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农村到了七月中旬,就要收早稻,接着八月初赶紧插秧种晚稻。如果手脚慢了,错过季节,秋季收割的晚稻谷就会减产,甚至绝收。那些年头家家口粮紧巴巴的,出了差错一家连年都没法过好。故此,这两样大事必须紧在这段时间里完成。因为是向老天爷那里抢口粮,这个抢收抢插名为“双抢”,遇着老天爷脾气坏,突然下起暴雨,“双抢”还额外加上“抢暴”。
我的家乡鄂州,千湖之市,鱼米之乡,种的就是双季稻。记忆中的童年、少年时光,为着“双抢”,学校课都不上了,我们这些上小学的孩子都必须投入这场战役。在炎炎烈日下挥汗如雨,披星戴月赶场赶墒情,就是属于我的战斗了。
永不能忘。
1
“禾到大暑日夜黄”,“大暑大暑,不熟也熟”“大暑不割禾,一天丢一箩”。
“知了叫,割早稻”,““鱼肚发白,起床干活”。
天蒙蒙亮,为了趁着早晨凉爽,娘亲的一声声催促唤起,我无可奈何离开眷恋的蚊帐床(小孩子睡得多沉!酣睡强醒,多么不甘心!至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睡到自然醒是多么奢望,多么幸福的祈愿!而且,这个祈愿竟然伴了我大半生!),揉着困乏的双眼,粗粗洗涮,囫囵喝下堂屋方桌上的稀饭,咽下干硬的面粑,接过母亲递过的镰刀,套上旧长布衣裳,光着脚丫,拖着迟钝的身子,极不情愿地跟着母亲,来到村前自家的稻田。父亲和哥哥们早已在稻田“嚓嚓嚓”,挥舞镰刀收割一大片了!一天的忙碌在镰刀吃稻棵子的脆响声里真正开始了,而那轮红日在东边霞光的被子里还没探头呢!
那时候自家里有七、八亩稻田,分开在村前村后。父亲种田是一把好手,割稻谷,捆稻谷,打稻谷,扬晒稻谷,样样驾轻就熟。先收割哪片稻谷,自然都按父亲的安排。
收割稻谷的时候,卷起裤腿,光脚下到田里。稻田水还算凉爽,脚底踩进软软的黑泥巴,瞌睡早醒了。左手搂住稻谷秸秆,往前一推;右手拿镰刀勾着稻棵子,往怀里一带,“嚓”地一声,一把将水稻割断,然后顺势平摊放在左手一旁的稻桩上晾晒。带穗的灰白稻禾一排排放整齐。随着人们手臂的起落,在“嚓嚓”声里,金黄的稻田渐渐化成一道儿白一道儿黑的风景。
说实话,印象里收割稻谷就是打仗。第一个敌人是蚊子。早晨正是田里蚊子最多时候,稻田蚊子整把抓。第二个敌人是暗淡的光线,起太早甚至摸黑。用像月牙形的锯镰刀割稻,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拉到手指头,顿时血流如注,直接挂彩。三是稻芒刺到皮肤上很痒很难受。稻叶稻尖只要划到手背或胳膊上,也会奇痒无比,且越挠越痒,还生起小包包。四是稻茬戳人。稻田多有一层水,稻茬留得就深一层,方便割下的稻禾晾嗮;赤脚割稻,一不小心,脚板就被水中粗硬的稻茬戳得生疼。什么痒和疼,都是轻伤,不用下火线的。就是手指流了血,含嘴里吮一下,细布条一扎,接着干!
一次收割稻谷过程中,一不留神,我的左手小拇指被镰刀咬到,一个刺疼,血流不止,我疼得嗷地一声叫出来。一旁的母亲心疼坏了,赶紧拉扯下布条包扎。左手至今还留有疤痕。可是,过去的农家,有几个孩子手指没被镰刀咬过呢!
