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佳
网站用户
再一次去见吴楚芬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一个多次逃跑反复求救的同学或者姐姐，我没了台词。她也躲着我似的，病床上没人，走廊上看不见，广场里也不见踪影，仿佛在躲猫猫。好不容易在医院外面的公交站台上找到了她。她正在大街上给来来往往的行人讲故事。
她说的是：一只耗子透过墙壁上的洞，看见农夫和他的妻子正在摆弄一个捕鼠器，急忙跑到农场的院子里发布警报，大祸临头了，大家快点逃。但院子里的鸡、猪、牛等动物均一笑置之，认为与自己无关。当天晚上，一条毒蛇被捕鼠器夹住了，农夫的妻子赶来查看时，礼，农夫又杀了牛款待！
“一个小小的捕鼠器，竟连累得鸡、猪、牛等动物失去了生命，你们从中可以悟出什么道理？”吴楚芬笑着问。街上行人如织，但都行色匆匆，没有人搭理她。两个老妈妈好奇地凑上来，打算搭话，见她衣服上印着号码，赶忙缩了回去。
我说：“你说的是一个捕鼠器印发的血案，吴二姐！”
吴楚芬楞了半刻，最后转过身来说：“告诉我，人们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现实生活中总是好人受苦、坏人得意？”
“怎么说呢？如果我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一定会认为我在敷衍。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一定要相信调查组，调查组一定会查出事实真相，维护你的权益。但是，那种既不损人也不利己甚至还会损害自己的事情，就不要做了。”
“我还以为你抓得住我呢？”吴楚芬笑着说道：“你男子吧叉的，连我一个弱女子都抓不住，还好意思说！亏你还是什么主任，我看你就是一个日脓包主任！”
“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我不想和她计较，也不能和她计较。我和她一起走回了病房。特殊病房就是好，一位病人一间，陪床有两张，墙上还挂着42英寸的彩色电视。
“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帮不了我。”吴楚芬说道：“老同学，请你转告你的领导，上次的应急措施不是很到位吗，大概再来一次也可以!告诉他们，以一个月为限。这个月处理不了我的问题，爬楼顶！下一个月还是处理不了，我继续爬楼顶！”
“我们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说再多的对不起也无法弥补。”我说道，声音有点高：“你晓不晓得现在对干部实行的是终身追责，只要不公不平、违反党纪国法，不管被调走或退休，都要终身追究责任？告诉你，你如果认为我们做得不对、不公不平，随时可以反映、举报，只要有一丁点孤拐都脱不了爪爪!”
见她还有狐疑，我扯开嗓子说道：“只要屁股上有屎，哪怕跑得再远，爬得再高，也休想逃出生天，最后都只能是死翘翘！”
“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你不要唬我，也唬不了我！”吴楚芬见我的脸色有点恶劣，低声说道：“不要这么凶巴巴的，我相信你就是！”
“好！”见吴楚芬如此爽快，我直入主题，“在你的心里，黄家军是怎样一个人？”
“他不是人!””吴楚芬说：“凭他的所作所为，暴尸当场、挫骨扬灰算是便宜他了!刚开始时我逃跑，但是怎么跑不脱，抓住了劈头盖脸地打，全身上下没有哪点不疼，又没有人能够帮我，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吴楚芬接着说道，“几个月后，我不跑了。女人嘛，总是要嫁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上走。我打破门牙和血吞，认命了。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抢了我还嫌弃我，要买新的老婆……”
说着，吴楚芬下意识地去撕脸上的伤口，本来干疤了要痊愈了，经她一撕，疤脱了流血了，殷红的血滴流过她脸颊，滚落到衣服上，还有地上。我赶紧拿起床头的呼叫器。护士来了，用酒精消毒、上药，边处理伤口边埋怨。吴楚芬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不敢吱声，别过脸去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着新闻，吴楚芬看得津津有味。
护士走了，我问道：“二姐，你喜欢看电视新闻？”
“没有办法，养成习惯了！”吴楚芬说，“在里面养成的习惯，每天的新闻联播、焦点访谈必须看，有时还要抽人起来谈看法和体会，像学生上课回答问题一样。我还因为学习积极表现好，获得年度优秀，减了半年刑。”
“就是，你要好好学习，好好养身体。”说着，我走出了病房。
怎么办呢？我决定到黄家寨，寻访当年的当事人了解情况。
我是不愿意到黄家寨去。我第一次到黄家寨，吴家一家老小五人，其乐融融，热情待客。我第二次到黄家寨，吴婶去世了，吴家面临着困境。现在，我第三次到黄家寨去，吴家五人已经死了三个。活着的，一个在牢里，生死未卜；一个赖在病房里，神经兮兮。说实话，我不愿意看黄家寨的天，更不愿意看黄家寨的地。
好在路已经通了，水泥路，虽然有点窄不好错车，但比以前操正步要好得多，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车行到古关隘时，我特地下车看了看，发觉它已经享受到经济发展的丰硕成果，被人修缮一新，雄踞垇口了。山崖上石达开的题诗，也被人涂上了油漆，红灿灿的特别刺眼：踏破河山胆气豪，鞭诗入蜀斩蓬蒿。临当痛饮黄龙酒，不灭兀术恨不消。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她有什么资格领取补助！老汉儿死时，她在哪里！我们抬她老汉儿上山时，她在哪里！现在晓得回来了，还要领钱，亏她说得出口！黄二娃不要她，她就杀了黄二娃，这个该死的贱货，怎么还有脸要钱？”我和小乔、小谢一到黄家村，就走进了一个马蜂窝。一群婆婆大娘，七嘴八舌、口沫横飞，都在说吴楚芬的不然。
