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福海无疆

福海老了，他已经拿不动锄头，挥不动镰刀、挑不起水担。所以村民们开始在春天帮他耕田、在秋天帮他收获、在冬天帮他挑水，而那百花绽放的夏天——他们来与他聊天。

那时候，福海就会说起过往的故事。

一开始这里是一片荒野，到处都是杂草和碎石，河边只有芦苇和芦荟。年纪尚幼的福海牵着父亲的手来到这里，他已经没力气了，五天来只吃过野草和野花，早已头晕眼花。福海的父亲便用芦苇和芦荟给他做了一顿汤，吃完后他握着父亲的干燥的手，头靠在父亲的腿上，慢慢睡去，在梦与现实的交织中，夜色是他的被褥、星辰是他的摇篮曲，他依稀感觉到父亲正在抚摸他的头发，伴随着的还有父亲的哭泣不已。

第二天他醒来了，但是看看四周，父亲不在。他就四处寻找、呼喊。然后那幅熟悉的身影像闪电般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揉着他的脸，又将他抱起还大笑不止。

从此以后，父亲在这里用石头砍树，用藤条做成的网兜捕鱼，沿着河岸采摘芦苇和芦荟。而福海自己则是每天都去树林里捡柴，偶尔还能捡回来几个蘑菇，如果这天捡到的蘑菇正好可以配上一两条鱼，那就是福海最记忆犹新的节庆。

没过不久，一个小小的杉木房屋出现在了这里，福海也有了更多力气，于是有了一个新职责——捡石头，直到父亲说可以了为止。然后父亲又用石头、木头还有藤条做了锄头和镰刀，那时的福海感觉父亲简直无所不能。于是他开始喜欢问父亲各种各样的问题。

“爸爸！为什么你可以抓到鱼呀？”

“因为这里有鱼嘛。”

“爸爸！为什么我吃鱼可以吃饱，但是那些草。”福海指着芦苇说，“我却吃不饱呢？”

“因为鱼就是用来吃饱的嘛”

“爸爸！为什么我看月亮的时候感觉它好温柔，但是看太阳的时候却总是让我眼睛痛呢？”

“因为太阳不是月亮嘛。”

“爸爸！我以后也可以自己抓到鱼吗？”

“当然可以。”

“爸爸！……”

“好了！崽子，你该睡了。”

“噢……”

这样的对话出现了无数次，虽然每次对话都会以“你该……”来作为结尾，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一个孩子对于父亲的崇拜，毕竟真正能妨碍这种崇拜的是一个父亲的虚荣心，而天真的孩子哪懂得什么叫做虚荣心呢？

等福海再稍大一点了以后，他确实感觉到了有些奇怪的地方，但是他也只和自己的父亲对过话，所以他的世界除了太阳与月亮、白天与黑夜、炎热与寒冷外，就只有父亲了，既然其他东西教给他的感受都是如此真实，那么父亲自然也是如此，甚至更加如此，因为父亲还会给他传授抓鱼的技巧，还会告诉他什么事情是危险的，尤其是爱，这种神奇的东西他虽然不知道其本质为何，但是他已经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它的伟大力量，所以真假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这对父子在春天耕种，在夏天捕鱼，在秋天吃红薯、米饭，在秋天囤积粮食，又在冬天避寒享暖。福海无时无刻不是在学习人生的智慧与自然的奥妙，以至于他第一次靠自己做的陷阱抓住一只兔子时，令他父亲大吃一惊，当然还有他俩的大吃一顿。

这样的生活艰辛而劳累，渐渐的福海发现父亲力气没那么大了，原本可以一口气扛回家的水担已经不得不在中途歇息，他在田地耕作的时间越来越长，能抓回家的鱼已经越来越少。父亲的脸愈发焦黄、干枯，头发渐渐稀白，就像一个沐浴了一生雨露与阳光恩情的柳树正在枯萎，世界教了福海新的一课——时间的流逝残酷而无情。于是福海，他开始用强壮的双臂挑起水担，用聪明的脑袋抓更多的兔子、用灵敏与沉静的内心捕更多鱼，他用比当年父亲还多的努力付出，作为祈求时间放慢步伐的祷告。正如卡夫卡所说：“就是因为会失去，所以我们懂得珍惜。”

这样时光中的一天，这个小小的家园迎来了客人，一位年轻的妇女带着她的小女孩儿前来，她拍开了沉重的原木房门，迎接他的是福海，女人祈求福海的施舍，而福海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照顾她吧，崽子，这是你的妻子。”

老父亲如此说道，看向的不是福海，而是那位妇女，福海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既不懂何为妻子，也不懂为何要照顾，妇女听到这话时同样看向老父亲，她的眼神充满了惊愕，经过了数十秒的对视后，她看清了这位白发苍苍、衰朽无力的父亲。于是她说：

“是的，我是你的妻子，我会给你做饭，会给你洗衣，会给你生子、会照顾你的健康。”

福海当然不明白，“什么？可是……”

“但是这一切不是免费的，如果你找不来吃的，如果你对我们的死活不管不顾，如果你觉得你高我一等，那我都会离开！”

突如其来的词汇和高深莫讳的关系方式，冲昏了福海的头，他从头到尾都不明白这位女士在说什么和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他再一次看向父亲，希望得到答案。

而他得到的是父亲又一次的笑容，就像当年那个他从睡梦中醒来的早晨时，所见到的父亲的笑容，所得到的回答是：

“你有伴儿了，崽……”

这位女士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她伸出的手，却足以推开一个正头晕目眩的强壮男人，她带着孩子径直走进屋，挽起头发，撩起衣袖，绑紧裤腰，开始洗上了碗筷、打扫起箱柜、收拾起床铺……

第二天早晨，那是一个一如既往的晨曦拂掠过大地的早晨，也是个一如既往的春燕飞掠过清风的早晨。这个早晨里，父亲离开了。

福海非常非常悲伤，他扑在父亲的胸口，呼唤着无数次爸爸，又无数次用手轻拂着爸爸的头发，却只能等来愈发的冰冷作为唯一的回应。

噢，不对，不是唯一的回应，那位妻子走来了，她还想使劲将福海拉开，但是这次福海的力量大得惊人，他大喊大叫让她滚开，她的孩子也被吓得哇哇大哭，这位女士几番尝试无果后，便站起身，挺直了腰板，对福海吼道：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已经走了！老人家已经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了，他再也不用辛苦了！但你却还是这样抱住他！不让他离开吗？”

福海停止了哀嚎，看向这位女士，眼神中充满了疑惑，还有几分震惊与欣慰。

“我们把他抬出去吧，给他找个漂亮的地方，他就可以安心的离开了。”女人说着。

福海很想问“你说的是真的吗？”但是他的心中却有一种复杂的感情阻止了他，他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该怎么办呢？最后他还是让开了身。

老父亲的新家是石头搭建的，就在离屋不远的田地里，这是福海强烈要求的。

此后的很长很长时光里，他在田里工作完就会来和老父亲说说话，虽然他不再问问题了，但是他也渐渐明白他不该再问问题了，因为他现在要在回家后的那个干净、整洁，准备好了热腾腾饭菜的桌上，回答问题。

“爸爸，为什么太阳在我身上时总是暖呼呼，但是在我眼睛里却是热辣辣呢？”

“因为那是太阳嘛”……

许多年后，总有许多在自己人生路上马不停蹄的疲惫旅人路过这个小小的村庄，如果他们终于因疲惫而在此休憩时，就能很幸运的看到有一片反射着阳光的金黄麦田，那中间安静的躺着两座石头坟墓。稍小的墓，碑上写着：此生。稍大的墓，碑上写着：福海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