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父亲的本家侄儿,也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父亲让我叫大哥,从他服役的部队带回来一把二胡。大哥在甘肃服役,那时交通工具是火车,车速慢,人拥挤,中途还要倒几次车,到家拿出用布包裹的二胡时,琴头被碰断了。父亲用熬制的木胶粘上后,也不影响美观。
父亲文化程度低,只上了四年学,但父亲聪明好学,在我们老家,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那时他在村里的小学当校长,识简谱,照着谱子能哼出歌曲。父亲喜欢乐器,但他只有一根竹笛,他喜欢吹笛子,能完整吹奏一些简单的乐曲。但对于二胡这种拉弦乐器,他刚开始拿到手上时,只能勉强拉响而已。但父亲却很想学会拉二胡,尤其是在他教学生唱歌时,那就可以一边唱一边用二胡伴奏了。不像笛子,吹奏的时候就没有办法唱了。但毕竟从未摸过二胡,没有人教是不行的。于是,他抽空拿上二胡,去请教我们村上一位姓侯的老人,由于老侯当过兵,在部队上学习过二胡,也算是一个行家。老侯很热情,给他讲了一些二胡演奏的基本常识,比如调弦、运弓、音调、把位之类的,边讲边给他演示。他饶有兴趣地听着,若有所思。回到家里,他就按老侯指点的技巧练习,可哪有这么快就学会了的,父亲深知这个道理,只要有空就有模有样的拉一阵子,练个熟手。老跑到老侯家里去请教也不是个事,况且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做,老侯要种田,父亲要教书。父亲就想到县城的新华书店去看看有没有教授二胡演奏的书籍,最后,还真买到了一本这样的书。有书作为老师,父亲就按照书上写的,一点点学习起来。练着练着,拉一些简单的歌曲时,听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虽然有许多技术活,理解起来有困难,练习起来更难,但父亲也算是入门了。为了提高技艺,父亲的自信也是发挥到了极点。平时放开胆子在学校练习,学校排个文艺节目时也敢担任伴奏。尽管拉出来的曲子音准很成问题,但父亲才不管那么多,唱歌时有个乐器伴奏,总比没有强。况且,大家演节目本来要求就不高,只要热闹就够了。
我那时大概上四年级,有一天,父亲来了兴趣,想把二胡这门手艺教给我。他找到几张纸,画了F调的把位图,抄了几首最简单的乐谱,手把手地教起了我。虽然在我眼里,父亲用二胡拉出的曲子不好听,一点都不优美,但鉴于父亲的威严,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学。我记得学的第一首歌曲是那时最流行的红歌《东方红》,经过反复练习,虽然二胡发出来的声音,有点惨不忍睹,但终于可以完整的拉出来了。后来,父亲有空闲的时候,就会逼着我练习二胡,时不时地还指导我一下。但从内心来讲,我其实是不喜欢拉二胡的,一是我拉出来的那种声音,让自己都觉得难听,二是我从小就贪玩,最喜欢在外面瞎胡闹,对于这种需要下功夫的活儿,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父亲依然是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但他还是一有空就拉一拉二胡。由于就是自娱自乐,也没有师傅来教,父亲的技艺也没有什么提高。
小学毕业后,我被父亲寄于厚望,他托人把我送到县城中学上初中,这样,我被父亲逼着拉二胡的时间就很少了,顶多寒署假拉那么几回,父亲也不强迫,因为他要求我先把作业做了,搞好学习才是第一位的。
