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的境况,十个人见了,十个人都要流泪。
那件事后,吴正华头发被烫掉了,还得了疯病,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清醒时会干点正事,犁田耙田、栽秧打谷他不会,但他会种点包谷豆子,种一些花生、芝麻等经济作物,还喂点鸡牲口,维持生计。疯癫了就不行,庄稼不种,家务不做,娃儿也不管,神经兮兮地到处乱窜。
这一天,吴正华蹿到学校,冲进教室拿起课本就开始讲,把娃娃们吓得惊抓抓地跑光了。刘校长得到消息赶到教室的时候,他正站在讲台上,顶着一个鸭蛋,对着空空如也的教室一边抑扬顿挫地讲,一边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地板书。刘校长费了半天口舌,嘴皮都快磨破了也劝不走。
无可奈何之下,刘校长拿起教具作势说再不走就要打他,他才放下课本、放下粉笔,悻悻地离去。此后,隔三差五地他就会到学校来,只是不进校门,在教室背面手舞足蹈、咿呀哇啦地讲个不停。
在吴正华疯癫的日子里,吴洞生的生活成了大问题。他肚皮饿得呱呱叫,眼巴巴地跑去找姐姐。吴楚芬不敢接待他,黄家军瞪了他一眼,给了他半碗饭要他吃了快走。不料黄家军的大嫂瞧见了,跑过来掀翻了碗高声说道:“这个小屁孩,你难道要喂他!你要喂他哪里是个头,他这个德行,万贯家财都会被吃垮,你还喂他!”
饭撒在地上了。吴洞生一脚踩过去直着头瘪着肚皮有气无力地往家走。走着走着,他看见路边的芭茅草在点头,仿佛在支持他、同情他。走着走着,看见地里的包谷棒子焉胡了,圆鼓鼓的,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扳下一个撕开包谷壳露出包谷棒子张嘴对准未成熟的包谷粒就啃。
就是这样,吴洞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别人地里的庄稼,玉米、红苕、花生什么的。这些东西他可以直接生吃,也可以放在火里烧着吃。不光地里和菜园子,他还入室盗窃。到别人屋子里去偷鸡蛋,偷鸡,偷油盐酱醋,还偷他们的腊肉和大米。黄家寨每家每户用的都是木头门闩。一道木头杠子横在两扇门的木槽子里,就算是把门闩上了,吴洞生拿着镰刀,从门缝里伸进刀刃,东拨一下西拨一下,就把门闩拨开了。这本领是他自己练出来的,后来他不用镰刀,只用木棍就能把门闩拨开。
“好兄弟,我告诉你,陶渊明学不得!”刘校长说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以为真的很美好吗?陶渊明一生好酒,‘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五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五个孩子都是弱智低能的废物。究其原因,孩子主观不努力仅是一个方面,而更主要原因是缺乏良好的家庭教育。可以设想一个做父亲的成天好酒贪杯,醉醺醺地过日子,不思进取,不管孩子的饥寒,在孩子面前一点表率作用都没有。养不教父之过。陶渊明对儿子的前程根本没当回事,这是他对儿子不负责任。一定程度上,吴正华也是这样这个人,不顾女儿的死活,不顾儿子的饥寒,让他们自然生长,结果害了孩子,害了自己……”
“吴正华最后怎么死的?”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不愿意听他继续讲吴叔的坏话,赶紧问道。
“饿死的,也可以说是累死的!”刘校长说,儿女被抓判刑后,吴正华就从来没有清醒过,再也不种庄稼了,有什么吃什么,找到什么吃什么,别人丢在垃圾堆、潲桶里的食物,也抓来往嘴里塞,吃得津津有味。每天半夜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要做一件事,爬到山梁上,站稳了,举起两只手围成喇叭样,放在嘴边扯着嗓子喊:幺儿呀,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呀,爸爸想你——
山坳顿时一齐轰鸣:幺儿呀,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呀,爸爸想你——那情形惨得不得了。
