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吴楚芬不是这样的人,根本不是。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山边的草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包谷。其间有一所学校,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扎着马尾辫,坐在课桌旁,手捏一支钢笔,她的梦想是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
这是我初三时写的作文,根据《少年闰土》改写,遭到了班主任王老师的褒扬,抑扬顿挫地在课堂上念,让我特别嘚瑟。手捏一支钢笔的少女,就是吴楚芬。
那时,我们十四五岁,在黄家镇中心校读书。戴帽初中,一个年级一个班。小学毕业上初中,要进行升学考试,考语文、数学两科,录取率极低,不到三分之一。全班45名学生,是从全镇两百多名小学毕业生中录取来的,都是人尖尖。我记得,黄家村小学当年毕业的四五十人中,升初中的,只有吴楚芬、李许成几个人,自然是优中选优。现在回忆起来,我和他们都有故事。
先说李许成,就是现在黄家村的村主任。他当时比我高大,我们还起了点摩擦。什么事呢?我经常向他武侠小说看。有次借了一本《云海玉弓缘》,出了点差错。
这天放学后,我一边放牛,一边抓紧时间看书。天蓝蓝的,风轻轻的,我家的黑牯牛休闲地吃着野草,不时打一个喷嚏,也没有惊醒我。我沉沁在情节中了,金世遗、厉胜男情纠缠不清,厉胜男伤重而回天乏术,弥留间求金世遗娶她,结果成亲之夜厉胜男含笑而逝。婚堂变灵堂,红色变白色,我感慨不已,流了不少眼泪。正在我为古人伤悲时,黑牯牛冲过来,叼着我的书就跑。“你要干啥子,我的书呀!”我反应过来,吼叫着,拼命从牛嘴里夺书。跑了几亩地,滚了几道坎子,在我一身全泥巴气喘吁吁扯风腔的时候,书夺回来了。但少了几页!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书损坏了,怎么还?正在我一筹莫展、尽量回避这件事之际,李许成抓住了我要我改尾绞。由于书破损了,他红眉毛绿眼睛,扬手给我一拳,打在左脸,我看到头顶的天空在旋转,星光闪闪,下一秒,我以为自己会睡过去,但我只是晃了两下。正在他要打第二拳时,一个声音响起:“李许成,住手!”
来人是吴楚芬。她和我个子差不多,扎着马尾辫,脸蛋红中透白,很文静的一个人儿,竟然把李许成镇住了,他捡起地上的书,一溜烟跑了。后来才知道,他们一起读的小学,吴楚芬是班长,不怒自威,李许成一直很怕她。还是在这位班长的协调下,李许成答应不再找我的麻烦,但也不再借书给我看。“这……”断了精神食粮,我心里不甘。“不借就不借,他的书有什么看头!”吴楚芬说:“我借给你看。”
第二天,吴楚芬果然带了书来,一本《诗选》。里面有哪些内容记不清了,反正我一下子被迷住了,还把里面的一些诗抄在本子上,时不时拿出来欣赏。至今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
从此以后,我每月都有新书看,《诗刊》,《星星》,还有《童话大王》。同时是《童话大王》,童话专刊,郑渊洁一个人写的,非常好看。后来我了解到,吴楚芬的爸爸,高中毕业在黄家村小学代课。教书之余,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写朦胧诗,在备课本上写了几千首。这些诗,说老实话,除了他自己外欣赏的人不多,但他勒紧裤腰带订了几本刊物,梦想着“熟读诗歌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哪一天自己的诗这些刊物上发表。
得益于此,那两年,我的精神食粮源源不断,皮皮鲁、鲁西西、舒克、贝塔和罗克,让我的语文成绩提高了许多。她比我大一岁,我在心中一直叫她吴二姐。