天太热了。就是再忙,娘亲总忘不了从家里带来大壶的鱼腥草茶水。有时候不够喝,我们就会跑到附近一口水井里,贪婪的吸进清凉的甘泉,趴在石阶“咕咚咚”直到肚皮撑得滚圆。
“双抢”劳动,人们又累又饿,中、晚饭吃起来尤其香甜。娘准备的伙食又是花样翻新,别出心裁。每次一家人回到家里吃得更是香甜可口:西红柿炒鸡蛋、四季豆炒肉、丝瓜汤、腌制泡蒜,甚至在一次收割完打稻谷的晚上,娘把平时用来下蛋的鸡鸭也熬了汤。一家人就着饭桌,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餐,忘却了劳累和辛苦。那种家庭幸福,荡漾在我整个童年、青少年的记忆里,至今不忘。
午间大人片刻休息,我们不安分的打开收音机,听梅兰芳播讲的《西游记》小说评书。后来村里有了黑白电视机,我们午饭后纷纷到邻居家看几集香港电视剧《上海滩》、《霍元甲》。下午日头稍有偏转,热力微减,在大人的召唤下,我们依然迎着火辣辣的太阳,恋恋不舍地别了许文强、霍大侠,在村里知了声声之间,去到村外稻田收割,抱稻谷。
从最初的人力打草头,到牲口拉碾打稻谷,再到后来的打稻谷机,好长时间一段时间我们小孩子都是专职抱稻禾。在炎热的午后,远近的村落知了也在声嘶力竭地嘶鸣着。我们裹着长袖长裤,弯着腰把一排排晾晒过的稻谷聚拢从泥田里连着未干的水一起到田垄上。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田里,赛着跑。水花四溅,来来回回的输赢,孩子们不消停的尖叫。蚂蚱蹦起来,不知名的小虫掠过,蜻蜓成群飞舞。孩子们小脸通红,满是汗珠,跑到水田边,将怀中一大抱稻禾递给大人们,接慢了还会埋怨几句。大人们在田埂上用草绳子把大堆的稻禾捆扎成一个个稻草头,拿钎担挑到打谷场去。
大人、小孩都是汗流浃背,都是健步如飞,都是起早摸黑不知累。如豆落下的汗水和着亲切的面孔,此时此刻好像不是抱怨着夏日的炎热,只是享受这收获的欣悦。“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奏出了农人的艰辛,也洋溢着丰收的喜悦欢腾……
男男女女,太热太累了,歇伙是一件幸福的事。留守家里做饭的母亲用大水壶送来了茶水或早晨吃剩的稀饭,算是“打中尖"。到了下午一段时间,还会做些馒头、炕粑挑到田头地角。饥饿,劳累,腰酸背痛不说,身上还被稻谷扎得干痒生疼。劳动间歇,就着一杯水,吃着香甜可口的饼子,馒头,回味无穷。那是多么丰富的“下午茶”呀。
“双抢”中的所有农活都累人,但最累的活莫过于抢暴。夏天的暴雨,来的突然迅猛,走的也快,很快天又放晴了。这时总觉得这雨是来捣乱的,大人们又骂起了天。不仅累而且神经绷得很紧。
抢收之间还要忙抢暴。俗话讲,“午后一暴,忙坏老少”。一到双抢时节,老天就好象跟农民过不去。刚才还烈日当空,顷刻间乌云压顶,雷声阵阵,不久便暴雨倾盆。如果这时后稻田里晒着刚割不久的稻铺就得赶紧归堆,哪怕会压进水里;打谷场上晒着脱过粒的新稻谷,赶在大雨来临之前,大家就更得玩儿命了。男的扛着扁担、稻箩,女的拿着扫帚、扬钎等工具,跑到打谷场上,推的推、扫的扫,聚拢稻谷堆,用脸盆等工具将稻谷往稻箩里装。男人们腰一弯,肩一耸,一担上百斤的稻谷就挑上肩膀,急步如飞地向打谷场附近仓库跑。来来回回十几趟都不敢歇,要赶在暴雨来临之前将谷子堆放在安全的避雨地方。
