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工作没法干了,要么让我回原单位,要么辞职。只要你同意,我马上补申请!”
当时,我心急如焚地说。可雒局掩着嘴埋头批文件,一副日理万机的架势,看也不看我一眼,对我所提的事情也不置可否,让我的心头破烦到了极点,真想把窗外的那些蝉一掌拍死。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恰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办公室小乔打来的:“甄主任,快回来!吴楚芬爬到顶楼,哭喊着要坠楼,别人怎么劝都劝不住,一定要见你!”
“你看,你看,你怎么可能回来?”听到响动,雒局抬起头来了,如释重负的样子:“水库办离不开你,黄家村的妇女更离不开你,指名道姓地需要你!”
雒局所说的水库办,就是我现在撞钟的地方,全称是黄家寨水库协调领导小组办公室。
黄家寨地处川滇交界的黄家镇,因当年黄家人在这儿修建了一个寨子而得名。名字好听,却是远近闻名的穷村,当地有“宁把女儿卖,不嫁黄家寨”的民谣。
让它热闹起来的,是一座水库,一座库容一万立方米、投资三亿元的水库。高耸入云的一座大山,山顶却有一眼泉水,并有一大片洼地。泉水涓涓,四季如一。在西部大开发中,纳入了规划,山顶的洼地修建成了水库,泽及山坡的几万亩梯田和山下的几个乡镇。修建水库就要征地!征地就有补偿!有补偿就有争执和纠纷!
我一直后悔被抽到这儿,摊上占地补偿这摊破事,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有没有得到补偿款的,有觉得自己补偿拿少了的,有父子间为了补偿款大打出手的,有几兄弟几姊妹打得头破血流的,甚至还有得了补偿款自己打牌输了来要求解决生活困难的,叽叽喳喳,闹得一个头两个大,仿佛要爆炸。俗话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实在不想撞这个钟,今天特意向雒局申请回原单位。没想到雒局不表态,还赶上了吴楚芬坠楼这事。
有什么事比坠楼更重要呢?当然没有!我不理会雒局的风趣调侃,火烧屁股地往回赶。一步步下楼梯,我一步步打哆嗦。吴楚芬呀吴楚芬,你为什么要坠楼。虽然,现在坠楼的是很多。但干部坠楼是他们得了抑郁症,或者胃病。但你不像有病的人呀。竟然死都不怕,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为什么非要坠楼。我又转念想,你可不要坠呀,不要坠!一定要坠,也要等见到了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再坠。不然,你一头栽下去,一了百了,我可要背黑锅,一口逼死群众的黑锅。这样的锅,我已经背了一口,不能再背了。
我摸出一颗烟,叼在嘴上点燃,结果呛了,“亢亢亢”直咳!咳得我翻江倒海,睁不开眼泪水直流。我定了定神,从公安局到水库办有四十分钟的路程,事情紧急我不能再踏正步。我喊了一辆的士。我对的哥吼道:“跑快点,水务局,钱不是问题!”仿佛自己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大款。高楼、树木、车辆、行人纷纷向后面倒去。
好不容易到了,我一个踉跄冲下车来。好多人哟,路人甲、路人乙、路人丙,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几个大盖帽用要他们后退,拉起了警戒线。急救车停在那儿,几个白大褂在旁边待命。消防车灯闪烁不止,如临大敌。他们拉来救生气垫,正在手忙脚乱地充气。我两步并成一步,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七楼,顶楼楼坪。这儿聚集了更多的人,但没有闲杂人员,都是大盖帽和相关干部,还有几台摄像机,持之以恒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吴楚芬众星捧月地骑坐在天台的围墙上,一只脚悬在里面,一只脚伸到外面了,暂时没有喊叫。我悬着的心踏实了一点点,赶紧背出台词:“二姐,你听我说,不要想不开。问题是可以解决的,生命是珍贵的!”虽然我以前心里一直尊她为二姐,但没有喊出声。危急之下,派上了用场。
可吴楚芬不卖账,开口就说:“你不是人,你宁愿钻女厕所,也不愿意帮我。”
男同胞钻女厕所,在我们这一带,是非常不光彩的事情,猥亵、可耻,比二流子还二流子。当时,我杀猫儿过年,情急之下想的方儿,心想人生天地间,钻一下女厕所也无妨,没想到吴楚芬会上纲上线,我脸上火辣辣的。我能发脾气吗?自然不能。我还能顾忌脸面吗?当然不能。我只有对她说:“二姐,你把腿伸回来,我一定帮你。”
“你一定要帮我,帮我拿到那一百万。”
“可以,二姐,我答应。只要你下来,什么都好说。”
“你一定要帮我,把我弟弟救出来。”
“好,二姐,我尽力而为。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只要你活着,你弟弟一定活着。只要你在,吴家的血脉就在。”我给她说弟弟十年前判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未成年人犯罪缓刑又执行的,几乎为零。现在已经整整十年了,她弟弟有可能在牢里已经减了几次刑,屁事都没有呢。
在我的劝说下,吴楚芬准备离开围墙。但在双脚沾地前的一刹那,忽然反悔了:“老甄,你有能力帮我拿到钱?你的官有多大?”
