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们到黄家镇,访到几个当事人。
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姓黄,满脸浮肿、气喘吁吁,是黄家镇的原镇长。寒暄过后,他说:“你们问吴正华,这个人很有故事。当年高中毕业没有找到事情干,回家牵牛犁地,就闹了笑话。走在母牛后面,不经意间看到牛尾巴下面那个部位,脸涨得通红。于是想了个措施,摘了一柄荷叶用吊绊子草系挂于牛尾,别人见了感到奇怪,问他搞的什么名堂?他红着脸说是非礼勿视、为牛遮阴,别人听了愈加笑得厉害。于是,人们便送他一个外号‘吴勿视’。后来代课后,还开口闭口《增广贤文》,最后是我签字解聘他的,当时我是镇长。原因是什么呢?他是一个老封建,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多次违反政策。没买票就上船、未婚先孕不说,有了大桂还顶风作案生二胎,挨了一个警告处分,起名吴楚芬。没消停几年,又处心积虑、偷偷摸摸藏在山洞里生第三胎,男娃带把的,叫什么洞生。简直是无法无天,明火执仗地与政策作对。”
“您老介绍的这些情况,非常好!”原来吴正华的两个孩子的名字还有来头,楚芬就是“处分”的谐音,洞生就是在洞里出生的嘛!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黄镇长受了鼓舞,脸红筋涨地继续说:“这次满意了,但按政策必须解聘。计生办要完成任务,出了处理意见。学校刘校长以吴正华学生成绩好,连续三年全县排名第一为由,不理会不表态。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迟迟不作决定,双方陷入了持久战,拖了好几年。后来遇到大突击,不解聘不行!”
我明白了,我到吴楚芬家吃年猪肉的时候,估计就是大突击吴正华要被解聘的时候,难怪他的脸色由晴转阴,特别难看。
“话说回来,我现在也觉得处理得有点过分。”见我陷入沉思不吱声,黄镇长又说:“我明白吴正华教书是好样的,心里过意不去。可不解聘行吗?不行!”据他说,当时他看了吴正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终于签上自己的大名。签字后无名火起,一把抓起签字笔,“嗖”地甩出门外,百步穿屎,落进一堆比狗屎还臭的鸡屎里。他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
“感谢您老为我们提供情况,您老慢走!”送走了黄镇长,我想象着吴叔离开三尺讲台,回家种地,是怎么样的心情?他会不会像《人生》里的高加林一样,万念俱灰?在我们到他家时,他雄心勃勃喂鸡,不知结果如何?
第二位,是女干部,保养得好看不出年龄。据小谢介绍,这人姓卿,以前是黄家镇妇联主任,在黄家村当过两年驻村干部,了解吴家的很多情况。
资深美女,况且是干部嘛,脸自然亮点,话也自然多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张口,我就插不上嘴。“我告诉你们,我对黄家村可是有感情的。黄家村是我的第二故乡!刚到时,我看到那儿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树,炊烟,人家……山上山下,风景秀丽,是世外桃源。但是,等我走进去一看,才发现绿树掩映间,还有几处破败的房屋。特别是吴楚芬家所在的黄家寨,在高高的山上,地势险峻,交通闭塞,就是卖一头肥猪,也要请几个壮汉抬下山去买。四周的沟沟峁峁、高坡底坎,全是稻谷、玉米、红苕等传统作物,投入大、收入少,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只能糊嘴嘴,存不了几个钱。”
“你说的对,我的老家也是这样的!”我抿了一口茶,眼前浮现出父兄锄禾日当午的情形,任她说下去。“驻村,高跟鞋是不能穿的。整天走村串户,爬坡上坎走山路,穿高跟鞋无疑是自己找罪受!走夜路是家常便饭,半夜三更还在山路上,四周黑黝黝、阴森森的,让人的头皮发麻。但你只能往前走,大起胆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如果你忍不住回头看,就表明你心里害怕,自己吓自己,保不准会失魂落魄、大病一场……告诉你们,我还抬过死尸,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死尸。这死尸,就是吴楚芬的姐姐,吴大桂。”
“吴大桂!”我眼前浮现出吴大姐提回力鞋给我穿的情形,迫不及待地说,“她怎么死的,你快说!”
“怎么死的?神仙土压死的!”据卿主任介绍,吴大姐在修路时事故身亡。什么叫神仙土?当时没有挖土机,修路全靠人力,钢钎铁锹挖方,撮箕扁担、肩挑背磨运土。大家为了省力,只挖底下部分,使上面的土在下面挖空了后塌方。这种方法,事半功倍,很省力,但是非常危险,躲不赢就惨了。
当时的黄家寨,风景秀丽不假。但主要问题是交通不便。特别是每家每户每天都到烧的煤炭,不通公路,汽车运不来,全凭肩挑背磨弄上山。特别是从梯田中间上山的那几里路,步步石梯,肩上挑的煤炭常常压得人汗水直冒,踹不过气。吴大桂这个姑娘,一听说要修路,仿佛打了鸡血一样,积极得不得了。这能改善黄家寨恶劣的生产生活条件。
吴大桂巾帼不让须眉,比一帮男子汉还强,事事冲在前面。结果躲闪不及,上面的岩石呼啸而下把她砸死了,哼也没有哼一声。脑袋被砸得稀巴烂,血肉模糊地停在那儿,没了生气。卿主任到时,已经裹了白布,直挺挺地躺在乱石上。但她抬着时,殷红的鲜血仍然顺着指缝往下淌,淌得满手都是,稠稠的,红红的,很是骖人。事后,她用香皂搓了七八次、开水烫了四五次,也没有洗干净,始终觉得有一股异味,不敢用手拿东西吃!