后来,我们同桌。成绩不相上下,不是她第一,我第二;就是我第一,她第二。她的语文好,我的数学好。语文,我怎么都赶不上她。可是数学,说起来惭愧,在一次考试时,最后一道难题她做不起,要我让她抄答案。我不让她抄,她可怜兮兮地,用钢笔尖戳我。结果怎样呢?她如愿了,还发现答案中的一个常识错误,改正了,考了100分。可是我,只考了98分,第一名丢了不要紧,的确良白衬衣也戳破了,一大团墨迹,还说不出口,哑巴吃黄连一样。
我们之间最暧昧的事是有一天放学后,她邀请我到她家耍,我懵懵懂懂去了。她家坐落在黄家寨上。黄家寨是口锅,四面上来都要爬坡。路的两旁是一块块梯田,有的如链似带,有的弯如新月,有的凸如圆盘,田里蓄着的明晃晃的山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站在山腰,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梯田,就象串串珍珠点缀大地,又如颗颗明珠洒落人间。一到春天,农民戴着大斗笠,披着蓑衣,赶着黄牛,在田里劳作,简直就是一副天然的水墨画。夏天,秧苗长得郁郁葱葱,满眼青翠,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秋天是最忙碌的收获季节,田里一片金黄。农民用镰刀割稻,用拌桶打谷,妻子和老人在敞坝里翻晒谷子。冬天,是休息和办酒的季节,人们赶场、办喜酒、杀年猪、过春节,享受劳动的成果。
据传说,当年翼王石达开转战于此,觉得地势险要,是块风水宝地,打算在此建造皇宫。于是请来风水先生堪舆,风水先生说地是好地,但要筑墙积粮成就霸业,得“九龙吐水”,也就是九条山脉汇聚有池塘的所在才行。石达开策马登到山巅,但见四周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可是他反复的数,都只数到八条山脉,差一条。可怜他是忘记数脚下的一条了!他壮志不能酬,胸气难平,抡起宝剑在山崖上赋诗一首而去。最后石达开兵败大渡河,一代英雄就此谢幕。至今,山崖上的诗句依稀可以辨认出来。
从学校出发,走过十多里泥泞公路,踩过几百米烂田坎,爬上几百级石梯子,转过一座石头堆成、茅草疯长、残破不堪的古关隘,顺着山巅再行几百米才到。
吃饭时才知道,她家头天杀了年猪,肉丝、肉片就不用说了,猪血旺儿、猪肝儿、猪肚子,都是我喜欢吃而一年只能吃一两次的,每样炒了一大盘。我吃得嘴角流油,肚皮鼓胀,还一个劲往嘴里送。吴婶身体不大好,脸色卡白,但很热情要我放开肚皮吃。
吴大姐,二十来岁,亭亭玉立、很标志的一个人,做事却风风火火。我放下碗筷还在打嗝,她噼里啪啦就把残羹烦碗收了,催我们去做作业。正在我和吴楚芬在煤油灯光下,埋头思考端居耻圣明的意思、或者二元一次方程如何解答时,她又端来一盆热水,要我泡脚。脱下鞋子,脏兮兮的鸡爪爪伸进去,一盆水都浑了。可我一下子热到了心尖尖。
吴大姐盯着我的鞋子。我穿的是一双线耳草鞋。我那时的光景是,天热时,光着脚丫子,风叉叉的在山间跑;天冷时,我穿父亲亲自打的线耳草鞋上学,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方圆十里,没有谁的草鞋打得比父亲好,也没有谁的孩子初中了还在穿草鞋。线耳草鞋,由荨麻、谷草,经父亲的一双大手,圈绕、编制而成。优点是,春暖花开时节,舒适;天热气燥气候,特别凉爽;秋高气爽那会儿,巴适;寒冬腊月,脏兮兮的泥、寒彻骨的水灌进去,全身都拔凉拔凉的。也正是多亏父亲的线耳草鞋,我才不管心里多么的冷,都拼命让自己的血热起来。穿草鞋的,难道会输给穿胶鞋的?穿草鞋的,难道会怕穿皮鞋的?正是因为这一传家宝,我才磕磕绊绊地走到现在,也有勇气磕磕碰碰走下去。
吴大姐打算帮我洗鞋子。可我的鞋子实在对不起观众。如果是布鞋或者胶鞋,洗净连夜放在火上烘干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继续穿。我躲过她的目光,把鞋子放在身后阴影里,她扑过来夺过去,摇摇头,又放回原处。
没隔几分钟,吴大姐就拿来一双回力鞋,命令我说:“明天穿这个。”一边说,一边抓起我的线耳草鞋跑出去了。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双回力鞋!
