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荷麦这几天兴奋的很,走路蹦蹦跳跳,逢人就夸,你知道吗?我妈要领我去新疆了,过几天就走。这消息让周围抓“五籽”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常常会停下手头的耍耍听荷麦绘声绘色地讲新疆如何如何大,有吃不完的哈密瓜、西红柿、库尔勒香梨、羊肋巴……听的几个小女孩颔水涟涟,荷麦边说边擦,整个袖口湿漉漉的。其实,她也不知道这些玩意到底长什么样子、什么味道,反正跑口外的父亲常常给全家人讲,想着都甜、香。
远在米泉的姨娘来口里了,是专门来接荷麦娘和二姐姐的。二姐姐初中只念了一学期便辍学了,他要挣工分养活自己。然而诺大的粪背篓压在肩上、勒到胛缝里,钻心钻心的痛,短短几天活,二姐姐哭的鼻一把泪一把,父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没办法,家大人口多,一个娃娃一个用处。恰好这时,新疆的娃娃姨夫来信了,信的内容除了象征性的问好以外,便很直白地讲了像给他的后儿子联姻的想法,尽管,两个孩子相差五岁多,但对方言辞凿凿,说新疆如何好,清油白面,女人除了料理家务,基本不下苦等等。二姐读了信后十分心动,没等父母点头,竟然满口应承,惹的母亲结结实实抱怨了一番,“小小的年纪,没羞么”!虽远在千里,为了那份遥远的幸福,全家人商量后一致通意这门亲事。“只要娃娃能吃饱穿暖,少下苦,我心上拧一把吧。”母亲边擦眼泪边自我安慰。意见一致后很快由二哥给新疆回了信,这门亲事便顺理成章的定了下来,就等上面回话,从此二姐姐便身在曹营心在汉,日夜憧憬上新疆的日子,还不断领空头人情,答应领荷麦去,并承诺给她卖些红头绳。
秋天到了,西海固天气一日日变凉,农业社的场上社员都忙碌着打碾,二姐姐和小荷麦忙着往家转背分下地麦衣,去新疆的事一直绕在心头,日夜发酵,有时会从睡梦中甜醒、笑醒。父亲说,那可是“金花之地”,诱惑力真大。
深秋的一天,二姐姐正煮着一锅洋芋和玉米棒子,满院子香喷喷的味道,荷麦忙着往灶口里添柴火,一把羊粪一把茅衣。小小年纪,倒是个烧锅的好手。
快到中午的时候,母亲领着一位陌生阿姨回来了,两个人手拉手,十分亲热。荷麦,这是口外你碎姨娘,娘高声向两个女儿介绍着,二姐姐有些害羞,只一探头,便闪身躲到门背后,姨娘笑着说,“我娃呀,羞啥,马上都是一家人了。”边说边来到伙房,顺便一手拉着荷麦,一手爱扶地摸了摸二姐姐的头。“看我媳妇子啥,羞啥着呢,赶紧给姨娘做饭,饿死了,我最想吃你的试手面呢。” 你擀点白面长饭,妈去菜园里割把韭菜,荷麦,给我取铲子去。这天的长面比平时又匀又细又筋道,姨娘直夸二姐姐好手艺,娘也好生纳闷,真是女大不中留,唉!
在准备去新疆的一段时间里,二姐每天哼着小曲,人比平时勤快了许多。她给荷麦反复承诺,等以后到了新疆后要给妹妹好好缝一身衣裳,把她打扮成个小公主,让人见人爱、人见人夸。荷麦也是乐滋滋的,整天合不拢嘴,好象自己是个新娘子似的。
口里到新疆乌鲁木齐二千多公里路,说远在天边不为过。全家一致决定由娘陪着姐姐随姨娘去成亲,荷麦年纪小又是娘的跟屁虫,自然也成了随行者。这么远的路,自然要好好准备一番。提前一星期,妈妈便开始换洗衣服,其实每人也就一身衣裳,只是乘着晚上洗净,然后暖在炕头。出远门了,自然要穿净的,也不能让口外人太笑活。另外,得烙些白面锅盔,一方面干馍馍不容易变坏,另一方面,都是上新疆的人,吃好点是应该的。于是娘整日忙碌着,而且不厌其烦地给家里人安顿父亲的起居,老伴都快六十的人了,半辈子都是她照顾饮食起居,这次这么长时间不在身边,她真有些不放心。
临行新疆的日子终于到了。这天鸡叫三遍,娘早早起床准备早饭,二姐姐也很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后又给荷麦梳了两个羊角小辫,并且把两根红毛头绳中的一根割开系在妹妹的辫子上,打扮后的荷麦很俊,活脱脱像个小公主,上新疆的喜悦在脸蛋上绽开了花。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看着两姐妹远去的背影,刚强的父亲一串清泪夺眶而出,他想,这万里之路一别,何时再能见到淘气的二女儿?唉,没办法,为了孩子能有个好的归宿,也只能忍疼割爱了。
新疆之路挺费周折的,从家到县城的汽车站四十里的山路,得前一天步行去,晚上驻车马店,第二天坐去兰州火车站的班车,班车途径静宁、会宁、定西、榆中等县,得走一整天的路程。到兰州后还得再等几天时间买火车票,火车到乌鲁木齐市大约需要三天。一路颠簸总共耗费七天多时间。上新疆的兴奋淹过了所有的旅途疲劳,姐姐和荷麦一路耍耍嬉嬉,异常兴奋。只记得火车长的望不到边,像个绿长虫,坐车的人多的数都数不过来,荷麦是个小小的机灵鬼,紧紧拽着姐姐的后衣襟,唯恐把自己走丟。
