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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兆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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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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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的阳光

恣意苍茫的内蒙古南缘坝头,坝上张北,这一日天地皆白。

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他们已经记不清这是入冬以来下的第几场雪了。耳听见刮了一天的强劲北风,从村庄低矮的屋顶上方呼啸着远去,留下一团皎洁的明月悬在夜空,与雪原深情地对视。

鲁迅在他著名的散文《雪》中这样写道: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洁白而温柔的雪花,是喜庆的,是祥瑞的。

今天是农历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河北省张北县大西湾乡黄石崖村一户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伴随着一声响亮啼哭,村里为人朴实厚道的青年农民王元家里,降生了一个憨实可爱的男婴。

男婴出生的那一刻,早已经等待多时的一大家人,立刻欢天喜地忙碌起来了:他们有的打来热水给孩子擦拭;有的准备好了崭新的襁褓,把初生的男婴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这个六十年代出生的孩子这时并不知道,新生的共和国,刚刚完成波澜壮阔的解放战争,就又被迫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那时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国家,针对我国,开始实行了严酷的政治对抗与经济封锁。

国内的形势也不容乐观——三年特大的自然灾害席卷全国,导致国家经济举步维艰;而一九六零年刚结束的人为政治经济灾害“大跃进运动”,使老百姓的苦日子雪上加霜……

因此六十年代初的中国农村,广大农民的生活条件,大多数显得贫困而窘迫,很少有人家能够例外。

虽然生活艰难如此,但幸福和希望的微弱光芒一直都在。

今夜的此刻,这户人家年轻的男主人——孩子的父亲王元,站在空旷的庭院当中,听着刚刚出世儿子响亮的悦耳啼哭;看着灯火通明的屋子里面人影攒动,前来帮忙的人们跑来跑去忙碌不停……禁不住的开心和快乐,从咧开的嘴角一直绽放到了眉梢。

这个瘦瘦高高、朴实本分的农村青年,身上透出一股斯文儒雅之气。毕竟是小学教师,文化人,孩子还未降生,名字他却是早已起好了的。

王元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大了以后,能够走出张北这方贫瘠苦寒之地。他知道,支持儿子实现这个梦想的行为,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用扎实的学习成绩,夯实人生向上的基石。

“孩子他娘,我看咱们这个儿子,就取名叫志文吧!等这孩子长大了,我们一定要他好好学习,孩子有了文化,将来就一定会有出息……”父亲王元,高兴地对妻子贾凤英描绘着他们刚出生儿子的未来。

疲惫的母亲听到父亲王元这样说,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她频频地点头表示赞同:“好,就叫他王志文,这个名字起得好!”

张北县大西湾乡,坐落在一座名为大乌登山的山脚下,而位于著名的安固里淖北畔的黄石崖村,居住着二三百户农家,人口大约七八百人。

张北县这里海拔高、温差大,气候干燥寒冷,常年降水不足,对于农作物来说,生长环境并不理想。好种些的粮食作物就是土豆小米和莜麦。由于长期干旱,有些土地甚至会绝收,农业发展举步维艰。这里的农民日常主要经济收入靠牛羊育肥和劳务输出,导致这里的农民收入普遍较低。

地理上,张北县属京畿之地,京都的北大门,这里历来是军事战略重地。历史上此地是当年山西人出走西口的另一个方向——叫做走东口。但是走东口的人往往比走西口的人少,因为西口方向更富足。

三岁以前的王志文,其实一直享受着父母长辈争相宠爱的幸福之中。对于贫穷,他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记忆。也许有人觉得,贫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团团圆圆,平平安安,便是幸福。这话当然没错。

可偏偏对于儿童时期的王志文来说,刺穿他幸福生活梦的那把利刃,恰恰就是贫穷。

人类发展历史上,民心所愿就是健康温饱,安居乐业。但就这么简简单单八个字,幼时的王志文,似乎也没有享受到。

一场突发的家庭生活变故,让父母亲开始吵架,并且经常吵得不可开交。

日子确实太难了!

因为母亲的哥哥,就是王志文的舅舅,他随县里的劳务队外出打工,常年不归。而母亲的姐姐,就是王志文的大姨,突然染病身故,留下了三个幼子。

这样一来,原来跟王志文大姨一起生活的,年迈的姥姥、姥爷,就只能来到王志文家里,跟这个女儿女婿一起生活了。

那个年代呀,家里多一张嘴吃饭,相当于一个成年人辛辛苦苦白干几个月农活。而一下子多出两张嘴的同时,儿子王志文降生了。这就意味着,家里突然凭空多出大小三张嘴吃饭啊。

这种雪上加霜的贫苦日子,还能够坚持下去吗?