如此过了一两年,吴正华纯粹是一个乞丐了。衣服脏得起浆壳,里三层外三层地穿着。头发是没了的,一个脑袋黑不溜秋,胡子拉渣,半年不洗一回脸,黑黝黝的一团。一次刘校长在学校附近撞到他,要不是他瞟了刘校长一眼、嘴皮动了动,刘校长还不知道哪儿是眼睛,哪儿是嘴巴。
那天是八月十四,中秋节的前一天,“八月中秋吃月饼”,学校发了十个土饼子。刘校长从塑料口袋里拿出一个刚要给他,他二话不说一把抢过去,三口两口吞了。
吃完了,又眼巴巴地瞪着刘校长手中的塑料口袋,仿佛几个月没有吃东西的样子。刘校长心头堵得慌,把余下的九个土饼子全部给了他。吴正华话也不说一声,提着土饼子嘻嘻哈哈地跑了。
自那以后,刘校长身上总要揣点吃的东西,花生、红苕还有柑子什么的,遇见吴正华就给他。吴正华不是喜欢到学校外面咿呀哇啦地讲吗?刘校长叫学校食堂的老田星期一至五每天都在那儿放一碗饭。
“有你们如此关照,吴老师怎么会饿死?”我抹了抹眼睛,心有不甘地问道。我看见一直埋头做笔录的小谢,脸上有好几条蚂蟥似的东西直往下掉。
吴正华算是倒了血霉喽,他遇到节节上了!刘校长说,那一年不是创建省级卫生单位吗?一票否决,标准严得很,学校也是重点,连厕所里的苍蝇都不能超过一只。平时吴正华在学校附近咿呀哇啦地讲,没人惊吓他。可是在验收检查的前几天,黄镇长带人查漏补缺、对标补短的时候,他还在那儿讲,见他邋里邋遢的样子,黄镇长火冒三丈说,好大一只苍蝇,马上把它弄掉!
怎么弄呢?负责弄他的干部还是有点良心的,没有打他,也没有关他,只是请他坐小轿车到邻县去旅游了一圈。到了绵延大山里,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地方,请他下车去独自欣赏风景。
没想到如此善意地弄他,竟要了他的命!
他是每天晚上都要到山梁上呼唤他的幺儿吗。他在大山里逗留了一会儿后,就脚不停步地往黄家寨赶。可惜他不认识路,在山里迷了几次路。等他气喘吁吁回到黄家寨,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已经是检查验收合格后的第二天了。吴正华不管这些,依然爬到山梁上扯着嗓子喊,不过声音有气无力,特别嘶哑。
接下来,吴正华还要到学校外边讲课,这有点困难。他水米不沾不管不顾地走啊走,走了一天一夜了,身子虚弱得不行,迫切需要补充能量。他来到学校外边看到了老田放的那一钵饭,手脚并用、匍匐着靠近,端起钵刚挨近嘴边就倒下了,咣铛一声巨响饭钵掉下去了,大米饭、回锅肉、蛋丸子、椒麻鸡、水煮鱼撒了一地。
这是老田在招待验收组时特意为他留的,考虑他隔了这么久估计饿了还换了大汤钵,可惜他无福消受端不住,只是瞪圆了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它们……
您老说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我的眼睛发涩、鼻子发酸,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也表达不了自己的心情。
吴正华去世后,怎么安葬成了问题。按照接到报案前来处理善后的徐警官,以及本地父母官黄镇长的电话指示,首先应该站出来的,是他的亲戚。可吴家在黄荆村单门独户,不要说三代以内的直系血亲,连旁系血亲也没有。第二是生产队,集体想办法把他安葬了,他的一切归集体所有,村主任李许成也是这个意思。但社员们说,一般情况下五保户死后生产队安排,全体社员分享他的财产和承包土地,这是可以的。吴正华不是五保户,他有儿有女。那两个小崽崽还在坐叫鸡子笼笼,不知是死是活。如果吃花生米死了倒好,如果没有吃花生米哪一天活蹦乱跳地跑回来,还有筋扯,这种事情我们不干!第三应该是他的好友。吴正华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特别是黄家军遇害后,连黄姓的几个平时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了,没有哪个站出来说话。刘校长站在旁边,听他们口沫横飞地说,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心里窝火,说道:“吴正华在我们学校教过书,我们一个甄子里面舀过饭吃,算不算朋友?可不可以由我们出面负责安葬?”
