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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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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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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信片连载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吴楚芬会坠楼。

我得到她爬到楼顶要跳下去的消息时,挨近中午。窗外,知了有气无力嘶哑地叫着,让人心焦破烦。现在,城里的树木与楼房一样长得快,可以几天就窜出来一棵,而且是参天大树。但随之而来的,是虫多了,什么鸟都有,人们在享受蓝天白云、新鲜空气的同时,不得不忍受虫鸣,还有鸟屎。不倒霉则可,一倒霉就会摊上。刚才,我的头上就挨了一坨,臭烘烘的。害得我用在进雒局办公室之前,钻进厕所里就着水龙头用餐巾纸攒冷水弄了半天。我以为擦干净了,看见雒局恶心地用手遮着嘴鼻,我才发觉情况没有自己认为的那样好。

吴楚芬是我的初中同学。可是,一周前,吴楚芬走进我们办公室,我并没有认出她。当时,她一个爆炸头,又大又卷又膨,得知我们这儿不折不扣就是水库办后,她如释重负:“终于找到了!队上喊我找村上,村上喊找镇上,镇上喊找市上。到了市政府,又喊找市民政局,民政局又喊找水库办。我转了几大圈,脚杆都跑断了,终于找到了!”

办公室的小乔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道:“大姐,你有什么事?你给我们说,我们帮你解决。”

“是有事情要你们解决!”她一口喝光了纸杯里的水,然后说:“我是来拿钱的。我家有十几亩地,被水库淹了,按政策有上百万的钱。当官的说,我没有钱,一分钱都没有。”

“大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小乔摊开本子,提笔做记录。在说清自己叫吴楚芬,家住黄家村四组后,她又说:“我生于此长于此,人在黄家村,地在黄家村,有地就有钱!可当官的说,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我的钱哪儿去了?哪儿去了?请你们帮我找找,这钱可是用来救命的呀!”

小乔告诉她,她的问题我们记下了,待查询后通知结果。为了让她少跑路,还记下了她的联系方式。可吴楚芬不依不饶:“我一定要拿到钱!”在小乔第五次告诉她,今天不可能拿到钱后,吴楚芬蹦出一句:“怎么拿不到钱?难道你们也永远,不给钱不办事?”

“大姐,你可不要乱说!”

“我怎么乱说了?你们做得,就受得。我不要乱说,难道只让你们乱说!我的钱没了,难道说都不准说!我知道,你们当官的,没有一个好人,无钱不办事,给钱乱办事。那么多人贪污,那么多人遭了,就是证据!”

“这……”小乔没辙了。

见此情况,我走了出去。我的信条是,一个人要有担当。该自己干的事情,必须自己干。什么事都让同事去干,什么时候都让同事冲在前面,还算什么人?动动嘴皮子,让别人跑断腿的,那是领导。我不是什么领导,必须冲上去。可是,这次有鬼,我一冲上去就被缠上了。

“大姐,你不要激动嘛,你歇歇,让我说两句!”见她又要爆炒豆子,我急忙要她打住。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如果让她继续说下去,就是到天黑也不会停,重三遍四的,不得要领。“我在说话,你抢着要说话,到底听谁的!你杂七杂八地说,就是不想让我们帮你解决问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说了,你说,你继续说!”

吴楚芬一愣。也许被震住了,也许说累了,她不再说话。我对她说:“你来找我们,就要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会帮你解决问题,相信我们的公正无私。不然,我们没法谈,请你去找别人!”

“好嘛!我听你的。只要你肯帮我,让我拿到钱,我就相信你。老老实实,不再说!”

“我太需要这笔钱了!”她急忙说道,“我要这笔钱,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弟弟,救弟弟!”原来,有人告诉她死缓只要肯花钱,可以先减为无期徒刑,继而有期徒刑二十年甚至更短,十五六年就可以出来!她翘翘黑黑密密的长睫毛一闪又一闪,说道:“弟弟十五岁时进去的,现在已经十年了。如果拿着钱去捞出来也只有三十几岁,还可以娶妻生子延续吴家的香火。你就帮帮我,帮帮我呀!”