后来我才知道，吴楚芬回来询问补偿款黄家寨已经就炸开了锅。听说我要来了解情况，村主任李许成就运筹帷幄，把社员们召集起来商量好了对策。一二十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闹了半天，最后李主任的一句话，让大家明白了利益所在：一句话，吴正华是村上安埋的，吴家土地的补偿是大家的，人人有份，不能让吴楚芬白捡便宜！见大家精神亢奋，火烧起来了，我的这个老同学又不失时机地在上面浇了一桶油：“你们好好想一想，一百万呀，如果全生产队平分，一人有四五千，一家人少的一两万，多的四五万，怎么能让吴楚芬白白拿了去？”
李主任顿了顿，布置了任务：“大家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这些情况给调查组将清楚，只要大家一口咬定钱是大家的，上百万的钱就是大家的！”
“黄二娃不要她，嫌她脏，不跟她睡，她还死皮耐脸地住了大半年！”“这种烂娼妇，烂婊子，还有脸回来，还有脸要钱！”口诛舌伐还在继续。面对有点失控的场面，我皱了皱眉头。
不来就不来！既然来了，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可是，怎么解决问题呢？如果由着这帮婆婆大娘的性子，她们闹个三天三夜都不会消停。必须掌握主动，分散出击。我打定了主意，就在附近的农家乐找了一间屋子，由李许成作为联络员请乡亲们派出代表和我们摆谈。
一只灰猫，溜进屋子，蹦到桌上，瞪着我们。它长着一身带条纹的皮毛，深一道、浅一道地间杂着，乍看像套着一件海魂衫。它的眼睛有点古怪，眼珠一只水绿，一只翠绿，其中翠绿的那一只眼睛神秘地眨动，里面像有绿色的水波在涌动，阴气重重，幽灵才配有这种眼睛。已经有一双眼睛盯着了，我不希望再加一双，而且是阴森森的一双。我用手拂了一下，“喵－－”灰猫滚落下去，翻过身去，逃也似地跑了。
甭看乡亲们在院子里炸开了锅，说得牛都踩不烂，真正面对面地坐着，他们还是很规矩，轻声细语地说。他们说的大意是，吴正华是村上安埋的，地是村上的，补偿是村上的，怎么处理，全体社员说了算。吴楚芬想领钱，痴心妄想。有的本来想多说点什么，话刚要出口，听见几个村组干部在院子里大声武器地说话，又低头不语了。
只有一个妇人声音特别大。人还没有进来，声音先到了：“你们不敢说，我可要说。凭什么说是她的，她的老命都是阎王的！吴楚芬这个烂娼妇，夹着两块×把我家的兄弟害死了。我要老账新账一起算，逼她给一个说法！”待进了屋子，经李许成介绍，原来是黄大嫂，黄大娃家的。我觉得有点面善，仿佛以前见过。想了半天都没有想起来，只好换上笑脸，与她摆谈。
黄大嫂说的有条不紊，条条击中要害，一听就是别人教她说的：“领导，我们的要求有三点。第一，吴楚芬是扫帚星，会给黄家村带来灾难，请她永远不要回黄家村。第二，吴楚芬要补偿可以，但是，吴正华是全村的人安埋的，既然她死不认账，那么，大家就把坟包打烂，把死人抠出来，让吴楚芬重新安埋。只要吴楚芬重新安埋了，就可以领钱。第三，我的小叔子黄家军，是吴洞生杀死的，吴洞生判了死刑，为什么迟迟没有杀；吴楚芬是同案犯，为什么不杀死刑也不判仅仅是坐牢？”
我说道：“黄大嫂，你问得好，我们这次来就是了解情况，听一听你们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愿。你说得非常好，不能再好了，我们已经记下了，等我们梳理分析处理后，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看着黄大嫂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七上八下心里很不是滋味。要吴楚芬重新安埋死去的亲人，是赤裸裸的无理取闹。至于说吴楚芬、吴洞生为什么不杀，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吴家人都死了，就没有人和他们争，他们好领钱！
“不公不平的事，我就要说，我必须说！我已经是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了，我难道会怕他们！”说这话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黄家村小学的退休教师，任过几届校长。头发胡子剃得精光，光溜溜圆呵呵特别精神，活生生的“光头强”，一看就是每天下功夫仔细打理过的。
我说：“刘校长，你对吴正华很了解？”
“怎么不了解。我们一起教书，二十几年，最后我转正了，他没有转正。如果他规规矩矩教师，凭他的能力也是能够转正端上铁饭碗的。问题是他生了幺儿吴洞生，违反政策，把代课教师都抹脱了。”刘校长继续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们这些领导的是，吴正华不是生产队安埋的，他们在打胡乱说！”
“这个？”我眼睛一脸，说道“请您老介绍一下具体情况。”
“怎么说呢？一句话说，运气不好，窝尿都要碰到牛角蜂，吴正华就是这样的命运。”刘校长说，吴正华被开除后，不是安安心心种庄稼，而是把心思花在歪门邪道上。他养鸡，一千多只乌骨鸡，一放出去漫山遍野都是。看看快长大能够变钱了，突然一夜之间全部死得硬翘翘的。对于死亡的原因，有人说是鸡瘟，有人说是鸡祸害了别人的庄稼遭人用耗儿药毒死的，众说不一。但结果是一样的，一千多只鸡全死了，吴正华一分钱都没有赚到，血本无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