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记忆从未忘却

回想这些年的警察生涯，因为处在采访的一线，见到过太多基层警察的酸甜苦辣，听过许许多多的从警故事。

前段时间，我去采访一位老刑警。那天，他刚办完退休手续，一件一件交接完所有的装备物件，转身，轻轻带上办公室门。刚满六十却满头白发的他，神情了有明显的不舍，又含着如释重负。他对我说，干了半辈子刑警，30多年了，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年三十能和爱人孩子们坐在一起，看一场赵本山小品的直播。如今终于退休了，可是本山大叔不演了，算是个小小的遗憾吧！那一瞬间，他微笑着，我却感觉鼻子发酸。

谈起往事，老人家说起来云淡风轻，可听起来还是惊心动魄。他说某年春节去江西某乡下解救被拐的女大学生。冷飕飕的早上，参与解救的几个警察带着受害人离开时，被一群人给堵在了山坳里。面对手拿锹铲锄头的愤怒村民，他们把被拐卖的女大学生放在中央，背对背围成一个圈。那一刻，说不害怕是假的，但看到那个女孩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镇定下来，因为他们是这个女孩的依靠，就算把命丢在大山里，也要将那个女孩带出去。

还记得采访过一位警嫂。她说刚结婚那会儿，老公电话铃声一响，她就特别有代入感，觉得世界又需要老公去拯救了。但时间长了，却对他的电话铃声越来越恐惧，因为他的铃声一响，意味着他可能立马会消失在面前。有一次，老公出警时被一个酒鬼用酒瓶砸中了脑袋。见到他时，血糊糊的一个人，躺在担架上，血还啪嗒啪嗒往下滴。那一刻，她觉得天都塌了。后来，手术做了多长时间，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一分一秒都似乎停摆了。老公脑袋上缝了十八针，留下了永久的疤痕。他又是个注重仪表的人，因为伤疤，他戴了好久的太阳帽。那阵子，她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怕呀，那件事让她第一次对这个职业感到厌了。她说，说实话，结婚这么多年，从没觉得她拥有过他，也越来越讨厌刺耳的手机铃声，总觉得手机在和她抢老公。

还有一次，因为拍一个片子，我采访过一个双警家庭，儿子已经上高中了。他掰着指头对我说，他刚过一岁半就上了幼儿园，因为爸妈照顾不过来；五岁上一年级，小学六年，每天九点前没有回过家，不是贪玩，是因为爸妈九点后才会去空荡荡的晚托班接他，初中之前，年三十从来没有一家人团圆过。记忆中，爸爸开过一回家长会，还是幼儿园，不足五岁的他骗说老师要爸爸去开，只是为了向同学们证明他真的有爸爸。爸爸总是动不动就去出差，有时候一个电话过来收拾一下东西就走人了。十天半月见不上，他也从来不会问，爸爸啥时回来。但小时候，他最骄傲的事就是爸爸偶尔开着警车顺路送他上学，在他心中，那辆带警灯的破捷达比宝马奥迪都威风，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个被拐卖的女人，抱着他妈妈嚎啕大哭，哭得像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采访下来，越来越感觉到，警察真的是一个需要理想和良心支撑的职业。没完没了的加班和出差，忙得不能着家，电话打到神经衰弱，夜熬得未老先衰，守得住良心，耐得住寂寞，抗得了困倦，饮食不规律，家庭矛盾大，身体早早的就全身是病，父母亲人生病有可能不能守在身边……记得一个师弟跟我说过他的故事。从警的第二年，有一次便服出门，碰上一歹徒正抢一女学生的手机，当时想也没想冲了上去。未料歹徒身上有刀，搏斗中，身上多处受伤，脾脏破裂，差点丢命，他也因此得了从警生涯的第一个三等功。一个实习的学妹，哭成了泪人，主动将他的血衣洗得干干净净，后来还成了他的爱人。他说，这么些年，偶尔的某个深夜，一个小小的触动还会将记忆拉回那个可怕的时刻，那刀锋削开皮肤的那种锐痛和冰冷，每次想起都还让他不寒而栗。他也曾不止一次告诉自己，算了，为了家，以后一定要注意安全，别再那么拼了。但一个人没经历过危难时刻的挺身而出，就永远不会懂得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采访中，很多时候我会问这样一句：等你们的孩子大学毕业，会让他考警察吗？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摇头，说自己干了一辈子警察，琐事多、加班长、危险性大，还没自己的休息时间，工资和劳动强度不成比例，不能再让孩子这样熬了。但这支队伍里的大多数人，你如果去问他自己，如果有下一辈子可以选择，还当警察吗？大多数还是说喜欢当警察，喜欢破案追逃为别人做事时的那种满足感、成就感，它完全是从自己内心散发出来的。即使永无尽头的去加班，通宵执勤，去看各种离奇古怪的现场，过年过节挂着黑眼圈吃泡面，站在街上看万家灯火明明灭灭……这原本就是警察的使命。

仍记得这样一个细节，大学临近毕业的一段时间，在北京某派出所实习，五四青年节所里组织我们十几个实习警去参观警察博物馆。上楼梯时，碰到一位家长带着孩子。家长指着我们问孩子：宝宝，他们是谁呀？孩子说，是警察叔叔。那一刻，我回过头，孩子冲我一笑。那一笑，大概就是警察这个职业要保护的东西吧！这记忆，自那以后从未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