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矛盾纠纷调查小组交来的汇报材料中,进一步得到了验证。吴大桂原来是要与山下的黄家军成亲。材料上显示,黄家军,脾气暴躁,半句话不投机就提刀动斧,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黄家镇这个鬼地方,男多女少,穷得兔子也不拉屎,小伙子娶妻不容易,三十岁就被尊称为“老光棍”。黄家军恍兮惚兮成了“老光棍”,好在他住在山脚下,好不容易感动了一心想摆脱黄家寨恶劣自然条件羡慕下坝组交通方便用汽车运煤炭不用挑煤炭的吴大桂,花了两万元彩礼定了这门亲事,择了黄道吉日办喜酒,打算洞房花烛,丢掉“老光棍”的帽子。不料吴大桂的死了,他的婚如何结?打击是巨大的,反应是激烈的。他数次来交涉,要求吴正华要么给人要么还钱,甚至把明晃晃的菜泼刀架在吴正华脖子上,都没有结果。最后,黄家军请了一群人来“搞尾绞”。
我抹一抹眼睛,定定神,再一次看吴楚芬的求救信。一字一句,一句一字,字字血泪。我眼前勾画、描绘出当时的情形,发觉这些字就是一只只张牙舞爪、吸髓销骨的蚂蚁,吞噬着吴楚芬的青春、热血和梦想,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大桂走了,上山了,一抔黄土,掩埋了她二十岁的正值青春的身体。吴叔在院坝里,与黄家人谈着事。黄家军的三亲四戚、狐朋狗友都来了,二三十个人,个个红毛绿眼,一副搞尾绞、遭人命的架势。焦点还是彩礼钱,吴叔说彩礼已经买成嫁妆了,暂时还不了。对方坚持必须立马解决,要么还钱、要么给人。双方达不成协议,大声争吵。楚芬在厨房间洗碗,黄色的搪瓷碗在她手中转动,幼师录取通知书在她眼前浮现。再过两天,就是入学最后时限,可一千多元的报名费哪里来,如果借不到报名费不能按时报名怎么办?吴楚芬的心,紧到了嗓子眼。
吴正华说:“我已经求你们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们一次,我只能先还政府赔偿的一万,余下的一万,请你们高抬贵手缓些时间我一定还。你们给的彩礼钱,已经办成东西了。大桂这个娃儿乖、听话,我不想亏她将她的钱都买了陪妆,没想到她没有福气……”
“政府赔偿的拿给我,理所当然。其他的一万,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还,立马还!”
“我实在拿不出钱!求求你们,我真的没钱!”
“没钱,人也可以!大妹死了,不是还有二妹嘛。我倒有一个办法,大桂走了,二妹顶替,我们仍然是亲家,亲如一家的亲家。”
“你说什么话!二妹还小,还要读书。”
“小什么小,已经十八岁了。女子无才便是得,没有必要读什么书!”说这话的,是黄大嫂,黄家军的大嫂。“我到她这个年龄,已经是两个娃娃的妈了。如果你老同意,我们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明天,把喜事给他们办了。”
“不行,二妹属鸡,黄家军属狗,金鸡见犬泪交流,他们八字不合,婚配真的不行!”吴正华说的是男女婚姻中的“合命订相”。吴大桂就是在与黄家军“合命订相”后出现意外的,因此他对黄家军的生辰八字很了解。可怜的老头子,找了这个理由,希望能够阻止悲剧发生。
当地男女婚配,沿袭《周官六礼》所订纳彩、问名、纳吉、纳银、请期、迎亲等繁琐婚序,俗称“三回九转”。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女方将生辰八字转告男方,由男方请算命先生“合命订相”。如无重大相克,男女双方方能举行定婚仪式。如有“从来白马怕青牛,羊鼠相逢一但休,蛇见猛虎如刀刺,猪遇猿猴似箭茅,龙逢兔儿云端去,金鸡见犬泪交流,莫道姻缘无定准,只为相冲不到头”等《断头婚》所列的情况,就万万不能定婚。简单点说,就属马的和属牛的不能结婚,属羊的和属鼠的不能结合在一起,还有蛇和虎、猪和猴、龙与兔、鸡与狗也不能成亲。这样的婚姻不是常吵架,就是诸事不顺,不是破财就是病痛,甚至离婚、伤亡。
“好一个老封建,净找这些闲把子来扯。”黄家军说。今天他是来提亲的,没有带菜泼刀。他用眼睛瞄了全屋子,寻找可以用来教训吴正华的东西,最后他提起了屋角的温水壶。温水壶装的是开水,吴楚芬十几分钟前刚刚灌满。黄家军打开壶塞,试了试温度,起码有九十几度,觉得还行。“告诉你,今天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你再说一声不行,信不信老子烫死你!”
“黄家军,不要给他烟包老头善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先把吴楚芬的‘头刀菜’吃了!”在黄家镇,“头刀菜”,就是女人的初夜。
“不行,老祖宗们几千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不信不行!”吴正华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两双大手按住了,蜷在了地上。一滴滚开水滴在了他的头上,烫得他钻心粑肝地疼。
“你说,究竟行不行?”
