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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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人生天地间，有时也未必……经历了几十年，我的感受是，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有偶然，偶然中有突然。好事坏事，都有可能突然发生。就像我沾上这摊事，眼睁睁看着吴楚芬坠楼一样。处分是免不了的，不管她是因为得不到补偿款坠楼，还是因为见不到市长坠楼，抑或是因为抑郁症、胃病坠楼，我没有劝住她让她坠下去了，就没有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够我喝几壶了。
随后召开的紧急会，鸦静无声，一颗针落到地上也能发出声音、引起一片响动。不出我所料，芈市精蹦蹦地硬朗着呢！他胸有成竹板着脸安排，事故新闻通稿由那些人执笔，现场勘查组怎么办，善后处置组怎么办，心理救助组怎么办，医疗救助组怎么办，宣传报道组怎么办，后勤保障组怎么办，督查问责组怎么办，各组工作由谁负责，声如洪钟，震得我胆战心惊。听不清他说的内容了，我拼命打腹稿，准备随时上台做检讨。
我该怎么说呢？我心里七上八下地盘算，如何把问题揽上、责任扛上。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我不扛责任谁扛责任？
思前想后，我觉得有几点。首先是忘记了良心。我没有把群众的小事当成自己的大事，群众尾巴似的缠着我，打定主意能拖则拖，没有拿出解决问题的举措，更没有实际行动。
第二是忘记了职责。我的职责就是解决群众的问题，我站位不高、能力不济、水平有限，让群众的问题一拖再拖，小事拖大、大事拖炸，酿成了事故。
特别是忘记了亲情。吴楚芬本是我的初中同学，吴楚芬一家对我，和亲人一样亲，应该帮她一把。可我对她的诉求没有高度重视，心里以亲属同学朋友办事要避嫌、不能落人口实为由撂挑子，向领导要求回原单位，纯属不担当不作为的表现。
最要紧的是，忘记了人性。生命第一，一个人的生命非常重要，不容任何理由来搪塞。我居然与吴楚芬周旋，浪费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我完全可以答应吴楚芬的诉求，请她缓缓离开围墙，慢慢走出楼坪，一步步走下楼梯，轻轻地踱进茶馆，或者咖啡馆，诉说。可是……
“甄应仕，成不成，你表态？”我进入角色、准备抹眼泪之际，一声闷雷。炸得我一下子站起来，怵在那儿，惊慌失措地说：“我罪有应得，我深刻检讨，我接受批评！领导的批评，是对我的信任、对我的帮助，我举双手赞成！”我把所有的腹稿都忘了。
“认识深刻，态度诚恳。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都应该检讨，都应该挨批评！”惶恐中，我眨眼一看，芈市仍然是弥勒佛：“可是，今天我不批评人。我要表扬人，表扬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甄应仕！正因为有你尽职尽责地做思想工作，才赢得了宝贵时间！正因为有你苦口婆心地劝说吴楚芬，才搭好了救生气垫！正因为有你，此次事故才没有人死亡，把损失降到了最低点。因此，我要表扬你！我还要重用你，你担任心理救助组组长，同时担任调查处理组副组长。这个调查处理组，雒强任组长，你任常务副组长，政府办、政法、纪检、公安、国土、民政、水务、信访等部门参与，负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吴楚芬进了重症监护室。多亏了消防部门的充气垫，从七楼摔下来的她，居然如电影里演的一样，只是脸上被行道树枝擦破了一点皮，但也得进重症监护室。流血是少不了的，裹着白生生的纱布。我隔着玻璃瞅了半天，观察了半天，认定还没有到需要我毛起胆子挽起袖子为她输血的地步。
第二天，医生允许我这个心理救助组组长与吴楚芬见面。一见是我。吴楚芬别过脸去，不说话，不理我。“二姐，你受苦了……”我打算如芈市表扬的一样，尽职尽责做一做思想工作。但医生说，病人需要静养，我只好作罢。
第三天，我又去看她。这一次，她没有别过脸去，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盯得我心头直发憷。我想用一个词来形容，我想到了剑拔弩张。我想用其他的词来形容，结果想到了交战双方。
“这个心尖尖哟，一阵阵颤，紧一阵、慢一阵。你们告诉我，是不是伤内脏，会要我的老命？”第四天，吴楚芬这样问我。我询问医生。医生说不准，但认定不会有生命危险。经请示芈市，并征得吴楚芬本人同意后，转入特殊病房，留院观察治疗。政府办派了四个年轻女同志，两班倒、全天候服侍。
当我看见吴楚芬闲着红彤彤的双手，张开殷红小嘴，伴着从窗棂斜射过来的朝阳，眯着眼睛一口接着一口舔食着女同志喂过来的小米粥时，我心里很窝火。她可以打一场持久战一直待在医院里，由专门人员端屎、端尿、喂饭、穿衣，想待多久就多久。可以把自己全身的毛病都医好，可以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可我不能。