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眼睛打架快眯上了。吴楚芬的爸爸回家了,嘈杂了一通,又把我吵醒了。吴叔来见我这个稀客,昏黄的煤油灯光下,身材瘦削,鼻梁上架副黑框眼镜,问了我很多问题。爸爸叫什么、妈妈姓什么,有几弟兄、几姊妹,梦想是什么、今后有什么打算、成绩如何、语文考了多少分、读过哪些书、喜欢哪些诗,问得我直犯怵。
我接受审问一样,一一作答,还点到了《三国演义》,表明我读过“四大名著”,知道神机妙算、如此如此。见吴叔马着脸一言不发,我慌了,哆哆嗦嗦地说:“我还会背《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小伙子,要多啃古书。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走了,我眼前一片漆黑。在睡着的一刹那,我还在思考,吴叔究竟是很喜剧,还是很深邃?很让人捉摸不透。
吴叔让人捉摸不透还在于,第二天早饭时,他左手抓碗、右手握瓶,倒了满满一碗酒要我干了,说什么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弄得我胆战心惊。吴大姐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说:“老汉儿,怎么又劝小孩子喝酒?人家还要在读初中!”
在吴大姐的怒目圆睁下,吴叔悻悻地说:“我需要最狂的风,和最静的海。茶香,在最烫嘴时最丰满;酒香,在最失意时最深刻。当我得了丰满又变得深刻,世间再无人能伤得了我……”敞开嘴,咕嘟咕嘟地,满满一品碗就吸下去了。不扒饭也不吃菜,走到敞坝里,逗小崽崽耍。
那个小孩子,十一二岁的光景,肥嘟嘟的脸蛋红扑扑的小嘴,身子骨利索得很。吴叔说:“三打白骨精”。他在坝子里翻了三个空翻,转瞬既成,看得我眼花缭乱,觉得真的是孙悟空转世了。吴叔说:“奉旨填词柳三变”。他横庄立马,“啪啪啪”打了三拳,隔了三四丈远,我耳朵也虎虎有风,觉得这不是什么“柳三变”而是“鲁智深”,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最后一拳,打在吴叔脸前一寸左右。他笑了,吴叔也笑了,一脸笑得稀巴烂,露出一排黑黝黝的牙齿。
“这么个惹祸包包,你还这么高兴!”见父子俩笑个不止,吴婶嗔怒地说道。吴叔脸上的笑容被风吹跑了,不声不响走了出去。
也许是因为我不会喝酒、表现太差的缘故,此后,我的《童话大王》没有了,《诗刊》没有了,吴楚芬的笑脸也少了。
后来,就是吴楚芬旷课。她妈妈死了,哮踹病,年仅四十岁正值中年。如今,我年近不惑父母相继逝世时,我也伤心得不得了。我不能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失去妈妈的情形。如果她小点,只有七八岁,可以像她的弟弟一样爽快地把孝衣穿了,跟着跪头,跟着转圈,跟着烧纸。如果大点,二十几岁成年了,她也许会很坚强,把眼泪擦干,不声不响、不知疲惫地忙这忙那,张罗着如何辞灵、如果发丧、如何抬棺、如何落圹、如何修坟、如何尽孝。不幸的是,她十五岁,已经懂事还不能做事,只能哭泣!瓮声瓮气哭了几天,把眼泪都流干了。蒙头睡了几天,没有吃饭、忘了上学。在教室里走神了几天,成绩少了一百二十四分。
当时我们的老师,个个顶呱呱的。班主任王老师,做事风风火火,教书有一套,对学生要求严厉,后来当了校长。今后从政,从校长到副镇长、镇长、局长,最后当了临近一个县级市的副市长。数学郑老师,高度近视,特别短小的一个人,教学成绩特别好,年年第一,多次在全县教育质量表彰大会上发言。英语刘老师,一位很文静的女教师,下雪天还赶十多里的山路来免费给我们补课,我至今还记得她撑着蓝雨伞,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的样子。历史李老师,有口头禅,喜欢在课堂上说“哦”,“哦、哦”,“哦、哦、哦”。一位好事的女同学,居然为他计数,记下他在一堂课上说了九十一个“哦”,比九九八十一难还多十个,虽然不是世界吉利斯记录,但也表明自己工资实在太低、吃不饱。物理叶老师,家里经营着几个商铺,镇上有、北京有,柯桥也有,每天营业额上万元。但是,他也甘愿每月领着百多块的工资,拼了命要把我们教好。