“你就帮帮我,帮帮我呀”我的心忽然颤了一下。这句话,我曾经在哪儿听见过?我终于想起来了,在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在学校旁边的桢楠树下,我的同桌同学,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子,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话,求我帮她给班主任王老师说好话,不要开除她,让她进教室读书。

我们这一带,桢楠树很多,是珍稀植物。笔直的树干,翠绿的树冠,高耸入云,上面生息着几千只白鹤。时而倾巢飞出,时而窜入林中,形成了千鸟归林的绝美图画。作为班上的一、二名,老师对我们都很看重,可是她旷课十几天不说,成绩还断崖式下滑。老师很生气,把她从教室里赶出来,说要开除她。平时她是文静的,逼急了也很凶。

“你在黄家镇中心校读的初中?”我漫不经心问了句。

“是呀!”吴楚芬说道。

“我也在黄家镇中心校读的初中,我的同桌同学,在课桌上划了一条线,三八线。有一次我越过线,碰到她了,她竟用钢笔尖划破了我的衬衣,的确良白衬衣。好在我的同桌也不是没有良心,送了针,还有线。”我摊了摊手说:“可是,我一个男娃娃,怎么做针线活?我的第一件的确良白衬衣,就这样废了。”

“啊呀,你是老甄!”吴楚芬一脸惊诧。她回忆起来了,异常兴奋。“原来是老同学,胖了,头发花白了,难怪我没有认出来!”初中时,同学间流行绰号,我因面相老成,同学们都喊我老甄。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听到这么亲切的称呼了。在单位,领导叫我“小甄”,同事喊我“甄主任”,但我总觉得没有“老甄”贴心。

“老甄,真是太好,遇到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吴楚芬仿佛抓到了稻草,兴高采烈地说。

怎么说呢?不管是素不相识的人,还是亲戚朋友,我能够帮的忙,一定会帮。我根据吴楚芬的介绍,上网查了一下,的确查到了户籍,还有身份证。我盯住相片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她,觉得似曾相识。我查询黄家寨水库占地补偿名册,上面没有吴楚芬,甚至连姓吴的也没有。我又翻看黄家镇提供的黄家村土地承包原始依据,上面有一户姓吴名正华的人家,承包土地五份,后面写着:家庭人口全部消亡,所承包土地集体收回,转包他人。

人在,土地没了,补偿款也没了?我觉得蹊跷,打电话给黄家村了解情况。我的初中同学、村主任李许成说,吴楚芬是黄家村人不假,但她几年前故意致人死亡,坐了叫鸡子笼笼。她弟弟吴洞生是主犯,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因为是未成年人进了少管所。姐弟俩被抓走后不久,父亲吴正华去世,无人安葬。最后,还是村委会出面组织,全体社员帮忙,将死人送上了山……按照《农村土地承包法》规定,这种孤寡老人的土地,谁安葬谁继承,吴楚芬、吴洞生没有安葬就没有继承权。她家的土地已经收归集体所有,有补偿也是集体的,也就是全体社员的。

我不遂心,问道:“你这样说,有没有依据哟!”

“有!既有法律依据,又有村民代表会议纪要。”李许成说得很肯定。按照他的话说,吴大桂去世,自然不能再承包土地,承包土地由集体收回转包给他人;吴正华逝世,社员为其处理后事,其承包土地也由集体收回,转包给他人;吴楚芬、吴洞生判刑坐牢,不能对土地进行经营,其土地可以由集体收回,转包给他人。为此,他们专门召开了村民代表大会,讨论了吴家承包土地的补偿款处置问题。最后,全体人员举手决定,这笔补偿款由村集体支配,用于全村的公益事情。二十二名参会人员都在会议纪要上面签了字,盖了红彤彤的手印。

