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

借钱

                 　　 佳音

那一次借钱的经历，似乎已随岁月淡淡而去。可是倔强的记忆却时常把它扯回来，挂在我的心头……

一

“笃……笃笃……”谁这么早呢？我放下粥碗拉开门，一阵寒风把大肚皮老华刮进了堂屋。他把拎着的摩托车头盔和棉手套往八仙桌上一放，两只手凑在嘴巴前哈着气，一边跺着脚一边说：“这鬼天气真冷啊！手都快要冻僵了！”

“三九里了，当然冷啊！快坐下吧！先喝碗热粥暖暖肚……”我招呼着他：“老华你这么早，有啥要紧的事情吗？”我把一碗热乎乎薄溜溜的新米粥端到了他面前，疑惑地问。“哎！你昨天电话里说的，要借点铜钱呀！”老华说着双手捧起粥碗，凑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呼啦呼啦几口就喝下肚去了，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我要给他再添一碗，他连忙摆手：“不用了，谢谢！我是吃好早饭赶过来的。”他掏出手帕擦了一下嘴巴，不紧不慢地说道：“佳音啊！铜钱我真的没有哇！只能来说声抱歉了！”老华说着站起身，双手一拱对我做了个揖。

哦，想起来了！昨天下午我翻着通讯录，一个个给朋友打电话商量借钱时，有打给老华的。他住在乡下，离我家有点儿远，平时交往不是很多，我打着试试的。听他这么一说，我连忙打圆场：“哦，没关系的！我也是顺便问问你，别放在心上的！”只见老华两只手放在挺着的大肚皮上面搓了几搓，一下子拉开了身上那件棕色皮茄克的拉链，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大沓现金，双手捧着放到了八仙桌上。他哈哈哈地笑着：“佳音啊！铜钱我真的没有哇！只有钞票！哈哈哈，哈哈哈……”他爽朗的笑声那么开心，满脸孩子似的调皮神态把我也给逗乐了。

老华把对折着的一页纸展开来，眯起眼睛从开头念到了最后一行: 1999年1月12日。他抬起头看着我。“唔，你的一手钢笔字漂亮得！撕掉太可惜了。但是，留着有什么用呢？”我赶紧说：“借条一定要写个给你的！”他又哈哈哈地笑了：“借条有啥个用？你若不想还我，有借条也没用。你想着还我，没借条一样还。写它干啥呢？”他边说边动手把借条撕成了碎条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要是不放心，我就不会起大早送来了！”说话间他走向八仙桌，放下纸团抓起桌上的头盔和棉手套朝门口走去，回头来了一句：“我上班去了啊，如果不够，你打我电话，我再想办法凑点来……再见！”

二

时近中午，端坐在电话机旁的我，认真地翻着通信录和记事本，查看昨天下午打的那一串电话的简要记录。看看哪些是有希望的，哪些昨天没打通今天可以试试的……这几天，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借钱。

翻着看着，我忽然发现，这一串电话号码后面，有半数以上是画着圈圈的，这是听到我说要借钱后，马上回答说手头不方便或是明确表示帮不上忙的。有几个打着问号的，是说要与家里商量商量后再回我话的。有个打着五角星的，是位在职领导，他约我今天下午2点左右去他办公室一趟，应该能帮上忙的。

当时我搁下话筒，正准备拨打下一个号码时，话筒里突然传出了声音。

“借钱？”“嗯，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哦！原来是两头的话筒都没搁好。我赶紧伸手去重搁，话音又飘来了……

“什么朋友耶？小孙，钱不要乱借啊！撒出去容易讨回来难的。”

紧接着又是小孙的话音“大姐有企业的，人品没问题，她难得开口借钱，多多少少我总要出点儿力的，不借就不像老朋友了。”

对方又继续唠叨：“小孙啊！不是我要来管你的闲事，买房子是有准备的大事情，钱不够可以去银行贷款。怎么老惦记着朋友的钱呢？咱们做保险也不容易的，是辛辛苦苦一单一单跑出来的呀！”