至今,我还记得百日誓师大会的情形,全体教师和学生站在操场上,昂起头挺起胸握紧拳头进行中考宣誓,四十几个人齐声吼出铮铮誓言:“百日拼搏,百炼成钢,决胜中考,誓创辉煌,不负父母,为校争光……”差点把那几间砖瓦房震垮。
可怜天下老师心。不明情况时王老师把吴楚芬撵出教室,轮着眼睛要开除她。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后,王老师又说动学校领导,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帮助她家度过难关。一共捐了五六百,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一笔巨款。当时,王老师讲他的工资每月是八十多元,我们每期的书学费的四十多元。父母总是为我的书学费发愁,区区三四十元钱也要全家人撬葱卖蒜来筹集。
班主任王老师带着我们几个班干部,将捐款送到了吴楚芬家中。老师为了体现公开透明,一开始就让我这个同桌、学习委员负责保管捐款。弄得我裤包里揣着一笔巨款,扑爬里拜跟着,鞋子湿了,衣服弄脏了,也无所谓。一不小心吃了坐墩肉,不管裹了多少泥水、会不会得感冒,第一反应是摸摸屁股,确定是不是硬硬的还在。
那天,天气有点儿阴晦,走在梯田中间的那条小道上,极目望去,青灰的天空,暗绿的原野,天地间是浅灰的云,一丝丝,一抹抹,稀稀疏疏布满了大半个天。
爬到坳口,几个人都气喘吁吁,有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休息,有人去看石达开留在山崖上的诗句。几个壮汉抬着一头肥猪到山下去卖,一位拴着围腰帕的大嫂跟着跑,看见我们楞了一下然后询问:“你们这帮计生干部,去哪儿哟?”当时干部们抓政策抓得紧,乡亲们看见陌生人上山都要问一问来意,好像游击战争中的侦察兵。
王老师说:“你看我们像干部?”
“穿得如此光鲜,当然是干部!”
“我们还想当干部呢?可惜没有当干部的命!”王老师要她放心,我们不是干部。
“你们不是干部,那到我们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来干啥子!”大嫂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得知我们是到吴家捐钱后,她口沫横飞地说:“你们到吴家去哟!那一家子真的太造孽了!男的工作抹脱了,女的死了,一个十指不沾泥的大男人,带三个娃娃,小的才十来岁……”
一席话,弄得我们心头沉沉的。
我们这一带,乡亲们傍山而居,三三两两散居在耕地旁边,耕种和管理都十分方便。外面的人到这儿会惊奇地发现,山间散落着一丛丛的竹林,竹林深处,隐藏着一户户人家,四列三间,一边一个转角,瓦木结构,屋前一块大敞坝,正是典型的民居了。这样的居所,便于晒稻米包谷豆子,也便于小孩玩耍。但是有一点,就是每家每户必须有壮劳力。不然邻里相帮,遇到红白喜事,以及抬猪下山去卖,或者肩挑背磨运煤炭时,自家出不了什么力,别人也慢慢地不出什么力了,最后就会很恼火。因此,虽然政策很严,乡亲们也要东躲西藏打游击,为的是生一个男孩培育壮劳力。
看着吴叔怀中的脸挂泪珠的三弟,想象着他哭闹着找妈妈的情形,我眼睛酸涩。泪眼婆娑中,我听见吴叔和王老师在说话。他没有谈他的诗歌,也没有诉苦,他说的志气。吴叔说道:“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钱,说什么我都不能要。我有一句说一句,我们黄家寨穷,我家更穷,但我不能因为穷丢了志气!”
