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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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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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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信片(5)连载

接下来我们到黄家镇,访到几个当事人。

一个是七十多岁的老头。姓黄,满脸浮肿、气喘吁吁,是黄家镇的原镇长。寒暄过后,他说:你们问吴正华,这个人很有故事。当年高中毕业没有找到事情干,回家牵牛犁地,就闹了笑话。走在母牛后面,不经意间看到牛尾巴下面那个部位,脸涨得通红。于是想了个措施,摘了一柄荷叶用吊绊子草系挂于牛尾,别人见了感到奇怪,问他搞的什么名堂?他红着脸说是非礼勿视、为牛遮阴,别人听了愈加笑得厉害。于是,人们便送他一个外号‘吴勿视’。后来代课后,还开口闭口《增广贤文》,最后是我签字解聘他的,当时我是镇长。原因是什么呢?他是一个老封建,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多次违反政策没买票就上船、未婚先孕不说,有了大桂顶风作案生二胎,挨了一个警告处分起名吴楚芬。没消停几年,又处心积虑偷偷摸摸藏在山洞里生第三胎男娃带把的叫什么洞生简直是无法无天,明火执仗地与政策作对。

您老介绍的这些情况,非常好!原来吴正华的两个孩子的名字还有来头,楚芬就是“处分”的谐音,洞就是在洞里出生的嘛!我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黄镇长受了鼓舞,脸红筋涨地继续说:这次满意了,但按政策必须解聘。计生办要完成任务,出了处理意见。学校刘校长以吴正华学生成绩好,连续三年全县排名第一为由,不理会不表态。一方步步紧逼,一方迟迟不作决定,双方陷入了持久战,拖了好几年后来遇到大突击,不解聘不行!

我明白了,我到吴楚芬家吃年猪肉的时候,估计就是大突击吴正华要被解聘的时候,难怪他的脸色由晴转阴,特别难看。

“话说回来,我现在也觉得处理得有点过分。”见我陷入沉思不吱声,黄镇长又说:“我明白吴正华教书是好样的,心里过意不去。可不解聘行吗?不行!”据他说,当时他看了吴正华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终于自己的大名签字后无名火起,一把抓起签字笔,甩出门外,百步穿屎,落进一堆比狗屎还臭的鸡屎里。他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

“感谢您老为我们提供情况,您老慢走!”送走了黄镇长,我想象着吴叔离开三尺讲台,回家种地,是怎么样的心情?他会不会像《人生》里的高加林一样,万念俱灰?在我们到他家时,他雄心勃勃喂鸡,不知结果如何?

第二位,是女干部,保养得好看不出年龄。据小谢介绍,这人姓卿,以前是黄家镇妇联主任,在黄家村当过两年驻村干部,了解吴家的很多情况。

资深美女,况且是干部嘛,脸自然亮点,话也自然多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张口,我就插不上嘴。“我告诉你们,我对黄家村可是有感情的。黄家村是我的第二故乡!刚到时,我看到那儿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树,炊烟,人家……山上山下,风景秀丽,是世外桃源。但是,等我走进去一看,才发现绿树掩映间,还有几处破败的房屋。特别是吴楚芬家所在的黄家寨,在高高的山上,地势险峻,交通闭塞,就是卖一头肥猪,也要请几个壮汉抬下山去买。四周的沟沟峁峁、高坡底坎,全是稻谷、玉米、红苕等传统作物,投入大、收入少,一年四季脸朝黄土背朝天,只能糊嘴嘴,存不了几个钱。”

“你说的对,我的老家也是这样的!”我抿了一口茶,眼前浮现出父兄锄禾日当午的情形,任她说下去。“驻村,高跟鞋是不能穿的。整天走村串户,爬坡上坎走山路,穿高跟鞋无疑是自己找罪受!走夜路是家常便饭,半夜三更还在山路上,四周黑黝黝、阴森森的,让人的头皮发麻。但你只能往前走,大起胆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如果你忍不住回头看,就表明你心里害怕,自己吓自己,保不准会失魂落魄、大病一场……告诉你们,我还抬过死尸,血肉模糊、鲜血淋漓的死尸。这死尸,就是吴楚芬的姐姐,吴大桂。”

“吴大桂!”我眼前浮现出吴大姐提回力鞋给我穿的情形,迫不及待地说,“她怎么死的,你快说!”

“怎么死的?神仙土压死的!”据卿主任介绍,吴大姐在修路时事故身亡。什么叫神仙土?当时没有挖土机,修路全靠人力,钢钎铁锹挖方,撮箕扁担、肩挑背磨运土。大家为了省力,只挖底下部分,使上面的土在下面挖空了后塌方。这种方法,事半功倍,很省力,但是非常危险,躲不赢就惨了。

当时的黄家寨,风景秀丽不假。但主要问题是交通不便。特别是每家每户每天都到烧的煤炭,不通公路,汽车运不来,全凭肩挑背磨弄上山。特别是从梯田中间上山的那几里路,步步石梯,肩上挑的煤炭常常压得人汗水直冒,踹不过气。吴大桂这个姑娘,一听说要修路,仿佛打了鸡血一样,积极得不得了。这能改善黄家寨恶劣的生产生活条件。

吴大桂巾帼不让须眉,比一帮男子汉还强,事事冲在前面。结果躲闪不及,上面的岩石呼啸而下把她砸死了,哼也没有哼一声。脑袋被砸得稀巴烂,血肉模糊地停在那儿,没了生气。卿主任到时,已经裹了白布,直挺挺地躺在乱石上。但她抬着时,殷红的鲜血仍然顺着指缝往下淌,淌得满手都是,稠稠的,红红的,很是骖人。事后,她用香皂搓了七八次、开水烫了四五次,也没有洗干净,始终觉得有一股异味,不敢用手拿东西吃!