小孙有点不耐烦了：“不是大姐惦记我的钱，她有工厂的，周转过来就会还我，王经理你放心吧！”

“唉！小孙你怎么拎不清呢？没听说坐着放债，跪着讨债吗？前几年我一个小姐妹结婚，借了我2万块，说好一年还我的，如今她儿子都上幼儿园了，一分钱都没还我哪！现在我是一听到‘借钱’这两个字就心惊！你千万别……”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拎起话筒，用足力气按了下去！

三

我不会，也不敢骑摩托车，更别说开汽车了。一辆24寸的小轮自行车，便是我满世界跑的坐骑。咔嚓一声锁好车，拎起包包急匆匆赶到领导办公室时，我抬腕看了看表，刚好下午2点。见张所左手捂着茶杯右手随意地翻着一本杂志。他起身给我泡茶，微笑着开了口：“佳音啊，你怎么突然想起借钱买房子了呢？记得你一直是坚持无债经营的。”他把茶杯放在对面的办公桌上，示意我坐下。

办公室里空调打得暖乎乎的，我解下绕了两圈脖子的长围巾，和包包一起放在桌上。“我家原来的店面是租的，这次碰巧，有个单位要卖掉几套店面还贷款。我现在付的租金几年下来就抵得上这一套店面的总价了，因此决定负债经营，借钱买房。”我简明扼要的又介绍了一遍情况。张所接着问：“怎么不到你父亲那里去借点呢？他应该会支持你的。还有你家那几个当老板的亲戚呢？”我说：“爸妈年纪大了，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我们做小辈的，只能送他们惊喜，不能给他们惊吓了。爸妈要是知道我在借几十万元钱，会急得睡不着的。所以亲戚家我也不能去借，怕被爸妈知道。”张所连连点头称是。又问：“你的那些老板朋友呢？数目不是很大，几个人凑凑也就够了。”我连连摇头：“这个不行，我们这地方太小了，一不留神传出去，别人会以为我经营不善在四处借债了呢！”张所又说：“其实很简单，你买房子可以到银行贷款的。”我说：“现在已经年关了，银行正在收紧银根，对到期贷款逐笔清收。房主单位就是被银行追急了，只得变卖房产筹集资金归还贷款呢！还清贷款赎回房产证，再过户给我们。因此买房的前提条件就是要全额现款，我要在一周内凑齐这笔房款。”为免张所担心，我又补充了一句：“房主是正规单位，稳妥的。”张所低着头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几口，抬起头问我：“那你借到多少了？还有多大缺口呢？”哦，谢天谢地！总算扯上正题了！我连忙回答：“这两天已经湊到一半多，只差十几万了，谢谢张所支持！数目多少随您方便吧。”我给他添满了茶水，坐回对面的办公室桌旁，等着他的表态。

张所是我在乡镇企业工作时的上级分管领导，9年前我下海创业后，每次遇见他，总会关心地问长问短，说再见时还不忘关照一声，好好干啊！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的，来寻我！这不，我昨天在电话里把借钱买房的事儿跟他一说，马上就约我到他办公室来了。关键时刻还真的伸出援手来了呢！ 我在心里暗自庆幸。

“滴滴滴，滴滴滴……”我从包包里掏出摩托罗拉中文BB机，有条留言，是老谢发来的： 我答应借给你的5万元现金，上午被我老婆拿去存了银行定期，抱歉！我飞快地回复了他两个字： 没事。这个家伙！他每次到我厂里来调度资金救急，从没空手回去的。

