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离开我长眠地下多年。每每想起父亲,和父亲一起出现的,还有村子里的那口老井。父亲和井,井与父亲,也不知是父亲离不开井,还是井也依附着父亲,他们紧密相连。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和井温暖相伴的影像,依然在我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斑驳古朴的井沿,像时光矗立在村中的一块丰碑。天还未亮,父亲就起床了,第一件事,就是担起水桶朝井走去。此时,父亲的内心是喜悦的,身体渐渐活泛起来,父亲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嘎巴嘎巴”滑动的声响。他口里哼唱着乡间的小曲,一根扁担吊着的两只铁桶,随着父亲行走的节奏,在肩头欢快的跳跃,不经意间就会从左肩移到右肩。
那时的父亲,还很年轻。 三下两下,就把一桶水拎上来,再拎到井边的空地。父亲伸手捧出桶里的水,水有些凉,父亲却并不觉得。当这些带着天地间精华的水,轻触到父亲的脸庞时,父亲内心的喜悦无以言表。他张开自己的十个手指,用力的在自己脸上搓洗,似乎想让每一滴的水分子,都渗进自己的皮肤,并滋养自己的心灵。
打满两桶水,很多时候父亲并不急着离开,虽然家里院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在等着他。父亲站在井边,先是望一望远处,山影在晨曦中已渐显,天空中朵朵的云,轻轻朝远处游移。这口井,踏踏实实就在自己的脚下,父亲的心安定下来。脚下有地,身旁有水,似乎就是一个庄稼人最大的幸福。
父亲俯下身,张开双臂,紧紧环抱着井外沿,探一下头,朝井里望下去,厚厚的井壁长满了灰青色的苔癣,深深的,像时光的隧道。刚刚被打扰过的井,水波漾动,散落着片片的碎光,如同被光阴轻触的每一个日子,清晰着,也朦胧着。
我生长的小山村,是关中北部山区,干旱少雨,水比油还要金贵!虽然村里有井,但那时候打一口井,全凭村民自己的力量,不仅仅资金短缺,而这又是个细法活,并不是人多就行。打井期间,村上轮流摊派人工,每家都会抽出最棒的劳力。为打这口井,使用它的两个村民小队所有的人,都付出了最质朴最原始的力量。
而父亲,更是紧紧守护着这口井,像守护村庄深陷的眼窝,像守护着和他血脉相通的儿子。
井边最热闹的时候,是每天三餐的前后,一千多口人,洗洗涮涮,都需用水,一旦家中水缸里的水用尽,大家都会来到井边挑水。整日汩汩冒着清水的井,延绵着一段又一段随时都可能发生的故事。
有时,遇到谁家盖房搭院,或红白喜事,主家还要雇人专门挑水。这时,村人聚集的井边,也就成为闲言碎语的集散地。
“你为什么不排队?”话音一落,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方的骂骂咧咧;“挑那么多水,你是给谁挑的呀?”这一句问话,必隐藏牵扯着一位寡居的女人。“昨晚xx往井里撒脏东西!”必是两家起了仇恨,一家要过事,需大量用水,而另一家就用这种报复的手段。
道德、礼仪、廉耻,散落在井边,并迅速膨胀发酵,随后又四处逃逸。正因此,我们兄弟四个,既使到了能挑水的年纪,父亲也不让我们去井边挑水。
记得我十二岁时,有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看着已见底的水缸,又抬头望一眼稍斜的日头,整天早出晚归忙碌着的父亲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父亲太辛苦了。我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背着母亲,把书包一放,偷偷挑起水桶,转身出了家门。
一阵风似的跑到了井边,我把桶扣在辘轳上,几下就把桶放到了井底,“哗啦啦”的水声从幽深的井里传出来,像鼓励我的掌声。我浑身都是力气,把辘轳摇得山响,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告知世上所有的人:我长大了,我能为家里做事情了。
满满的一桶水,很快就被我绞上来。望着清清亮亮的水,我的成就感如同辘轳上的绳索般深长悠远。我打败了从前那个弱小的自己。
或许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在我打第二桶水的时候,却出现了意外状况,桶没有扣好,掉在了井里。我轻轻摇上来的,只是空空的井绳。
我趴在井沿,伸长脖子朝井里望去,黑乎乎的井里,似乎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见。这可怎么办?我一屁股坐在井台上,心里绝望的想:父亲以后用什么来挑水呢?新买一只桶,又该花多少钱?母亲又该多心疼呀?我越想越难过,不敢回家告诉母亲。
纸终究包不住火。“你这孩子,一点儿都不听话,尽给我整乱子。”父亲伸出手,点着我的头训斥。我缩着身子,站在屋角一言不发,心里也后悔极了。“儿子也是心疼你,行了,别训了。”母亲过来解围,她的话音还未落,父亲已经转身出了家门,只空留他一个长长的叹息围绕着我。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苍穹中没有一颗星星,月亮似乎也被乌云挡住了。这样的夜晚,劳累了一天的父亲,组织村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用几根绳,把我的一个同学下到井里去捞桶。这个同学虽然比我大两岁,但比我瘦小很多,力气却很大,是下井捞桶的不二人选。
等我的同学从井里湿漉漉的上来,身上很多地方都被井壁碰伤了。我内疚了好长好长时间。此后,我也吸取了教训,干什么事情都细致稳重起来。
遇到天旱,这口井,还承担着浇地的任务。水是生命之源,没有水,什么事情都会停下来。而干旱少雨的夏季,用着用着,井里就没水了,于是,父亲就组织人去掏井。 掏井是个操心活,有时还真会出事伤人。绳断了,会把人掉下去,往上吊掏出的沙石时,更有可能掉落砸伤井下的人。
每一次掏井前,父亲总是特别细致的做好准备工作,先检查下井的那两根绳子是否结实,有没有破损的地方,再检查打结处是否牢靠。
在很长一段时间,每一次掏井的都是我的那个同学,他不光力气大胆子也大,又会游泳就不怕水。因为井下特别凉,父亲总会从家里拿半瓶白酒,先让我的同学喝下,之后再让他戴好安全帽,挂好矿灯,这才下他到井里。
父亲在井上把人分成两组,一组搅动辘轳,一组用手使劲儿往上拽拉。井口上还要放一个隔板,把两根绳子分开,它们搅在一起,吊在井下的人身体就会打转。很快掏出来的沙石就被桶吊了上来。
每一次掏井都会捞出很多家的桶,劳力少以及男人不在村上的人家,桶掉到井里,自己无法打捞上来,大多都不吭声的选择忍耐,等掏井时才能把他们的桶一起捞上来。
父亲总是在担当着这些危险的工作,就像这口井一样,默默为大家奉献着自己的所有。
不知哪一年开始,那口老井里的水慢慢变少,直到有一天,它彻底干枯,就如同父亲衰老的身体,我还没有察觉到,不经意间,它就被时光所夺走。
如今,井房被拆,井口也被石板压住多年。而父亲,也离开我多年了。
每一次我再回老家,远远望见那口井,总是不敢靠近。我一次次勇敢的站在城市任何一处的风口,却再也不敢像小时候那样,趴在井沿朝下望,我怕井里没有了那清清亮亮的水色,没有了我纯粹而简单的快乐。
父亲的墓地,离井并不远。当春风吹起的时候,我相信,一定会有一粒草籽,怀揣着温暖,一路奔过去,顺着石盖板的缝隙,安妥地落入井下,黑暗中,也能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