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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兆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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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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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鸭 蛋

人的一生,总会经历一些令人难忘的事情,它们或重大、或惊险、或温情、或缠绵,历久如新,方为难忘。

而我和家人的记忆深处,却常常被一枚平凡平淡的几乎都不好意思提及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东西塞满——一枚既司空见惯,又与众不同的黑色鸭蛋。

与赵本山小品里公鸡下蛋的奇异故事不同,我们说的黑鸭蛋就是家里一只普通小母鸭下的。

说起来年代已是十分久远,1966年春,大约是我二岁左右,父母从沈阳举家迁往西北进行三线建设,浩浩荡荡的三线建设大军从黑龙江、吉林、辽宁、北京、上海等地开赴这座西北小山城。他们白手起家,从无到有,朝气蓬勃地开展三线建设工作。每天下班都会很晚,常常是等他们走进家门,家里孩子们都饥肠辘辘,人困马乏,横七竖八趴在炕上睡着了。这时才匆匆忙忙生火,做饭,到吃饭时都是晚上九、十点了。

所谓晚饭,其实就是东北人常吃的馒头,因为白面有限量供应,一般再掺上些玉米面,做一种叫“两掺”的白中夹黄的馒头。菜么就是一锅“酸菜炖粉条”、“土豆炖豆角”、“雪里蕻炖黄豆”,诸如此类的其中一样而已。

我们兄妹四人,我行二,记得那会儿哥哥十三、四岁吧,妹又比我小三岁,弟弟比我小六岁,也就四岁左右。那时候的孩子们大多营养不良,除了饭(其实连饭都不能按时足量吃饱),几乎什么其他吃的都没有。看我当年与小朋友们合影照片,清一色一条细脖子,两根支楞八翘的锁子骨,支着一颗黄皮腊瘦的大脑袋,胳膊细得像两根木棍——“豆芽菜”的描写生动形象极了。

爸妈看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安排哥哥每天放后把馒头蒸好,我负责生火给他打下手,爸妈下班回家做菜,这样一来果然提前二小时能吃上饭了。至少饿了有馒头吃。

对了,当时姥姥也跟我们住在一起,她是个小脚老太太,清朝出生的人,七十多岁了,走路摇摇晃晃 颤颤微微的什么也做不了。

但姥姥和妈妈都喜爱小动物。家里养着几只小鸡、小鸭,竹板篱笆围着个院子,它们在里面快乐地跑来跑去。小鸡爱用爪子往后蹬土刨食,小鸭子就用它坚硬的扁嘴戳土。家人把吃剩的饭菜或者切一些挖来洗净的野菜,略拌上些玉米面就是它们的口粮了。回报很丰厚,每天都收一二枚鸡鸭蛋,刚下的蛋握着暖暖的带着它们的体温。为了长期保存,下的蛋会放到一个坛子里腌起来,等鸡鸭蛋飘到水面,就算腌好,可以吃了。当然,在现代生活的人们看来,咸鸭蛋什么都不是,更根本算不上什么菜。可在那个年代,能吃上一枚腌得恰到好处、剥出来的蛋黄油汪黄亮的鸭蛋,简直是一件幸事。那股子浓腻的香气,饱满鲜咸的味道,再配上一个热气腾腾、暄软白胖的刚出锅的馒头,今天的伙食算到了极致、幸福到底,夫复何求呢?

话说回来,这样的时候毕竟不多,大部分状况是我一放学就往家跑,哥哥早在家把面发好和上了,对碱比较复杂,多了少了都不行。碱多了蒸出的馒头泛黄,一股子的咸苦味;碱少, 馒头顶上会裂缝开花,吃了酸得人腮帮子疼。最好水平是面中发酵后的小气孔火柴杆大小,细细密密的,揉成圆柱体蒸二十五分钟,揭锅盖——好家伙!一屉又肥又白的馒头,闻着又香又甜,让人食欲大增。

其实我主要负责生火,先拢一团纸或废旧油毛毯,上面架上劈好的木柴,火起后倒上煤坯打的煤块就行了。火力很慢,用扇子使劲扇,满屋子浓烟就笼罩了我,呛得人气都喘不上来,就跑到院子里咳嗽,头上鼻头落满了黑灰,用手一抹,就成了唱戏的大花脸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的我也学会了和面,蒸馒头。有时候哥哥没按时间回家。我就下厨,站个小木凳上,一点点兑水、兑碱、兑面。一边揉面一遍捏些小猫、小狗、小鸡、小鸭、小鱼,什么形状的都有的馒头,甚至在看了苏联电影里“列宁在1918”之后,特别想尝尝瓦西里吃的黑面包。我干脆就把一整条面盘在笼屉上,蒸出一条大面包模样的馒头用刀切成片吃。

尚小的弟妹,就在院子里跟小鸡小鸭们玩耍。

有一天,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星期天(那时候只休一天)妈妈从院子里用两只手紧紧捂着什么,笑容满面的走进来,招呼我们大家围上来看,让我们猜她手心里捂着什么东西。大家七嘴八舌,从上看从下看,猜了半天,就是猜不出妈妈手里是什么东西。