过了好一会，我见张所铺纸提笔刷刷刷地写着什么……又过了一会，他把写的那张纸团了一下扔进了废纸箩里，又开始翻那本杂志。他一页一页仔细地看着，好像字里行间藏着什么宝贝似的……他那凝神专注的的样子，似乎忘了对面还坐着个人。我又抬腕看表，三点一刻，哟！还要去银行办事呢！我拎了拎包包，欠身说：“张所，情况您都知道了，您看看能增援我多少呢？利息和外面一样，十个点。”张所微微一怔，头从杂志上抬起：“我哪里有钱借给你？”说完立马埋下头继续盯着杂志看。“家里的钱是老婆管的，所里的钱是财务管的，我哪里有钱借给你呢……”我抓起围巾和包包朝门口走去，使劲压住了冒到喉咙口的一句话，扭头平静地说道：“谢谢张所！让您操了这么多心，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张所轻轻咳了一声，急忙放下杂志起身送我，他伸出了右手：“真不好意思。”我的左手腕上搭着围巾，右手伸进了斜挎在肩上的包包里，摸出了自行车钥匙，朝他挥了一下……

四

那时候，银行还没有叫号系统，也没有一米线。快要下班了，营业厅里客户也不多。我俩很随意地肩挨着肩扑在柜台的小窗口前，轻声细语地聊着天，等着工作人员一笔笔处理业务。“你急吼吼地从哪里赶来呀？“小马会计问我。“在张所那里过来。”她有些不解：“你现在不归他管了，去干啥？”我侧过脸与她耳语了几句。她笑了笑说:“现在乡办厂大多数转制成了私营企业，他那里清闲得很……”小马忽然打住话题问我：“你有这个银行的卡吗？”我脱口而答：“有啊！”她朝我一笑：“拿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的？”我狐疑地从包包里摸出名片盒，抽出夹在里面的银行卡递给她，问道：“你要看卡的颜色干什么呀？”小马不言语，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她把两张卡叠在一起递进了窗口，对工作人员说“你把手上单子先放一放，帮我从这张金色的卡上划十万元到这张银色的卡上。”我一愣：“你干啥呀？”她又灿烂一笑：“我卡上原来有点，正巧前几天人家还我一笔，刚好有十来万，你先拿去用吧。”我很意外：“这怎么行？都转给了我，你怎么过年？”小马伸出双手朝我的肩头上一搭，亲热地说：“师傅呀！你放心吧！我们公司这几天就要发年终奖了，还有股金分红呢！你也真是，为啥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呢？”

五

掌灯时分，一家三口正围着暖锅吃晚饭，满脸络腮胡子的蒋师傅背着个挎包推门进来了，我赶紧拉过凳子招呼他一起吃晚饭，他忙说：“不用了，今天是星期二，我还要赶回单位去值班呢！”说话间他在饭桌旁坐了下来，把挎包移到胸前说：“我今天下午去银行把两张存折都提前取了出来，连本带息给你凑了7万元。”他从挎包里拎出一马甲袋现金交到我手里说：“你点一下吧。”我脑筋一下子没转过弯来，竟笨嘴笨舌地对他说了一句：“蒋师傅，我好像没跟你说过要借钱啊！”

蒋师傅是位电工，也是店里的常客。他家的经济状况我心中有数的，夫妻俩都在企业里上班，收入一般般，上有父母要供养，儿子还在读大学，我怎么能开口向他借钱呢？

只见蒋师傅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你没有跟我说过要借钱……昨天下午我来店里配货，听见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在借钱，是要买房子吧？我心里替你着急，回家和老婆讲了这个事，老婆说我们家里有点小钱，是存着给儿子结婚时用的，可以先给你救救急的，你常帮我的忙，我可帮不上你的大忙哈！”蒋师傅纯朴的几句话，把我感动得语无伦次：“谢谢！谢谢！蒋师傅啊！你太有心了！谢谢你们夫妻俩啊……雪中送炭，真是雪中送炭啊！”

钱，终于借齐了。我却有点儿恍惚，感觉这两天我的面前出现了一面镜子，在镜子里与交往中的朋友们挨个儿打着照面，我惊讶地看到了一间间坦露的心房……有的宽敞明亮，我抬眼就能看到一颗红彤彤的心正扑通扑通地博动着，通体闪现出温良柔和的光泽；有的心房窄小阴暗，周边模糊，我一时辩不清，那颗一蹦一跳躁动着的心，是否处在心房的中央……

佳音

2022年4月3日

作于封控中的长泰国际社区

本文发表于2022年第六期《太湖》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