母亲贾凤英的性格十分倔强要强,曾经身为村妇联主任、大队长、治保主任的她,当时就是高小毕业,是农村中少见的有文化,有能力,数一数二的知识女青年。只是造化弄人,偏偏赶上那个艰苦的年代,那个艰苦的地区,凭谁都想不出有什么好的办法,能够过上温暖足食的日子。

父亲王元,村里一名普通小学民办教师,因为没有正式编制,薪水也是低得可怜。他一边教学,一边务农,保障一家人不至于挨饿。丰衣足食,实属奢望。

因贫而生的生活矛盾,从此一天大过了一天。姥姥和姥爷在他们小夫妻没完没了的吵闹声中,实在是呆不下去了。

姥姥、姥爷祖籍是山西大同人。姥爷是典型的文化人,水平很高,是满清时期的末代秀才。一天到晚捧着一本古书阅读,颇懂得些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类的学问。

在黄石崖村,姥爷常常被人家请去看风水、卜吉凶,村里人家的婚丧嫁娶都离不开他。往往他帮人办理完事情,人家总是要拿几个钱,或者拿一些米面肉类的物品来答谢他。遇上条件好些的人家,他就把报酬拿上,遇上条件不好的人家,他往往就分文不取。因此他的人缘口碑极好。

这样算算,姥姥、姥爷每月也是有一点收入的,没有完全白吃女儿女婿的。只是这种零星的收入,有些像张北坝上金贵的雨水,有一点没一点地下,作不得什么标准。

姥爷一直坚持认为,其实山西大同的自然条件,一直比张北要好得多,如果肯吃苦干活的话,一家人是完全可以吃饱的。

终于有一天,两位老人在女儿女婿的吵闹声中发声了;“你俩也别吵了!我们要回山西老家去!”

母亲听了一怔愣,她心下霎时明白了:父母老无所依。而她,是他们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了。看来,她已经没有选择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母亲把父亲拉扯到院外。这一次,他们两人没有大吵大闹,反而悄无声息地在院外呆了很久很久。等到他们回家后,两个人的面容都显得异常地憔悴,默默的分头去睡了。

以后的几天,奇奇怪怪的,母亲和父亲常常一起出门去,一走就是半天。

突然有一天,回来后的母亲,开始默默收拾衣服物品,她打了两个大大的布包裹,挎在肩上,然后抱起懵懵懂懂在院子里玩耍的王志文,淡淡的跟父亲说了一句话:

“我们走了,你也自己保重!”

父亲王元,心里其实是舍不得他们走的,尤其舍不得自己心爱的儿子王志文。听到母亲这句话,他的眼眶里瞬时间涌满了泪水,但是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这一次,母亲十分的冷峻和决绝,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院门外,坝上凛冽的秋风,卷起一大片一大片枯黄的树叶,它们在半空里迷茫无助地旋转着,旋转着,终于也不知了去向……

父亲眼看着母亲右手抱着王志文,左手搀着姥姥、姥爷,背着两个硕大的包裹,踽踽的背影在秋风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村庄的道路尽头……

中国人的传统文化生活理念,喜欢安居才能乐业。他们一直把背井离乡视为是一种苦难、漂泊的象征。这一点与欧洲的游牧民族完全不同,对于游牧民族来说,背井离乡是他们的一种日常生活状态。

从河北省张北县到山西省大同市,两地相距有五百多华里,交通十分不便。光是从乡里到县城长途汽车站,就有近百里的路。那时的长途客车,一天或者两天才发一趟。

漫漫长路,不知道几时可到大同?不知道已经疲惫的双脚,还能够走多远的路?不知道去路边村庄里讨要一碗凉水,还要被护院的恶狗追咬几回?不知道这无边无垠的草原边际,坎坷荒凉的坝上路还有多长?

这时候的王志文,饿了几乎没有什么吃的;渴了,也往往没有什么喝的。没吃没喝的孩子就会不停哭闹。若是在以前,如果王志文哭闹得厉害,母亲就往往会变像戏法一样的,忽然从身后面变出来一块糖果,或者一颗水果什么的,让王志文顿时破涕为笑。

母亲在王志文心中是神圣的、伟大的、美丽的、善良的、慈爱的,母亲是一个天大困难都压不倒的,坚强的女人。

可是这一回,无论王志文怎样哭闹,怎么样去故伎重演,无奈的母亲,最终也没能神奇地给他变出好吃的东西来。

哭闹久了,累了困了的王志文,就伏在母亲的肩头上抽噎着睡着了。塞外的秋风又凉又硬,像一团团无情又冰冷的铁块。但是王志文挨着母亲胸怀的那部分,却永远是柔软而温暖的。

等待王志文长长的,甜甜的一梦醒来的时候,睁开眼就看见母亲和姥姥、姥爷正坐在路旁一堵残垣断壁的墙角下歇脚。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贴得很近很近温柔灿烂的笑脸,还有他熟悉的迷人微笑。母亲的脸庞,这会儿红扑扑的,嘴唇上似乎还挂着些许细密的汗珠……看来朔方寒冷干硬的秋风,终于还是在强大而坚韧的母爱面前,彻底地败下阵来了。

张北坝上午后的阳光,无遮无拦地,洒在这一家相依为命的人的脸上身上,温暖而又光明。

此时此刻,从王志文天真稚嫩的,水灵灵的眼睛里看过去——原来,外面的世界不论有多么寒冷,只要有母亲在,就有温暖!外面的世界不论有多么黑暗,只要有母亲在,就有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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