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眼睛,朝着不同方向,替它看世界。
那么多嘴巴,窸窸窣窣哗哗啦啦,表达着它的看法。
那么多手掌,噼噼啪啪合拢又分开,赞美风,赞美雨,赞美阳光,也赞美着自己。
一棵树,立在尘世之外,也立在尘世之中。
树叶,是它的眼睛。晴天,每一叶,都拥抱了阳光,映照着世界,也映照着自己。树叶,是它的嘴巴,风来时它浅吟低唱,众声喧哗,发出万马奔腾波涛汹涌般的吼叫。雨来时它窃窃私语滴滴答答噼噼啪啪。树叶,也是它的手掌,这些手掌在风的指挥、牵引下,一阵一阵地拍打,节奏感强烈。
我一直以为,一片树叶,是一缕风,一滴雨,抑或一股气变成的。
我曾长时间观察过一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在初春。那棵长在围墙内侧的银杏树,已然在冬季掉光了自己的所有叶子,举着发白的枝丫。树干则露出了沟壑纵横灰中带黑的老皮。
它的旁边,是一个偌大的运动场,运动场上,偌大的苍空,都在见证它的微妙变化。
我清晰地记得,初春的某一时刻,它老皮的沟壑中,冒出了那么一丁点绿。是那种嫩绿,绿豆粒那么大一颗。沉睡的银杏树在春阳下正在睁开眼睛,一点,一点。
过了几天,你发现它另几处的沟壑里,又冒出了几颗。这绿色的眼睛,那么鲜嫩,澄澈。
又几天,你发现,那几颗绿,已经变成了团状。你看见了它们慢慢向外膨胀的样子,像从水底慢慢升起的一个气泡;你也分明看见,它们薄薄的将要展开来的花蕾一样含苞待放的样子。你怀疑,这些叶子,是树早就折叠好了藏在树干里的。时机成熟,这些叶子就一股劲地向外冒,然后花朵一样舒展开自己的瓣儿。
经验里,很少有叶子,从主干的缝隙里,慢慢渗出来的。大部分主干的责任是承受枝丫,枝丫上再长叶。从主干树皮冒出的叶蕾,更增添了我对叶子们生长随意性的认同感。唯其随意,才能给人自由生长的美感。可仿佛又是谁在替它精心安排。一片叶子,从叶柄,到叶脉,像极了整棵树的样子。而被叶子“裹挟”了的整棵树,看上去又何尝不是一片叶子的形状?
我也曾经被榆树鲜嫩的叶子晃花过眼,在初夏。某天,当我下班回家,路过人行道旁的那一排榆树,心头突然就涌起一阵新鲜感,感觉那排榆树突然间就鲜嫩明亮了起来,整排榆树像是被人捏着向上、向外抽高了一层。开始以为是榆树开出的花,可近了看,的的确确是榆树的叶子,是在初夏的阳光下刚刚舒展开来的新叶。嫩白中泛着隐隐的红,还有淡淡的绿。
“三月看花,五月看叶。”当时我脑海里不由自主就冒出了这个鲜嫩嫩的句子。
接下来的许多天,从那排榆树下经过,我都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看这些新叶。每一张叶片,都微微内凹,抱着一团透明的阳光,叶子也鲜艳得美玉一般晶莹剔透。你不自觉地就愉悦了起来,仰起脸,迎接着这初夏的鲜美,嘴里不由自主哼起轻快的歌儿来。
看见风中使劲摇晃着叶子的树,是在某座教学楼的窗户边。那天下午,透过窗户,我看见了楼外的那几棵白杨树,从教学楼的下坎,一直长到了四层教学楼那么高。
风钻进树叶,像在寻找什么宝贝,白杨树的叶子就在树梢一阵接一阵地跳动,翻转。然后是树枝,被风里的树叶推动着,摇晃。幅度,随着风的大小改变着。然而,立在大地上的主干,依旧那么纹丝不动。
动与静,居然能够在同一棵树上,对立统一。枝叶的动,让树活泼起来,有了生机。而主干的静,让树,有了站立般的存在感,让枝叶的摇动有了参照,也有了附着。
我曾怀疑,一片树叶,从生长到飘落,再到次年的生长,它们,是树在空中,一遍又一遍地,画自己的圆。
在南山,从一棵枫树,我读懂了整过冬天。
那棵枫树,有着粗粝的豁开了口的树皮,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感。立在一排排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古筝一样排列的茶树边上。举着一树茂密的叶子,有的金黄,有的深绿,还有的半黄半绿。
脚下的茶树上,由近到远,已经铺了许多枫树叶子,疏密有致,仿佛结果。树上的枫叶,还在风里摇摆,一片,两片,三片……从众多的叶片中间启程,乘着风,翻转,飞翔,去寻找,铺在茶树上的远方。好像过程。
这棵立在深秋的枫树,它那饱经沧桑的树干,在风里依然是纹丝不动的。它将“动”,交给了枝,交给了叶。树干的责任,是稳稳地站立。而枝上的树叶,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循环往复。每一片,都是不同于以往的新生。树叶是它的眼睛,它将眼睛高高举起,让它们去欣赏高处的风景,去羡慕远方。而飘落,即是成全。成全它们日思夜想的远行,成全它们自由自在地离开,和在风里演练了无数次的动感与飞翔。
这些搁在茶树上的枫叶,那么随意,干净,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色泽,耀眼。它们从枫树下,一层一层地铺开,铺了很远。我斜靠在茶树的边沿给它们拍照,感觉到了身后密密匝匝的茶树托举的力量。它们用如此众多的力量来托举起从枫树上飘落的叶子,是枫叶们的幸运。而枫叶,正好给了这些正在开花的茶树们最好的点缀,像一层金黄的被褥,给茶树们隔开了冬天的寒冷。
风摇曳着树枝,树叶沙沙作响。一片黄叶,离开枝头,又一片黄叶,离开枝头。随意,仿佛又经过了精心的筛选。
所有的飘落,皆是自然,犹如所有的生长。生长是来,从无;飘落是去,到无。生长是繁华,凋落是删减;生长时鲜嫩,凋落时也那么鲜艳。先是由绿渐渐变黄,变红。那些秋冬所特有的色彩让树叶变得那么妩媚鲜艳,如又一次开出的花朵。其飘落,也就让人感觉有些不忍。但所有飘散,都是时间的赠与。
终究要有一些先离开,然后是全部。那就让它们洒脱一些,将离开当成远行。张开翅膀,体验一次,漫舞与飞翔。
终究会零落成泥,这些树叶。当它们钻进泥土,是否又通过树根,钻进树干,然后将自己折叠,在树皮或枝丫的某一部位,在春天的某一时刻,悄悄地变成来年的新叶呢?
许多个结着寒霜的早晨,我曾在一棵硕大的枫香树下,将蜷曲干枯了的枫叶,连同它们包裹着的寒霜,从泥土上、菜叶间捧到背篓里,背回家扔进火塘,或聚拢在树下让它们熊熊燃烧,温暖我的躯体。那些火苗,燃成了枫叶的形状,燃烧的灰烬,仿若火光下它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