吴正华忍着巨痛说:“真的不行,弄不好要出人命呀!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话好没有说完,就飞流直下了,滚烫的开水源源不断地流到了他的头上。说实话,黄家军还是留有余地的,既没有烫他的脸,也没有一次泼下去,烫他个醍醐灌顶。
“你说一句,行不行?”黄家军边倒边问,意思是只要吴正华告饶认可,他就不在倒。
“真的不行!真的会出人命!”吴正华被烫得不行,但他咬着牙说。最后,一壶开水还没有倒完,他就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抓回去,吃‘头刀菜’!”
“快抓住,不要让她跑了!”
听见他们嚷嚷要抓人,吴楚芬反应过来,没头苍蝇一样寻路跑。跑了几步,才发觉外面是死路,十几个人虎视眈眈老鹰捕小鸡地等着她。她意识到这一点了,转过身子撒开步子往后面跑。好不容易跑到了后檐沟,一双大手箍住了她,无法动弹。接下来,几双大手伸过了,塞住她的嘴,用麻绳捆住她的手。
黄家军扛起吴楚芬就跑,跑过堂屋,跑过敞坝,跑下石梯坎。
“哇!”吴洞生哭了,哭得嘶声裂肺,跑来要救他的二姐。一个壮汉随手一拽,他倒火柴疙篼一样摔在了地上,爬起来,继续追。壮汉抡起大手,一巴掌向他拍去。旁边有人拉住了他:“黄大哥,千万不要弄出人命!你大人不见小人过,饶了他吧!他就是一只蚂蚁,怎么经得起你的这一掌?”转身又对吴洞生说:“你追什么追,还不去看你的爸爸还有气没得!”
吴洞生回去了。吴楚芬被扛出黄家寨,扛下梯田,扛到下坝组,扛进了黄家。
第二天,黄家大摆筵席,流水席,九大碗,前前后后摆了五十多桌。黄家在当地是大姓,亲戚朋友很多,纷纷前来祝贺。黄大嫂的后家还请来了吹鼓打,几只大锁啦,吹吹打打,震翻了天。
第三天,吴正华醒了,头上虽然疼得不得了,但他没有管,焉虚虚地抱着幺儿,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也没有管,让它们自行风干。他想救自己的女儿,可是没有能力。他知道自己很渺小。几十年前,他的爷爷来到黄家寨当上门女婿,从此在这儿生根发芽,可芽芽只有自己一家呀。黄家村是黄家人的,自己单门独户,能够求助的人少之又少,况且去求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最后他就没有去求人,更没有去救人。他端起了酒碗。
“爸爸,不要哭!”怀里的吴洞生瞪圆了眼睛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会杀死他!我会……”吴正华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幺儿呀,你要乖,听爸爸的话,千万不要打胡乱说,更不要做提刀动斧的事!”话还没有说完,眼泪又下来了,流过脸颊,滴到碗里和酒融在了一起,他没有发觉,扬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
怎么说呢?吴楚芬一整天都被呆在房间里。黄家人严防死守,铜墙铁壁,还捆了她的手脚。有人端饭来,舀在勺里喂。可她牙关紧咬,一颗米、一滴水都灌不进去。黄大嫂胸有竹子地走进来,轻轻地、轻轻地挠她的胳膊窝,本来想哭没有哭出来的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张开了嘴,一勺食物如影随之灌了进去,饭里还有半片蛋丸子。“哇!”吴楚芬从不吃蛋丸子,一阵恶心,将灌进嘴里的东西喷出来了,喷得黄大嫂满脸都是。
黄大嫂毛了,一巴掌打过去,打得她眼冒金星,只好像木头人一样,任由她们给自己穿上红色的婚衣,盖上了红盖头,又捆上了手脚。吴楚芬僵尸一般躺着,听见一边往外走一边聊着:“这小妮子真是,不懂规矩。”“是呀,有什么不愿意的,大不了背起娃娃谈恋爱嘛,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对,你们说得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上走,得认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黄家军打开门锁,醉醺醺爬上床,解开绳子,抱起来就啃。吴楚芬咬着牙没有哭喊,只是用手狠狠攥着自己的衣襟拼命反抗,和重一百多斤的黄家军周旋了半天。从床上滚到地上,红盖头被黄家军抓起来摔在了一边,一拳打得她眼冒金星,昏死过去。等她回元回来时,衣服撕烂了,自己已经成了一团放在案板上的白生生的任人宰割的白肉。
“这两口子,干得还真扎劲!”听壁角的小娃娃这样说,他们还认为在过家家。长了长眼皮在敞坝里划拳打马、打牌执色的庄稼汉也这样认为。黄家寨的风俗就是这样,有人招呼亲戚朋友就一哄而上“抢亲”,霸王招亲说干就干,然后流打吐地地喝一台喜酒,闹到天明早点睡。这次虽然有点异样,吴楚芬始终不声不响,但他们宁肯用碗中火辣辣的烧酒来麻醉自己,也不会想一想究竟为什么,应不应该,以及会造成什么后果。
吃了头刀菜的黄家军,心满意足倒头睡了,鼾声如雷。
我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时间,此时恰恰是吴楚芬赠我第二张明信片的前二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