哥哥一贯不愿出风头,只是等,我和弟性子急,一个劲用手掰妈妈的手叫她快些揭开谜底。

谜底在一瞬间揭晓了,妈妈手心里赫然出现一团乌黑乌黑的、椭圆形的蛋形物,在妈妈手掌里来回滚动。。。这是什么呀!好奇怪的样子噢!我手快,一把抓在手里,妈急喊:“别使劲,那是鸭蛋!”大家怔愣了,半响才小心翼翼,翻来覆去观察那枚透着奇异、神秘、与众不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叫鸭蛋的东西。待大家平静下来,又以为是什么东西染黑了鸭蛋,于是就用水冲,用抹布擦,那枚黑鸭蛋依然故我,一点儿没变,仍像个黑孩子的眼珠子那样瞪着我们……太好玩啦!这一天兄妹几个欢欣鼓舞,还去专门观察看望了鸭蛋的主人,那只下黑鸭蛋的小母鸭子,它就是那种普通黑羽小母鸭子,不过它的确黑色纯正,连一根其他颜色的杂毛都没有,浑身黑,以至于我们都很难找到它扑闪扑闪的黑眼睛。

黑鸭蛋在经过我们反复玩味后,最后大家一致决定炒来吃了。大家都想尝尝黑鸭蛋与众不同的样貌后面,会不会有更多的惊奇等待我们呢?

结果当然是一定的——黑鸭蛋的味道与其他鸭蛋没有什么不同,但我们仍一致认为它不同凡响,一定还有什么功用超出它的侪辈。如今想来,如果那枚黑鸭蛋生在现在,它确实一定会引起轰动,甚至价值连城。

再后来,妈妈隔三差五就会收获一只同样大小的黑色鸭蛋,把它们小心地腌在墙角边的大肚坛子里。那只劳苦功高的黑鸭子伙食待遇也提高到丰盛级别,大家都希望它多产蛋,毕竟这样的美味独一无二。

左邻右舍听说过的人纷纷来看稀奇,我们家的黑鸭子成了一方明星,黑鸭蛋也很快成为了特供品。在每个家人都吃过黑鸭蛋后,由于资源有限,我们就真的不大吃的到了,弟弟却经常吵着要吃黑鸭蛋,他最小,谁都不愿跟他争。

有一天哥哥回来的晚,过了预定时间,我必须蒸馒头了,因为火力渐旺,再不蒸锅里的水都开了。

虽然时间紧迫,我依旧玩心不减,在好整以暇地捏了一条四不像的鱼和一只猫脸之后,突发奇想,竟然很想吃一只久违的黑鸭蛋。心中痒痒,这念头挥之不去,毕竟好久没吃了,很是想吃。看着锅底翻滚的开水,想把黑鸭蛋放进去煮吧,一想等会儿熟了,哥就回来了,那可不是要露馅?但情急之下灵光闪现,我用一团面把一只黑鸭蛋包裹起来,做出一只又肥又大的馒头,再把它头顶上捻出两条细细的小辫子以示区分,端端正正摆在笼屉中央,其他的馒头众星拱月环在它周围。盖上锅盖,终于长舒一口气。

在纠结半小时鸭蛋不煮光蒸能不能熟的忐忑心情中,一锅白胖暄软喷香扑鼻的发面馒头出锅了。

这时间哥哥刚巧踏进家门,扔了书包来帮我往竹篮里捡馒头。我心虚,一手抓了那个长着两只细小辫子的馒头往门外走,一边道:“哥我先出去了,同学叫我呢,都等我半天了,就不回来吃饭了。”

哥说:“那你不吃菜了吗?”

“不了,我吃个馒头就饱了。”

拿着馒头,跑到楼东头没人的地方,两手一掰,好家伙,一枚黑亮滚圆的大黑鸭蛋跳了出来,把它敲裂去皮,光灿灿的蛋青儿隐隐透出深处的油黄色,饱满欲滴……真是太……好吃了!

这之后我就越发爱做饭了,黑鸭蛋成了内动力,特别是爱蒸馒头,虽不是每次都包蛋,但也常如法炮制,黑鸭蛋数量少不禁吃,那就裹个白鸡蛋白鸭蛋也一样。

时日既久,妈妈发现我经常晚饭只吃一个馒头,心里总觉不忍,认为菜品太简单了。休息日,她就尽量把菜做得可口丰盛些。有一天周末,我又如往常一样抓了屉中央的馒头,飞奔出门找小伙伴马忠业玩去了。妈妈做了几样我平时爱吃的菜,就站在院门外高一声低一声喊我回家吃饭。可能声音太大了,隔壁与妈关系很要好的马大娘闻声过来,问妈妈晚饭吃什么?妈说酸菜炖粉条,还有咸菜炒豆。马大娘听后哈哈大笑,说:“得啦,你家二儿子比你们吃的一点都不差,你就别瞎操心了!”

在妈妈愕然不解的眼神中,马大娘笑的开心又神秘:“我告诉你,我刚才下班在楼头,看见你家小杰子从大馒头里掰出了一个黑鸭蛋……”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其实黑鸭蛋家里每个人都吃过,甚至关系好的邻居们也饱过口福,没什么大不了的。弟弟兆禹尤其吃得多,他闹人时的口头禅就是:“妈妈我要吃黑鸭蛋。”

但同样是吃,却只有我吃的如此不正大光明,以至于后来多年一直成为家人团聚时的笑资。即便现在,我们的父母都已近耄耋之年,八十左右的年纪了,但他们每次听到这段故事,苍老的脸上总会泛起一层密密的笑意和红润的光芒。。。在这个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大家庭里,黑鸭蛋带给我们大家的欢乐滋味,真的是经年不散,愈久弥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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