如果雨势来得太急,就干脆将稻谷堆成堆,用稻草厚厚地盖起来,等雨后天晴再晒。一时间打谷场上人头攒动,好一幅与天斗的场景。此时,也有人家在田里抢收,他们将割好的稻捆成捆,用稻篮子挑到打谷场上,然后码成稻堆,一担稻挑下来,人的全身就会被汗水湿透,肩膀压得红肿酸疼。但在这样情急之下,大家跟本不知道累。
曾经经历过“双抢”“双暴”的一代人,才能从中深深体会到当农民的辛劳,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真谛。
2
忙完收割后要忙抢插,“立秋之前秧未插,秋后变草喂老鸭。”
在我记忆里,曾经在落实包产到户的时候,一位邻居由于忙于自己的小生意,延误了稻田插秧季节。等到秋收的时候,大伙家家户户忙秋收,稻谷颗粒饱满,硕果累累,而他家的稻谷稻穗颗粒还未成型,老了不少笑话,最后一气之下割稻穗喂牛。
早晨,同样是赶在日出前。大人们要趁着这份清凉,开始扯秧苗秧。田埂草地上的露珠闪耀,不时打落打湿在早起忙碌的农人的草鞋上。秧田里农人骑在秧码上,用熟练的双手不时的扯拔起密密匝匝碧绿苍翠的秧苗,凑成一把,去水里跺跺根上的泥,用稻草熟练的打个活结,绑扎成一个个秧垛摔在身后。
要插秧的稻田,早被农人犁田打耙,注水施肥。稻田泥水不深不浅,忙到吃过早餐,农人开始打秧插田。 “走下稻田连声喊、推开云雾卷裤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开始卷起裤管,下到一块块高高低低的稻田,“男人下田扎高裤,女人不敢穿红裙,男人说话如鼓震,女人弯腰似点蜻蜓。”
到太阳挂上天空,空气也开始燥热起来,整个畈上,处处水田明如镜,人人插秧如织锦,那份热闹,比阳光还暖人。
插秧是个体力活,要分秧四、五只,棵距行距均匀,插秧入田不深不浅,不能伤根,不能折苗,才能保证秧苗尽快成活。这门农家活,只能熟能生巧。
即便如此,稻秧、稻田仍旧是水蛭的天堂。我们腰酸背痛的跟随大人插秧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水蛭吸附上小腿,大口吞吸我们的鲜血,直到身子被血液被撑得滚圆,滚落下来的时候,我们才会发现自己被“敌人”暗算了,腿部的伤口很长时间止不住血,还会招来更多水蛭。这伤口又肿又痒,就算好了,往往还会留下难以消除的疤痕。
所以我们对这阴险的坏蛋恨之入骨。如果发现及时,就用手扯下,找个小树枝从它肛门穿过去,把它内外倒转,拿到田埂空地正午灼热的太阳下面,让它在太阳下曝尸,恨不得让这吸血鬼死后永世不得超生。对付它还可以用盐巴腌制。可惜盐巴是要花钱买的,不值当。要是谁恨不过把它切成几段泄愤,那可就糟了——切几段它就会长成几条,这不是杀敌,是资敌呢!
随着时代的发展,新型农业科技的应用,经济突飞猛进,现在家乡的农民再没有必要“双抢”了。干农活不再有以前的那样劳累。现在,收稻用上收割机,插秧实行抛秧或插秧机插。“双抢”这个词多在农村一些青年耳中成为不知其意的老古董。
但是,对于我,那渐渐已消失的“双抢”,早已化成一种融入血液与骨头里的记忆,那一代人难忘的旧时光,镌刻在我的心灵深处,其滋味刻骨铭心、五味杂陈,让人想笑,想哭……
双抢,让我心悸、惧怕与敬畏……但它的艰辛苦涩,让我在茫茫人生路途中学会了隐忍、无畏、坚强!
岁月悠悠忆农忙
酸甜苦辣话双抢
汗水成河笑声飞
魂牵梦萦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