好说歹说,在王老师说明这钱不是白白送他而是借给他盘孩子们读书,将来孩子们成才后要还的时,吴叔才半推半就地接过钱。
吃饭时,吴叔一杯烧酒下肚,谈起了他的理想。他大大咧咧地说道:“如果生活是一堆屎,我就是旁边咕咕叫的公鸡。一个读书人,不可能被墨水淹死。凭我的能力,不教书照样能找吃!我已经谋划好了,下一步学技术养鸡,专养我们黄家寨特有的蓝眼睛绿耳朵白毛乌骨鸡,先养几百只,然后几千只上万只。乌骨鸡可炒可炖可烹,吃起来香喷喷的,不怕没人要!”
看着吴叔被酒熏红的脸,我想起父亲经常教导我的话,“叫的雀儿没有二两肉”。离开吴家后,我心里担心了好多天。
不久,初中毕业了。朝夕相处的同学各奔东西,送什么留作纪念呢?当时留行明信片。一面是唯美的风景,或者明星美女,一面留白,供少男少女们在上面一笔一划抒发同窗之情、留恋之意,神神秘秘地送给对方,不会让别人看到。当时,电话还没有普及,更没有微信、QQ。人们之间联系,要么爬山涉水走去面对面谈,要么就是拍电报、写信,但最多的还是写信,因为电报太贵。铺开一张纸,刷、刷、刷!用钢笔在上面写几行,再写几行,花一角二分钱买张邮票贴上寄去,既说明了事情,又联络了感情。最主要的是,留住了情愫,留下了记忆,可以让人慢慢回味。
同学之间,只要没有打得头破血流,都会互赠一张明信片。可吴楚芬赠了我两张。
第一张,是毕业晚会那天送的,没有什么特别。当时中考过了,根据老师的估分,我和吴楚芬考得最好,都在四百八九,百分之九十几的录取。我们眼前一片灿烂。她的志愿是读幼师,我的志愿是中师。我读中师纯粹是为了跨出龙门弄一份正式工作,不想和父兄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四季挖包谷杆疙篼。吴楚芬不一样,她报幼师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不是有一首歌名叫《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她的偶像是王老师,她的梦想是成为王老师样的人,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
我在给吴楚芬的明信片上写的是:最珍贵的是昨天,最难忘的是今天,祝你梦想成真,放飞希望、写下真理,让所有的难题成乐趣!吴楚芬在明信片上写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大意是同窗之情如流水一样绵长,人生之路像繁星一样璀璨,愿你的天空永远蔚蓝愿我的祝福伴你同行之类的学生体。
第二张,是我入学后几个月邮来的。当时我正欣喜而惶惑地适应着中师生活。为了筹措五千多元的委培费,家里卖了口粮,亲戚朋友借遍了背了一屁股的烂账,并且给学校打了一千五百元欠条后,我才垮进中师的大门。那几年,我们家的日子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记得有一次,我收到家里的汇款,居然只有十五块钱。那时大米一块钱一斤、包谷五毛钱一斤。要知道勒紧裤腰带匀一点粮食去卖,也不只这点钱呀!我噙着眼泪,想象着家里无粮食可卖,又借不到钱,怕我挨饿的情形。
明信片上,娟秀地写着几行小字: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
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
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这是著名诗人北岛的《我不相信》,其最著名的两句是“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吴楚芬写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盯着明信片上的几点污渍,我想象着吴楚芬在幼师读书的情形,她在学校是不是也遭遇了困境偷偷哭鼻子?我入学不到三个月,就流了四次泪。她一个女孩子,不哭得个稀里糊涂才怪!(田雨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