去往新疆的火车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大包小袋的,宛如自由市场。所有旅客只有一半有座位,其余的只能挤在走廊里。困了时,有一部分人干脆和衣睡在地面了,也顾不上体面不体面;诺大的车厢酣声此起彼伏,脚汗味、大蒜味、雪花膏味、馍馍味,偶而也漂来浓浓的旱烟味,估计是那位“烟神”在公共厕所里吞云吐雾。荷麦实在熬不住了就把头依偎在姐姐怀里,把腿搭到娘的膝盖上,娃娃的瞌睡香,是吵不醒的。三天的火车旅途是慢长的,一行四人吃了不少苦遭了无多罪,饿了啃干梁馍、渴了喝白开水,有时接水的人太多,姐姐和荷麦干脆把嘴噙在水龙头上痛快地喝口凉水。咣当、咣当,火车和铁轨的磨擦声一直响个不停,车一会儿进站一会儿出站,感觉没有好好行驶过。只要醒着时,荷麦总是爬在车窗玻璃上向外张望,只见一排行道树快速向后倒去,村庄、房子也摇摇晃晃,一些景物转瞬即逝,这一切,荷麦感觉好奇,娘和姐姐也惊愕不已,唯有姨娘心不在焉,她已经多次坐火车了,见过大世面,也是见怪不怪了。
三天后的蒙蒙亮,火车终于到达乌鲁木齐,姨娘提醒一行人,大家把行李拿起,做好下车的准备。列车员不时提醒,“大家坐好站稳,以免跌伤,等列车完全停稳后再排队有序下车”。
乌鲁木齐的车站大的无边,荷麦和姐姐下车后两眼可没闲着,左看看右瞅瞅,姨娘不停地催促着。姨娘家在乌鲁木齐市郊区,去她家还得去汽车站改乘班车,需要大半天时间。一行人走了大约两小时的路才坐上通往永丰渠的班车。大姐姐是二十年前为了生计来新疆的,几个外甥也是上面出生的,户口也落在新疆。和姨娘商议后,荷麦娘三个先去大姐姐家暂居,等一切安排就绪后再给二姐成婚。
大姐姐家也不富裕,一大家人日子紧巴巴的,但相比口里就好多了,其码能吃饱肚子。亲人们的到来让姐姐家其乐融融,整日整夜互诉思念之苦。
大姐姐家发生了一件事让人忍俊不禁,令荷麦记忆犹新。姐夫的一个姑舅从口里上来打工,专程来姐夫家浪亲戚。因没有见过沙发,这个姑舅一屁股坐在木头茶几上,沙发软不敢落座,而茶几硬,所以……荷麦的几个外甥跑出跑进,又不敢明说,直向父亲嚷嚷,饭熟后,姐夫把饭菜端到茶几上时,亲戚才勉强坐到沙发上。这个插曲一直成为荷麦的笑料,不时提起,令众人捧腹大笑。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在新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荷麦随姐夫和两个外甥女转遍了乌鲁木齐市的大街小巷,大小巴扎、水磨沟、红山公园、南山风景区、二道桥等地方,和口里相比,这里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让荷麦眼花缭乱。在老家,她只去过一次穆家营县城,影响中,一条街道一眼能望出头,最让人深刻的是“国营回民食堂”,那儿的味道让人留恋往返。整个乌鲁木齐的每一个街道都比西吉大,最奇怪的是这里的人大都是高鼻梁、大眼睛,女人的睫毛很长,像是有意栽上去的,很飘亮,姑娘们爱翩翩起舞,看的荷麦心里头痒痒的。她想,这里的女娃咋不藏麻麻胡儿、跳巴儿?也许没麦垛、没烂羊圈吧,反正她们的耍法怪怪的,荷麦想学又学不来,本来学舞姿,却不自觉地跳起了“巴儿”,唉,失笑死了,荷麦觉得自己是个不伦不类的新疆人。
在上新疆时,娘给荷麦赶做了一双八眼儿的布鞋,可把她高兴坏了,晚上睡觉前,她总要仔细地把土拌掉,很整齐地立到犄角旮旯里。可两个姐夫却开玩笑的说,荷麦精脚片儿。的确,在新疆十岁以上的女娃娃每人都有一双皮鞋,穿皮鞋的女孩才招人喜爱。于是姐夫们凑钱给荷麦买了一双皮鞋,这可乐坏了她,每天擦好几遍,平时舍不得,只要浪巴扎时才穿,而且走路不看前面,只看脚面,曾惹了不少笑话。后来,随年龄增长,鞋小着穿不成了,但荷麦一直视为心爱之物,放在小木箱里,隔几天看一次、擦一次。直到十八岁时买了第二双皮鞋才慢慢淡出荷麦视线。
荷麦是有皮鞋的人,回到口里后,成了庄前邻后的女娃娃羡慕的对象,为此,荷麦也暗自骄傲,走路轻飘飘地、几乎脚不粘地。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故事、有一个时代的趣闻。上新疆成为荷麦半辈子最难忘的经历,常挂在嘴边,搁在心里,日日、月月、年年发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