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 文
作者:莹 洁
柳条儿又一度冒芽的时候,大风庄里的众邻乡亲敲锣打鼓撮合着给秀阿婆和水公公举行了一场婚礼。秀阿婆脸上舒展的皱纹和水公公一脸憨厚的笑容映盎出了早春的绿意。
秀阿婆是几十年前来到大风庄的。那一年,也是柳条儿吐绿时,飘零了好些天的蒙蒙细雨,泥泞的小路上满是坑坑洼洼。水公公当时是个光棍汉,扛着铁锨到田头干活,见桥头瑟缩着个女人,闷声便回庄里拉来了队长娘子几个女人。
三个女人一台戏。队长娘子几个叽叽叽喳喳很快就把女人的底细摸清了。原来,女人是上海一大亨的妾生女儿,嫁给上海一豪门当儿媳妇,男人吃、喝、嫖、赌,女人和他貌合神离。解放前夕,男人抢走了女人襁褓中的幼女携妾小一行飞抵美国定居,夫妻从此分道扬镳。女人没有了夫家,又回不得娘家。娘家生母吞金已亡,家人勾心斗角。女人恨透了夫家,也恨透了娘家,遂上大风庄里来投奔她生母的一房远亲。
队长娘子告诉她,她的那房远亲死的死了,嫁的嫁了,剩下的一个终年招摇撞骗在外,来去无踪,也不知死活在哪呢。
女人的脸上便泛起了一层死光,两眼睛里也透露出绝望的阴冷。
队长娘子寻思了良久,拉过水公公对女人说,你能同你老公决裂不去美国就证明你还有点骨气。这样吧,你跟他过吧,丑是丑一点,穷也穷一点,人好,心好,尤其成份好,贫下中农。
旁边的几个女人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水公公老实厚道,虽然木讷,跟他过日子上无公婆管束,下无小姑碎嘴,啥事由你作主,实在。
女人就这样跟水公公回家了。从此,水公公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烟囱里也一日三朝有规律地冒出了袅袅炊烟。
队长娘子私下里笑问水公公感觉如何,水公公吭哧吭哧了半天,说他和女人只是作个兄妹儿,相伴着过日子,挺好。大家这才知道两口子原来隔着垛墙分开睡,只是挂名夫妻。
女人名秀。大家便叫女人秀婶;后来,大家又叫她秀阿婆。
秀不会农活,水公公也舍不得让她下田。水公公甚至稍重稍累的家务活都不让秀沾手。秀喜欢看书,戏文。水公公农闲的时候,会陪她一起上街买二张报买一本书,看个电影听场戏。水公公是个粗人,不识字,秀看书,水公公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秀,秀沉浸在文字里,水公公陶醉在秀的呼吸里。队长娘子几个经常调侃水公公,说他给大风庄里的男人长脸了,水公公倒也实在,使劲儿搓着掌心,涨红了脸说,女人是用来疼的。
日子象大风河水一样悠悠流淌。秀阿婆和水公公也象悠悠不息的大风河水一样相扶相伴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水公公下田,秀阿婆洗衣做饭。闲着的时候,两人也会一起沿着大风河走走步。水公公不善言辞,大多的时候总是秀阿婆在一边讲,水公公在旁边听,更多的时候,他象秀阿婆的一个守护神。
早春里的一天,秀阿婆女儿寻访上门了,偕同的还有她先前的男人,一个傲气的、冷冷的廋老头。水公公沏出了两杯热腾腾的茶,悄悄扯扯秀阿婆的衣角讷讷地说,你跟他们去吧,这些年真是苦了你。
“我走了,你怎么办?”秀阿婆说。
“我不要紧。这些年,我也算没白活了。”水公公说。
女儿说拉着秀阿婆的手说:“姆妈,水伯伯以后会丰衣足食的。”她打开随身而带的密码箱,里面装着一叠一叠的人民币。
秀阿婆说:“女儿啊,许多东西是钱不能替代的。我在你水伯伯这里就得到了钱无法买到的东西。”
女儿说:“姆妈,跟我走,让我为您作一点补偿。”
秀阿婆抚摸着女儿的说:“你不用补偿,你不欠我什么。这些年来,我生了你,但却没有尽到养肓之职。”秀阿婆又对女儿说,她的前二十风年吃用讲究、穿戴富贵,但在争风吃醋中活得没有尊严、没有自我,如同行尸走肉;后大辈子,她在大风庄,喝着大风河水,住着一间砖瓦房,听着邻里乡亲的招呼嬉闹,看着水公公的憨厚笑容,她才在简简单单中慢慢地活出了自己、活出了个人样。她离不开大风庄、离不开乡亲们,离不开朝夕相处的水公公。
女儿拥抱着秀阿婆,又拥抱着水公公,流着眼泪走了。
男人也走了。男人其实是为女儿而来。女儿已是海外一成功商人,男人需要女儿的金钱资助,但女儿难以释怀自己的爹当年薄情自己的娘。
夕辉中,阿婆目送着男人和女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竟豁然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秀阿婆叫人拆除了和水公公床与床之间的墙,又与水公公相携着在大风桥上照了几张合影,然后在庄里薄设了几桌酒菜款待许多年来乡亲们对他们的帮助。
一个月后,秀阿婆和水公公相牵着手住进了大风庄老年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