“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你的问题。”我说。我不能告诉她,干了这么多年,连一个副处长都没有捞到。我告诉她:“我是主任。你看我的工作牌,黄家寨水库协调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和革委会的领导一样,主任!”我忆起当年我们一起讨论过《芙蓉镇》,灵机一动。
吴楚芬又骑在围墙上了,态度很坚决:“你不要骗我了。我早就知道了,你没有当官,你不是官!县长是七品芝麻官,其他都不是官,你拿什么主任来哄我。村里面也有主任呢,村主任、妇女主任!你连村主任也比不上!村主任还敢吃我的钱,你敢吗?”
“我不敢。”我说:“好,你说我没有当官,我就没有当官。但是,我大小还是干部,有鼻子有眼的干部。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解决你的问题。”
“请你原谅,老甄!你的话,我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吴楚芬不卖我的账,提出了她的要求:“我要见市长,市长是掌印把子,才能宰子子。”
我知道,也许市长已经深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运筹帷幄指挥着应急处置,甚至混在人群中也未可知。但是我不能答应吴楚芬见市长,市长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市长很忙,日理万机,挤不出时间见你。”
“市长的事情很多,这种小事我能解决,不必劳烦他。”
“市长在省上开会,一时半会赶不来……”
我周旋了半天,可吴楚芬一直不松口,仍然喊叫着要坠楼。人命关天,我不得不向上转达。可是,我一个科级干部,没有资格直接给市长汇报。我给雒局说,雒局磨蹭了半天,才答应向芈市汇报。
芈市的电话来了。我避到旁边说:“报告领导,我快顶不住了。好不容易劝下来,又上去了,见不到领导就要坠!”
“你个胆巴脑壳!这是什么话,难道你顶不住,让我来顶?”电话里,芈市的声音很高:“你忘记你的职责了!你摸着你胸前的第一颗扣子想一想,这像什么话!群众反映问题,你就要解决问题。解决不了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我一直认为芈市是弥勒佛,慈眉善目,温言雅语,没想到他也发了脾气。我不吱声,芈市在电话里缓和了声音说:“小甄,我知道你干工作很认真,但这远远不够。要多动动脑子,讲究方式方法!”
“我嘴皮都破了,她还是不松口,就是要见领导,见不到领导后果不堪设想!”我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告诉姐姐,她的问题我已经记在心上了,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姐姐?吴楚芬什么时候成了市长的姐姐了?!我激动得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可吴楚芬没有我这样激动,吃了秤砣铁了心,不见市长不罢休。我把手机开成免提,让她自己听芈市亲切声音也无济于事。
“这样,你也不要遮着瞒着,明明白白告诉姐姐,我的痔疮又翻了,钻心巴肝地疼,呆在医院里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只好侧卧着。姐姐要见我,你陪姐姐到市第一人民医院来,我热烈欢迎!一方面,我想和姐姐摆摆龙门阵;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我要听姐姐说详细情况,专门解决她的问题!”
“我是三岁的娃娃,拿一颗糖就可以哄笑?”吴楚芬不吃这一套,看了看旁边虎视眈眈的大盖帽,狡黠地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一下去就被控制了,送到派出所,关我的黑牢都有可能!我的一名狱友,就是相信当官的鬼话被抓判刑的。”
“好!”芈市毛了,隔空吼道:“她要见市长,今天我就让她见到市长,你把手机递给她!”我只能照办。我不知道县上为了应对这次突发事件,启动了哪些应急预案、采取了哪些举措,但从楼下消防官兵如临大敌的情形看,应该问题不大。
吴楚芬接过手机,我听见芈市的声音明显低了,和平时接待群众的声音差不多:“姐姐,我也很想见您,但我害病,有心无力,实在起不来,赶不回来。本想请您到医院来,听听您的情况、您的想法,你又不愿意。怎么办呢?怎么办!姐姐,您听我说,我们这样办。既然姐姐要见市长,我就让姐姐见到市长。告诉姐姐,你面前的老同学,现在就是市长!负责解决姐姐的诉求、负责帮姐姐拿到钱。说句题外话,姐姐的事情我是记在心上了的。早在几天以前,我们就开会做了专题研究,重点项目,挂牌督办。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一定要相信你的老同学。现在,我重申一下,我授权你的老同学全权办理、全权负责……”
市长,我的老天!我现在是科长,没想到芈市任命我为“市长”。科长、副处长、处长、副市长、市长,一共五级,连升四级,没有奉献精神,不实干苦干,摸爬滚打十几年,根本办不到。正在我暗暗盘算,还不能适应的当儿,吴楚芬含着泪说:“你不要哄我,打死我也不相信!”话还没说完坠了下去。我抓了一把没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