当时修路是义务,乡亲们投工投劳,自带工具,还要自带伙食。死了人,怎么了得!自然是群情激愤,要求赔偿。领导们不敢去,害怕挨棍子,躲了。卿主任是驻村干部,躲不脱,只好大起胆子上。她和财政所的汪所长,一起到黄家寨处理善后补偿事宜。

事情的焦点在补偿金额。死者家属,也就是吴正华要求补偿两万,说是吴大桂已经定亲,收了两万元彩礼,嫁妆都办好了,本来打算下个月办喜酒。现在死了,婚结不成了,但彩礼钱还得退还人家。办成嫁妆了的彩礼钱怎么还?这是个问题!没有人光是嫁妆,对方是一定不会要的,只能还钱。但两万元,对于吴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字。一家老小守着土地种包谷、红苕,背点粮食换盐巴钱,再喂猪牲口卖了钱,就没有其他门路了。对于当地村民来说,有一两千块钱就是“老肥头”了,更不要说两万元。

但镇上只能赔偿一万元。黄镇长说了,不能再多了!谁心软,多赔的钱就算谁的,在工资里扣一分也不能少!

“当时,我的工资是四百多元,我哪敢多赔钱。可是死者家属,一个五十多岁、脸色蜡黄的烟包老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求我们,弄得我鼻子发酸,想哭,心里矛盾极了。”卿主任自个儿扯了一张面巾纸,抹起了眼泪。“磨叽到半夜,他见我们始终不松口,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一脸扑在我的泥古臊呆的水胶鞋上颤抖着哀求,一定要多赔点,多赔点呀!在他悲痛欲绝、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领悟到他说的是如果多赔点,他可以再想办法凑一点,还可以退还大桂的彩礼。如果凑不齐,对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提刀动斧、杀人放火、“遭人命”的事都会干!

我实在忍不下去了,扶起他,告诉他我会尽力想办法。于是,我私下和汪所长商量,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汪所长说,领导说最多赔偿一万,我就只拿一万,多一分钱都不行。我问他,多赔偿千儿八百的,从我的工资里扣,可以不?汪所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见我一脸的不高兴,汪所长又说:妹子,你别怨我做得凶,我这是为你好!你想想,多赔一万你不吃不喝要扣两年,工资扣光了你拿什么生活!我无言以对只好作罢,铁着心肠继续与吴正华泡蘑菇。

我能说什么呢?我抽了一张面巾纸递给卿主任,示意她把眼泪擦一擦,继续说下去。“天快亮时,双方达成了协议。还是一万元,只是领导承诺在税费减免、民政救济等方面予以考虑。协议拟好了,吴正华必须在上面摁手印。我看见,吴正华额头上冒汗、眼中出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一双手害了鸡瘟寒一样,抖个不止。一边将抹了印泥的红红的手指颤巍巍往协议上戳,一边说大桂啊,你倒好,一死百了,可我怎么办呀!在他的语气中我感觉到了绝望,一种痛彻心扉、无奈其何的绝望!”

我抽了一颗烟叼在嘴上,没有点,听她继续说下去。“可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工作员,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就是在那一刻,我发觉了自己的渺小、无能。放在现在,我自己掏两万元赔偿也愿意!我现在每年工资收入有十来万,一家三口就是三十万。房子就不说了,车子就有三辆,一人一辆每天开着上下班方便。你再看我这个包包,买成差不多两万元,还不是什么大品牌……”

见她要噼里啪啦说下去,我害怕她从包包又说到首饰、衣服、裙子、鞋子,于是打断了她:“吴楚芬呢?你对吴楚芬熟不熟悉,能不能给我们解释一下她的情况?”

“吴楚芬?吴楚芬不是和黄家军结婚了吗!听说是被逼的,很不愿意,寻死觅活,闹得满镇风雨。全镇的人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见我摇头,她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当年吴楚芬交给她的求援信。我看了看,里面装着几页本子纸,正是我们读书时做作业用的那种。她说:“作为妇联主任,我接收了材料,但没有提供什么帮助。按理说,妇联是妇女的娘家,应该为她提供帮助。你是知道的,当时乡镇中心任务那么多,仅仅计生和税收两项就忙得扑爬里拜的,‘妇女权益、不容侵犯’等口号只是挂在嘴上、贴在墙上,事情多了,就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管!”

“仅仅是因为事情多,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管,就这么简单?”我问道:“作为妇女同胞们的娘家,连进村问问情况,宣传一下《婚姻法》的时间也没有?”

 “实话告诉你,我当时有点冲动已经走到半路,但是黄镇长派人追来,命令我马上回来什么都不能管不要管!其他的情况你们自己去猜,我只能说这些……”说着,卿主任站起来,抓紧她的价值近两万元的包包,娉婷地走了。

我埋头看当年吴楚芬写的求救信。看着,看着,就睁不开眼睛;看着,看着,就觉得有千斤巨石压迫我的胸口、有万条蚂蚁吞噬着我的心。

吴楚芬不但没有读幼师,而且被抢亲,年仅十八岁就为人妻为人媳。录取通知书是到了的,吴楚芬在信中数次提及。但因为吴大桂的死以及由此产生的纠纷,她并没有走进学校的大门,实现“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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