“可以,当然可以!怎么不可以?”徐警官说。
徐警官说可以,村主任李许成说可以,全体社员也说可以。于是,学校出面处理。事后算下来,一人五百一十六元钱,相当于我们每人出了两个多月的工资,终于将吴老师送上了山。
按照风俗,老父老母逝世前,子女要事先办好四大后事;一是备寿木,做寿棺,二是做寿衣、寿鞋、寿被,三是打“老袱”,四是请阴阳选好墓地。吴正华走得急,子女都在监狱里劳动改造,就没有兴这些,“落气炮”都没有放,“落气钱”也没有烧。没有寿棺,我们临时花一千五百元买了一副匣子。没有寿衣、寿鞋、寿被、“老袱”,纸火铺里面有,至于墓地,吴正华不是每天半夜都要在山梁子喊他幺儿吗,那块地恰恰是我的承包地,白送给他了,让他在那儿继续喊。
最难的是“入殓”,子孙骨肉未到齐不可入棺。吴正华的子女死的死、坐牢的坐牢,怎么能够到齐?好在有几个他以前教的学生,有男有女,在灵前嚎哭,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没有做道场,封建迷信的事我们不能做。但是念了几盘经,做了几昙路数,也算是超度亡灵了。刘校长说道我见不惯镇村干部的推诿,放口说我们安埋吴老师不图名不图利,你们就算是生产队安葬善后的好了,还在会议纪要上签了字。没想到留下了后患,他们竟然理直气壮地说起来了,简直是贴着杯子倒啤酒,卑鄙、下流、无耻!
“谁卑鄙、下流,您能不能说具体一点?”我问道。
“你不问我都会告诉你,这个人就是李许成!”刘校长大声说道,也不怕外边的人听见。“烂赌哥一个,还当什么村主任。从小就烂赌,有时输得裤儿底底都没得,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都干。多亏有关系,朝内有人好做官嘛,当了村主任。现在倒好,水库补偿款下来了,有钱了,几个人晚晚上轰筒子二八,听说犯了几百万的输赢。有的人两个晚上就把几十万补偿款输光了,还跑到县上去闹说自己土地被占衣食无着请求政府救济,你说像不像话?依我说,再多的钱,也会被他输光!最可恨的是,当初要不是他对吴洞生吼那一声,吴洞生也许不会露馅,不会坐牢。”
我对我的这个同学的一些不良做派早有耳闻,有一年同学会,他敬我们语文老师喝酒,老师不喝,他就将整杯酒倒在了老师的头上,边倒边嚷嚷:“学生敬的酒都不喝,算啥子毬老师!”对这种人,我一向是“敬而远之”。
我对刘校长说:“这也许不怪李许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俗话说得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有的犯罪分子都会受到惩罚!”
“惩罚?李许成坏事做绝,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他把吴家的补偿款据为己有,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还有,有一个传说,不知道真假:说的是黄家军被害的那天晚上,李许成就在黄家的梁上,他是冲着黄家军买新姑娘的两万元去的。黄家军死了,吴楚芬姐弟俩慌里慌张地处理尸体,他乘机把那两万元钱顺走了。”
“有这种事?恐怕不可能哟!”我不愿相信自己的同班同学是梁上君子。同时,也想深入了解一下黄家军被害案的具体细节。
“怎么不可能?如果他没有在现场,他怎么会对案情了解得那么清楚!他没有告诉警察吴楚芬是杀人犯,而是说吴洞生是杀人犯,吴楚芬仅仅是协助搬运、掩藏尸体。后来审问的结果,竟然和他说的丝毫不差。”
“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这样飘荡多少天,这样孤独多少年……”正在我心情激动哆嗦着思考怎样表达时,雒局的电话来了。
雒局在电话里说道:“小甄同志,不,甄主任;不不不,不是这样的,甄组长,请你明白,征地补偿是政策性很强的事情。你去调查这种事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错综复杂,有没有什么意义?我听说村民们的情绪有点激动了,你要注意,特别注意!群众的要求就是我们的追求!群众的动向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你要三思而行。有很多事情,偏听则暗、兼听则明,要多访一访、听一听、摸一摸基层干部群众的要求和动向!”
我小心翼翼地说:“好,好,好!我会的,一定会。领导好!好领导!”放下电话,我心里感到一丝害怕。自打走进黄家寨,我就感觉有一股力量在控制着局面。至于是什么力量,来自何处,又说不出来。
“关于吴洞生的案子,你最好上网搜一下,也许有你需要的东西!”一只脚跨出门槛、一只脚还在门里时,刘校长附在我的耳朵边说。我按照礼节送他出门,没想到他给我来这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