上完初中,由于中考成绩没有达到考上中专的分数线,又继续在县城中学上高中。高中三年,父亲也没有怎么让我拉二胡,完全由着我的性子来。有时看着挂在墙上的二胡,也会拿下来拉几下,但最后还是被自己制造的噪音弄得没有一点兴趣了。我上高中时,父亲已经辞去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完全回到了土地上。由于田地里的事情特别多,平时他根本没有时间拉二胡。顶多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取下二胡,抹去灰尘,拉几下凑个热闹。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考上大学,但父亲希望我脱离农村,找个铁饭碗的工作,于是,他找关系把我弄到一所山区高中复读。那时大学招生比例很低,由于是计划经济时代,毕业后是要分配工作的,不能像现在这样,大学招生人数都已超过了高中毕业生。我复读的第一年还是没有考上大学。父亲也没有责怪我,因为他看到了我的进步,他又托人把我送到另一所县城中学复读。这一年,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最后终于考上了大学。
大学里我学的是物理学专业,每天上午上课,下午只是偶尔安排实验,晚上完全属于自己支配,再加上周末,总觉得空闲时间特别多。大学生们的爱好种类多,有专心学习的,有好打麻将赌博的,有喜欢运动踢足球的,有学习一门技艺的(比如电器修理),有谈情说爱的。我突然发现,我除了和同学逛街、睡懒觉,好像没有什么爱好。这也不行呀,总得要生活充实才行呀。有一天周末,我逛街回来,被一位同学吹笛子的声音所吸引,他站在宿舍楼道里,空旷的楼道里,就像是一个共鸣腔,悠扬的笛声,让我羡慕不已。这让我想起了远在老家的二胡,我也幻想着自己能拉出美妙的旋律。那几天,我心潮澎湃,于是,就在周末,我坐火车回了老家,给父亲说了我想把二胡带到大学里去,父亲很是支持,还让我把他之前在书店买的那本教授二胡演奏的书也带上。
有了二胡,课余的时候,我就照着乐谱拉起来,由于我有那么一丁点儿基础,但又没有人教授,所以,我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慢慢地练习。我不知道那时同宿舍的同学听到我拉的曲子作何反应,反正我也没想那么多,只要自己喜欢,就没有多在意他人的感受。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拉出来的曲子好像比原来好听了许多,这让我很是自豪。在那学期的老乡聚会上,我还带着我的二胡,表演了当时流行的电视剧红楼梦主题曲。有老乡还给我拍了照,照片至今还保存着。所以,二胡在我四年的大学生活中,让我不那么空虚,也是功臣之一。
我记得应该是大学四年级的寒假,为响应上级的号召,老家村上要排练节目在春节搞文艺宣传,由于村上这方面的人才少,就找到已经离开学校多年的父亲加入这个团体。父亲年轻时是村上的文艺活跃分子,每年春节期间村上的文艺宣传活动都少不了父亲的身影,他不光自己出演节目,也给别人排演节目,当时他还代表村上到乡上去汇报演出过。后来,这种活动慢慢停止了,父亲也就没有表现的机会了。父亲去了,他也把我拉进去,我没有别的才艺,但拉二胡可以作为伴奏。村上会乐器的人很少,我就和一个从部队退役不久的文艺兵小李组成了二人乐队。由于小李在部队经过专业训练,他很乐意教我一些拉二胡的技巧。我按照小李的指导,每天都在认真练习,虽然时间很短,但我还是觉得有人指点,进步很快,不久,我竟然能和小李配合进行伴奏了。大家经过十多天的排练,终于有了可以拿出手的节目。从正月初三开始,白天走村窜户,到村民家拜年,拜年主要就是耍彩船,在纸糊的彩船的骨架上绑两根带子,挎在一个女孩子的双肩上,由她双手扶着船帮摇船,四个丫鬟在船的两边踩着十字步护船,还有一个老艄公挥桨划船,一边划一边唱些应景的民间小调,歌词都是现编的,唱的是一些吉详话,曲调却只有那么一种,所以,即使小李不在场,我也能轻松应付伴奏。到每家每户门前拜年时,主家一般都给点红包以示感谢,据说也是为了讨个吉利。我们那个村子有四个组,每天一个组,白天走村窜户,晚上就在组上找一处宽畅的地方挂上电灯演出。由于那时娱乐项目少,晚上的演出会引来全组,甚至别的村组的围观者。节目不光有演唱,还有相声、快板、三句半、小品等,而我们只在有演唱的时候才伴奏。忙忙碌碌十几天,用村民给的红包,我得到二百四十块钱的报酬。父亲为了鼓励我参加社会活动,一分钱没要,全部让我自由支配。