我没有打仗的主动权。我有任务在身，担任一个组的组长，还是另一个组的副组长，得认真应付。不但要应付自己的服务对象，还要应付自己的领导。在心理救助组方面，我是组长，我可以支配自己的时间，安排政府办的妹妹们好好服侍好吴楚芬就行。我只要动动嘴，她们就要忙半天，甚至跑断腿。但在调查处理组方面，雒局是组长，我得听他指挥。按照市长大人的话说，我还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雒局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如果我不抽出时间干调查处理组的事，他又会不高兴。
记得有一次，我带头抓获了一个持菜泼刀行凶的嫌疑犯，正在审讯室审。他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我抓错了，要我立即放人。这个人，有点面善，我觉得他不仅这次持刀行凶，还与几个月前的一个命案有关！我这样辩解说，他不高兴了：我说抓错了，就是抓错了。他是一个遵规守纪的个体老板，我是认真的，你不要往他身上泼粪！
最后我把人放了，雒局还怪我不听招呼，答应得不干脆。现在，那个嫌疑犯已经成为市政府表彰的十佳企业家，身家几十个亿，名下拥有几个混凝土搅拌站和一个五星级酒店，让我不得不相信自己当初真的抓错了。
还有一次，我痔疮犯了，下午下班后回到家里，疼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侧躺在沙发上休息。这时电话响了，“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
雒局打的，要我回单位连夜修改他第二天会议上的讲话。我说：“今天下午，我一直在改材料。下班的时候，我已经把第十三稿的清样放在你办公桌上了。我的痔疮犯了，能不能在家里改……”
“半个小时之内必须到。到不了会有什么后果，你自己考虑！”不等我回答，雒局挂了电话。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晚上我屁颠屁颠地跑回单位，撅着半边屁股侧坐在电脑前，忍着屁股疼字斟句酌、一字一句修改雒局讲话的情形。我按照他的指示改了这一处，他又灵感突发要求改另一处，如此循环了十多次，真的像母猪打圈母牛打栏母狗跑草子一样流流滴滴。我说领导你只需要把必须修改怎么修改的地方标注出来，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讲话。没想到他说，我守着你改最后高的清样不出来攥在手里我睡不着，与民一起加班熬夜显得特别亲民爱民。等他捧着清样看了三遍确认准确无误时，月亮下去了，星星不见了，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最气人的是，仅仅因为我当时迟到了一分钟，雒局就认定我撂挑子，没有奉献精神，不接受急难险重任务，在我进步的事情上作梗。我向他汇报上进心、想进步。他说，你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没有人质疑你的能力，但是要知道奉献，我的原则是，有为才有位，必须手上取。这次常委会已经决定了，争取下次、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把你的事当成天大的事，像自己的事一样争取。但是有一条，你必须积极主动，有奉献精神！
我没有奉献精神，好多时候在上班时间把工作任务完成了没有加班，所以一直原地踏步。原地踏步也就算了，但我不能让别人看扁我。这次，芈市表扬我，我得对得起这份表扬。芈市说要重用我，我得尽职尽责，对得起这一句话，哪怕它仅仅是说来听的一句话！我想方设法了解情况、掌握情况、分析情况，思考怎么提出合理合法的解决方案。
在第六次请示雒局，并征得芈市的支持后，我把调查处理组分成四个小组。一个是土地调查小组，负责调查吴正华家土地的边界、面积，以及征用前的归属及耕种情况。第二是矛盾纠纷调查小组，负责调查吴家与别人的纷争纠葛，枝枝蔓蔓，鸡毛蒜皮，都必须掌握。第三是政策法规小组，重点针对吴家四份承包土地，寻找处理处置的政策依据、咨询法律专家，确定土地补偿款究竟由那些人受益。第四是家庭成员调查小组，负责收集吴家的家庭成员，吴正华、吴正华之妻、吴大桂、吴楚芬、吴洞生的相关情况，特别是入学、婚姻、是否存在违法行为等。吴正华、吴正华之妻、吴大桂已经死亡，要把死亡时间、地点、原因搞清楚。特别是吴洞生犯案判刑坐牢，要把相关知情人请出来，把判决书调出来，弄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四个小组每周例会交账，汇总工作情况，反映工作中的困难和问题，提出需要组织协调解决的事项。纪检、政法、司法、公安、国土、民政、水务、信访等部门派来的人，都分到了相应小组，各司其职开展工作。政府办派来的一个副主任，负责收集四个小组每周交账情况，分别向雒局及芈市汇报。我负责带领第四小组，小乔、小谢和我三个火枪手，负责把吴家的情况摸清楚。
雒局在工作安排会上说的话非常提气，“非常时期、非常任务，需要我们非常应对、非常作为，创造出非常业绩、争取得到非常奖励！”接着是领导当职工用、男人当牲口用、女人当男人用之类话语，让我也心头一紧，赶快坐直了腰杆，提起笔“刷刷刷”地记笔记。别说主席台下的兄弟伙，他们全部竖立了耳朵、伸长了脖子、攥紧了拳头，满血复活，一声令下就开始争拼抢。
每次我向雒局汇报情况时，他不是烫电话粥，没完没了，就是全神贯注看文件，签批示。“啊啊啊！”“是是是！”“你说的对！非常对！”我真不明白我们这位平时说话爆炒豆子似的滔滔不绝，不用讲话稿也能讲四个半小时，让我们延迟下班甚至加班肚皮饿得咕咕叫的雒局，为什么会一时患了失语症，只会说这几句简单的台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