当时修路是义务,乡亲们投工投劳,自带工具,还要自带伙食。死了人,怎么了得!自然是群情激愤,要求赔偿。领导们不敢去,害怕挨棍子,躲了。卿主任是驻村干部,躲不脱,只好大起胆子上。她和财政所的汪所长,一起到黄家寨处理善后补偿事宜。
事情的焦点在补偿金额。死者家属,也就是吴正华要求补偿两万,说是吴大桂已经定亲,收了两万元彩礼,嫁妆都办好了,本来打算下个月办喜酒。现在死了,婚结不成了,但彩礼钱还得退还人家。办成嫁妆了的彩礼钱怎么还?这是个问题!没有人光是嫁妆,对方是一定不会要的,只能还钱。但两万元,对于吴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字。一家老小守着土地种包谷、红苕,背点粮食换盐巴钱,再喂猪牲口卖了钱,就没有其他门路了。对于当地村民来说,有一两千块钱就是“老肥头”了,更不要说两万元。
但镇上只能赔偿一万元。黄镇长说了,不能再多了!谁心软,多赔的钱就算谁的,在工资里扣一分也不能少!
“当时,我的工资是四百多元,我哪敢多赔钱。可是死者家属,一个五十多岁、脸色蜡黄的烟包老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我们,弄得我鼻子发酸,想哭,心里矛盾极了。”卿主任自个儿扯了一张面巾纸,抹起了眼泪。“磨叽到半夜,他见我们始终不松口,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一脸扑在我的泥古臊呆的水胶鞋上颤抖着哀求,一定要多赔点,多赔点呀!在他悲痛欲绝、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领悟到他说的是如果多赔点,他可以再想办法凑一点,还可以退还大桂的彩礼。如果凑不齐,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提刀动斧、杀人放火、“遭人命”的事都会干!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扶起他,告诉他我会尽力想办法。于是,我私下和汪所长商量,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汪所长说,领导说最多赔偿一万,我就只拿一万,多一分钱都不行。我问他,多赔偿千儿八百的,从我的工资里扣,可以不?汪所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见我一脸的不高兴,汪所长又说:妹子,你别怨我做得凶,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想,多赔一万你不吃不喝要扣两年,工资扣光了你拿什么生活!我无言以对只好作罢,铁着心肠继续与吴正华泡蘑菇。”
我能说什么呢?我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卿主任,示意她把眼泪擦一擦,继续说下去。“天快亮时,双方达成了协议。还是一万元,只是领导承诺在税费减免、民政救济等方面予以考虑。协议拟好了,吴正华必须在上面摁手印。我看见,吴正华额头上冒汗、眼中出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一双手害了鸡瘟寒一样,抖个不止。一边将抹了印泥的红红的手指颤巍巍往协议上戳,一边说大桂啊,你倒好,一死百了,可我怎么办呀!在他的语气中我感觉到了绝望,一种痛彻心扉、无奈其何的绝望!”
我抽了一颗烟叼在嘴上,没有点,听她继续说下去。“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工作员,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觉了自己的渺小、无能。放在现在,我自己掏两万元赔偿也愿意!我现在每年工资收入有十来万,一家三口就是三十万。房子就不说了,车子就有三辆,一人一辆每天开着上下班方便。你再看我这个包包,买成差不多两万元,还不是什么大品牌……”
见她要噼里啪啦说下去,我害怕她从包包又说到首饰、衣服、裙子、鞋子,于是打断了她:“吴楚芬呢?你对吴楚芬熟不熟悉,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她的情况?”
“吴楚芬?吴楚芬不是和黄家军结婚了吗!听说是被逼的,很不愿意,寻死觅活,闹得满镇风雨。全镇的人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见我摇头,她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当年吴楚芬交给她的求援信。我看了看,里面装着几页本子纸,正是我们读书时做作业用的那种。她说:“作为妇联主任,我接收了材料,但没有提供什么帮助。按理说,妇联是妇女的娘家,应该为她提供帮助。你是知道的,当时乡镇中心任务那么多,仅仅计生和税收两项就忙得扑爬里拜的,‘妇女权益、不容侵犯’等口号只是挂在嘴上、贴在墙上,事情多了,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管!”
“仅仅是因为事情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管,就这么简单?”我问道:“作为妇女同胞们的娘家,连进村问问情况,宣传一下《婚姻法》的时间也没有?”
“实话告诉你,我当时有点冲动已经走到半路,但是黄镇长派人追来,命令我马上回来什么都不能管不要管!其他的情况你们自己去猜,我只能说这些……”说着,卿主任站起来,抓紧她的价值近两万元的包包,娉婷地走了。
我埋头看当年吴楚芬写的求救信。看着,看着,就睁不开眼睛;看着,看着,就觉得有千斤巨石压迫我的胸口、有万条蚂蚁吞噬着我的心。
吴楚芬不但没有读幼师,而且被抢亲,年仅十八岁就为人妻为人媳。录取通知书是到了的,吴楚芬在信中数次提及。但因为吴大桂的死以及由此产生的纠纷,她并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实现“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