李许成的话,应该不会有假。因为他不仅是我的老同学,还是我的直接领导雒局的亲舅子。他说的话,很多时候等于甚至低于雒局的重要讲话精神。

前年冬月二十二,李许成打电话来请我吃狗肉。作为局机关工会主席的我,想到“八项规定”犹豫了一下没有答应,隔一会儿雒局的电话来了:“今天晚上我们工会活动,全体工会会员到黄家寨吃狗肉,你去还是不去?”我自然得去,结果吃的狗肉全吐了,焉包了一个星期,还在推荐李许成为全省农村基层工会先进工作者的表格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正是在那个聚会上,雒局说东乡的那个石粉厂不听话你们想点办法弄死他。第二天,东乡石粉厂因为环保问题,被依法取缔。

我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但是,很多时候,我真是爱莫能助。我给领导汇报,领导叫我不要趟这塘浑水,说:“现在是法治社会,让她去法院,相信法院会秉公处理。”

但是,吴楚芬哪里肯依!她说:“我是土生土长的黄家寨人,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我的土地不能说没了就没了,我的钱不能说没了就没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可怜巴巴地求我帮她。我承诺再查一下,叫她回去等,有结果时通知,她不听。

怎么办?我帮她分析,她和弟弟坐牢,但户籍都没有迁走,土地被转包了,的确于理不合。但到底合不合法,有没有补偿,这只有由法院来判定。我要她去法院,运用法律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她不依,她认准了我,缠紧了我。

从此,吴楚芬就在水库办“上班”了。风雨无阻,天天来,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比我还准时。我上班,她上班。我下班,她下班。我去开会,她在会场外面等着,有时也走进去,聆听领导讲话。我去汇报工作,她在办公室外守着,不离不弃。不过,她还是遵守承诺的,话少得多了,不声不响地守在旁边。只是在我累了,打哈欠伸懒腰的当儿,她才说几句,可怜兮兮地求我帮她。在这段时间里,我也知道她的一些情况。她在监狱里呆了十年,出来后回家发觉黄家寨已经成了水库,波光粼粼的一片,自家房屋不见了,亲人没了踪迹。正在走投无路之际,听说水库占地有补偿,但村上、镇上都说没有她家的。她不遂心,几经周折赖上了我们。

我在开会中场休息的当儿,向雒局报告吴楚芬缠得很紧,请领导组织人员专门调查处理。雒局不同意,我不敢轻举妄动。

吴楚芬不明白这些,一条路走到黑,对我缠得更紧了。

她说什么呢?她说:“老甄,你一定要帮我。我得了钱,一定会感谢你的!”见我埋下头,继续处理公务,她又说:“老甄,我知道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不会让你帮白忙!这样吧,如果得到钱,咱们二八开,你二我八,我拿二十万感谢你!”

我埋头办公,不理她。她又在旁边讨价还价。我不说话,她以为嫌少,就层层加注,逼我答应。

“老甄,二八开不行,咱们三七开!”

“老甄,三七开也不得行,咱们四六开!”

“老甄,四六开还是不得行,咱们五五开吧,你五十万,我五十万!”

最后,吴楚芬咬咬牙说:“干脆这样,老甄,除开救弟弟花销的,我,一分钱不要,全是你的!”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心头火起,坠起来,走了出去。没料到她拖斗一样跟在后面。

我吼道:“我去上厕所,你跟着干什么?!”吴楚芬上前一步,跟紧了说:“你甭发火,老甄,我也想上厕所,真是巧得很!”

对此情况,我能说什么呢?不怕撞到鬼,只怕鬼缠你。让她这样死缠烂打,怎么是个头?我得想办法摆脱。我撒开腿往前跑,跑到男女之间时,心头灵光一闪,不管不顾地冲进女厕所。这招果然奏效,吴楚芬没有想到我一个撞钟的和尚,居然钻女厕所,傻乎乎地在男厕所外面守着。我将制服脱了,扎在腰间。穿着衬衣、甩着领带,从女厕所溜出来。这是谍战片才有的情景,当然,违法分子、贩毒分子也会这样干。

“真是拿着买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呀!”我一边感慨,一边小跑着,去找领导。没料到,吴楚芬在厕所外面没有守到我,竟然来了这一处,爬楼顶要坠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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