寒假结束后,我拿着这笔巨款,回到大学校园里。本想用这笔钱先买件衣服的,因为那时家庭贫困,所以,上大学时穿的还是有补钉的衣服。当我和同宿舍的几个同学上街在商店里挑选好衣服准备付钱时,却发现上衣口袋里的钱早已不翼而飞。虽然我早就听说街上的小偷多,可还是没逃过被偷的命运。没有钱了,衣服没有买成,就连生活费也没有了。走头无路的我,只好向辅导员请了假,回到家拿生活费。父亲没有责怪我,就给了我生活费,只是叮咛我以后出门要多加小心。钱被偷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有在文艺宣传队里的经历,时常温暖着我,即使到了现在,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成了终身难忘的一段经历。而这段经历,又与二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大学毕业后,我先是被分配到离老家很远的一所山村中学教书,然后,又调到县城的一所高中,再后调到一所乡镇初中,直到现在。由于在学校带的课多,又是班主任,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所以,二胡一直被我丢弃在老家。有时假期里去老家看望父母,看到挂在墙上布满灰尘的二胡,心里也是感慨颇多,忍不住抹去灰尘,调好弦,拉几首熟悉的曲子。有几次,父亲让我把二胡带上,放在学校或者放在我县城的家里,可每次都被我拒绝了。我的理由不外乎就是工作忙,没有时间拉二胡。其实,我心里明白,这是对二胡没有足够的爱好支撑。再忙,也会有休息时间,如果真的热爱二胡,那肯定会挤出时间来的。
四年前,我周末回老家,看到老家的墙上除了那把旧二胡,旁边又挂了一把成色较新的二胡,我问父亲才得知,那是现任村长在受捐的乐器中挑了这把二胡送给父亲的。二胡的主结构都在,只是没有琴弦、琴马,琴弓上的马尾也比正常的少了好多。父亲看我喜欢,就让我拿回家,说配上缺少的部件,应该是个不错的二胡。于是,我就用布包好,带回了县城。回家后,我在淘宝网上购置了所缺的部件,还配了一个盒子。看到焕然一新的二胡,我突然有了好好学习二胡演奏的想法。我又在淘宝网上购买了乐谱架和曲谱集。等一切准备完备后,我背上二胡和那些新装备,到了学校。现在的学校,已经压缩了学生的自由活动时间,三餐饭的用餐时间和休息时间都非常短,所以,想趁乱拉几下二胡已没有可能。于是,我又在淘宝网上购买了弱音器,这样在我无课时,可以在宿舍里拉一拉,也不会影响他人。刚开始,我还真的有点兴趣,除了在学校,周末也带回家练一会儿。可时间一长,我就开始给自己找理由,渐渐地,拉二胡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最后基本上就不再打开盒子取出二胡了。终于有一天,我把二胡拿回了县城的家里,先是放在卧室,后来又放在了车库,直到现在。
前几个月,我对二胡又有了新的想法。由于临近退休,我想去老家整理一间房,一来因为父亲已经八十多岁了,需要我的陪伴和照顾,二来也想在老家享受田园生活。我就想到时把二胡带到乡下去,在劳作之余,借着清凉的夜风,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拉着二胡,浪漫一下我的生活。
从第一把二胡,父亲作为我的启蒙师傅,到第二把二胡,我精心购置了配件,已经超过四十年,漫长的时间,并没有让我成为一位演奏二胡的高手,相反,这么多年过来了,我拉二胡的水平,一直都在原地滞留。
回想起这么多年与二胡的渊源,可以说是无比深远,可从热爱二胡这个角度来讲,我的内心充满着愧疚,终是因为没有持之以恒的决心,也没有对二胡演奏深厚的兴趣,没有成就一丁点儿值得骄傲的成绩。
记得有人说过,一个人的爱好,如果能坚持不懈,终究会取得不错的成绩,甚至会成为某个领域的专家。随便找几个成功的例子,进行深入挖掘,的确如此。
我们之所以平庸,一辈子毫无建树,不是没有聪慧的头脑,关键是没有长久实践的勇气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所以,一个人在哀叹命运不公时,一定要先问问自己的内心,你努力了吗?你坚持了吗?我是有现成的答案的。
2024.6.1于汉中市西乡县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