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田雨佳的头像

田雨佳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12/17
分享

那个电影

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枝,呜呜作响,一个小男孩㧯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往前挪,大颗大颗的汗珠从红扑扑的脸庞滚下,一刻不停坠入泥泞。木头山一样重,烂乌梢蛇似的路太长,但裹着赊销衣裤的小身子颤颤巍巍,沾满泥巴的黄胶鞋顽固地移着,半步,又半步。他心里的火在燃烧:看那个电影。

前几天,一起放牛的张三儿吹他看的电影好过瘾。坏人害好人,灭门。成年的都死了,只留下个小麻脸,泥鳅儿一样,左蹦右跳,费尽全力才逃脱。小麻脸遇到个白胡子老头,买冰糖葫芦给他吃,收他为徒儿。老头让他在黄桶里洗澡,洗着洗着长高了,但还是麻脸。老头教他武功,绑上重重的袋子走路,又瘸又拐,像害病的水牛一样。走着走着轻松了,卸了袋子,在河面上飞。他练铁砂掌,对着硬邦邦的沙袋一掌又一掌,掌心磕出红汤汤不吭声。从满山红叶到鹅毛大雪,再到花儿朵朵、燕子飞舞,麻脸的铁砂掌练成了,连老头都打不赢。麻脸寻到坏人,碰面就打。从堂屋头打到敞坝边,山下打到山上,还飞到楼顶,你一拳、我一掌,不分输赢……到这里,张三儿不讲了。最后谁赢了,我不告诉你!对着小男孩巴巴的眼神,张三儿撂下一句话:我是花钱看的!

大队新开了一家影院,放武打片,两毛钱一个。小男孩没有拿钱买结果,也不埋怨张三儿小气,他决定去看那个电影。看电影得有钱,这比老虎吃天还难。他问妈妈要,妈妈说,过年的盐巴还没卖,哪来钱看电影。妈妈说的是实话,家里没钱。自家的几亩地,种苞谷黄豆红苕,只能糊嘴嘴,更别说存下一毛二角。上期的三块钱学费,还是汤老师先垫着,妈妈大冬天到山上捡桐子,冻裂了手剥净,炕干,换钱还上的。下期的五块钱学费,至今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最后可能在鸡屁股里。他不是英雄汉,但这两毛钱把他难倒了。恍惚间,小男孩的黑牯牛糟蹋了李四娃家的半块油菜。

怎么办?挨了几刷条子的小男孩,第一次没有把自己受的伤转在黑牯牛屁股上,而是思考问题。黑牯牛不是《牛郎织女》中的老牛,羞愧了,一个劲啃东西。寒冬腊月,可吃的不多,它甩出红红的舌,把青的草、黄的叶、灰的枝、黑的刺,一股脑卷入肚子,在黑夜中慢慢咀嚼。

怎么办?小男孩希望自己会变戏法。变回热天,可以扯老折耳根,田边地角多得很,连根带叶弄回来,洗净,晒干,可以卖钱。暑假期间,他就挑了两蛇皮口袋去卖,买了几本小人书。变回秋天,可以摘五倍子。山头林子里,长有麸杨树,枝头挂五倍子。菱角一样的形状,半透明状的颜色,里边沾着黑灰色的小虫子,过水、晒干,宛如碎玉,收购价钱高。可是,麸杨树脆,很容易压断。自从他摔了个仰八叉,骨碌碌滚下岩,模糊一身血肉后,从大队回家、铁心在谷子苞谷红苕上面找回面子的父亲严令:不准再去找死!

怎么办?瞅见这棵树,小男孩有了答案。大队不是有一家小煤窑吗,小煤窑不是在收厢木吗?煤窑巷道一镐一锹一背篓挖出来,需要用碗口粗的硬杂木“装厢”,青杠、杉木、花楸、棬子、斯栗子都收。张三儿就是卖了山林里的杉木,才有钱去看电影,人五人六地吹。山林是集体的,到那里砍,小男孩没有胆。但对自家地坎边的这棵不知名的树,他不打算客气。

小男孩笨拙地拿着齐刀,向树脑壳攻击。刀锋亮处,白色的骨,白色的泪,杂七杂八溅到他脸上,也没有工夫去擦。他心里的火焰熊熊:这棵树又厚又硬,说不定能卖一块多钱,除了看那个电影,还可以买一袋瓜子!

从冷沙坡穿小儿湾,过了马颈子是齐凹坡、顺景山,终于到了煤窑坝子。全身早已湿透、喘着粗气的小男孩,看见张三儿、李四娃接过老板手中的票子,笑眯眯地走了。

看到小男孩的木头,老板脸色一变,跳开去,用衣袖遮了马脸说:“不收,拿走!”

小男孩蒙了,直觉寒气从背心袭入,连连打了几个寒战。他们的收,我的怎么不收!他的小脑袋瓜子不晓得,这根木头是野漆,有高致敏性物质。有的人天生过敏,触一下就会生漆疮,更别说沾了木屑、树液。脸上、手上、身上,生红斑,起红疱,流红水,瘙痒无度。如此危险的木头,老板躲之还来不及,怎会花钱来买。

木头卖不了,电影没有了,瓜子更没有了。小男孩心里的火焰快要熄灭,望着跳得远远的老板,绝望得几乎哭出声来。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说:“老板,我想知道麻脸赢了没有?”小男孩怯怯地带着哭腔,“如果厢木卖不掉的话,就……”

原来是这样。那个电影,他是看过的,也是牵心、牵肺,血热、血腾。老板把目光落在小男孩的身上,满脸的皱纹如沙丘上的波痕,起伏不定。后来,他扫了眼那根沉重的木头,对小男孩说:“要不这样,我给你一块钱,你帮我把它㧯去丢了。”

“要得。”小男孩觉得一股暖流从头顶传到了心里,顿时熊熊大火燃烧,鼻腔不觉一酸,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小男孩看着麻脸越战越勇,最后一记穿心掌,坏人从几十丈高的楼上坠到了地上,巴巴掌拍得震天响。

回到家,小男孩讲了拿厢木去丢的事。父亲抽出粗糙的大手,在小男孩头上摸了一下说:“小子,你长大以后,不管成龙上天、成蛇钻草,也不能忘记今天的事。”小男孩使劲点点头。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那一年,我八岁。

我属于成蛇钻草的那一类了。因为在睡梦中快意恩仇的我,浑身红肿,生了漆疮。痒了抠,抠了痒,奇痛难忍,吃了五天韭菜炒饭才好。但脸上留下斑点,成了麻脸,几十年了也褪不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