。

好在事情很快有了转机,几年前,村里大片撂荒的土地被人承包做了养蟹场,每亩地每年补贴300元,后来又听父亲电话来,政府说养蟹污染大,影响长江水质,蟹塘不让搞了,重新填土复耕,让人承包大面积种植黄豆,还是300元一亩,钱是政府出5年,之后才让承包者负担。

父亲感叹说,今年是种植黄豆的第一年,夏播黄豆长势喜人,丰收在望,还有一个月,就迎来采收期。如果这埂坝破了,水一进来,一年的收成就成泡影了。明年这承包商,还愿不愿意再承包下去,难说呢!这承包商,都是几个小年轻,听说是农业大学的大学生,下乡创业,但他们不了解长江的水情汛情啊,他们和镇里的那些年轻干部,哪懂防汛!防汛还得要请教我们这些老骨头呢!

我们不愿撤走,是因为我们知道大堤目前还溃不了,我每天都要义务去江堤上巡查一遍,汛情都在刻我脑子里,哪像那些小年轻,紧张得要命。也知道上面为我们这些老人好,但不能动不动就组织撤离,家家都养着鸡鸭鹅等家禽牲口的,哪那么能轻易撤啊!实事求是地评估水情汛情,妥善搞好防汛才是正道,不能简单粗暴一撤了之。

父亲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初中生,平日里爱读书,毛笔字也写得好,在老家也算是半个文化人,讲起话来,道理一套套的,思之也不无道理。

母亲也在一旁说,我哪儿都不去,还是住在自己的老房子里安稳。电话里,父母的话,让我默然良久,在新农村建设的当下,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岛,儿时宽阔的土路,被过人高的杂草不断侵占,越来越窄,年轻人很多已远走他乡,原本上万人的小岛,如今只剩下父母这一辈不愿离开的老人了,短短30年,家乡已在不断的衰败、凋敝,让我心生凄惶、唏嘘。

老人们安土重迁,守在这里已成为他们一辈子的信仰,即使面对今年这滚滚滔天的长江大汛情。

父亲知道我工作之余,也写点东西,他跟我说,只跟你说说而已,你不要写出来,自古以来,这方方正正的文字,传承了文化,记录了历史,也让很多人惹了麻烦,受了打击。父亲年轻时血气方刚,爱打抱不平,会经常舞文弄墨,帮人写一些申诉的材料,也多次被人溯源,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没你好果子吃。现在父亲老了,当年气盛要强的他变得越来越平和了。

从16岁离开家乡,外出求学,转眼近30年了。有一种牵挂必定要以远离为代价,那生我养我并给予我翅膀的土地和江河,已经越来越疏离,虽然膝盖处那儿时被大堤上的石块绊倒后的骨折和伤疤,至今天气变化时,还会隐隐发痒作痛。

这些年,我在远飞中也慢慢有意无意地将它们疏远,甚至一点点、一节节地遗忘。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故乡终究会渐行渐远,但想一想,世间万物皆有安命之所在,此心安处,处处都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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