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水地中学六年级一年的学习生活,是杨茂全老师彻底改变了王志文过去对于学习关系前途命运的认知,使他从心底里深刻认识到了学习的重要性。但是南水地中学六年级的大部分同学,毕业后还是回到家中,跟着父辈荷锄务农去了。而同年杨茂全老师和两位郭老师,因高考录取全部离开了南水地中学,这对王志文是个不小的打击。
不甘心命运平淡,王志文在努力争取母亲和继父同意以后,考取了邻村公社的西水地中学继续就读。西水地中学离家较远,王志文选择了住校,住校的虽然生活清苦,一切要靠自己,对于学习却有极大的助益。
这一年,是一九七七年。
时间不说还长,一说就短。同样的日子重复了两年,到了检验王志文初中学习的关键节点——王志文以良好的学习状态,完成了中考。
等到中考成绩出来,不出所料,王志文考上了在大同排名相当不错的一所高中。
碧蓝宽广的天空,飘动着几朵自由自在开心游动的云朵,一切还是原来熟悉的模样。不一样的,是王志文此刻的心情,好似青春少年骑上奔腾的骏马。如谚语所言:小马乍行嫌路窄,雏鹰展翅恨天低。
十五岁的王志文,这时候早把继父当年给他描绘的“父子荷锄共耕田”的“宏伟蓝图”,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兴冲冲地举着他的高中录取通知书跑回家中,他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告诉继父,与他们共同分享自己的欢乐。
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做晚饭呢。再嫁以后,母亲又生养了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两个站在厨房门外,安安静静看着母亲在里边忙忙碌碌。
不知道为什么,继父今天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家。
“妈,我考上大同四中啦!”王志文抱起小妹妹冲进了厨房,把录取通知书放在案板上,“啪”的一下,在母亲面前打开了。
母亲先是一愣,再仔细定睛瞧了瞧,立刻笑逐颜开了。她并没有马上去接录取通知书,而是先去洗手盆里细细地洗净了手上的面屑,在腰间的围裙上把手擦得干干净净,她以一种少见的认真和恭谨的神态,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把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捧了过去。
母亲是个文化人,她受末代秀才姥爷的熏陶教育,打小就对书籍和纸张有着一份特别的恭谨与敬畏之心。
纸是用来书写文字的,而文字是高贵且圣洁的。舞文弄墨的读书人,他们奉汉代造纸始祖蔡伦为纸圣。作为读书人必用的纸张,在读书人的心目中,一直被尊为神品,视为瑰宝。
旧文人敬书如同敬神,他们在读书前要洗净双手,迎接经书时要沐浴更衣,焚香斋戒。写过字的纸张不能随意丢弃,纸是圣人传下来的,应当加倍爱惜,否则会亵渎圣灵。
所以,母亲今天这个清水洗手的举动,便是旧时文人姥爷留下的遗风。
母亲的脸上,洋溢着满满的憧憬与向往,仿佛喝了一瓶浓醇的陈年佳酿,一脸迷幻陶醉的模样。
母亲的学历是高小毕业,那时候的小学毕业标准是读到四年级,而高小则必须要读完六年级。母亲上学那会儿,高小毕业的女生简直凤毛麟角。母亲的学习成绩优异,她当时的梦想,就是一定要读完高中。可是人生哪能都如意呢?残酷的现实却是大多数人的绮丽梦想,大多数都会半路夭折。
母亲如今的世界里,只剩下丈夫和儿女们的饮食起居,家里油盐酱醋茶诸般家事了。她曾经展翅放飞的理想,如今早已经掉光五彩斑斓的羽毛,把希望寄于后代去实现了。
知子莫若母,母亲把溶于血液的坚韧意志和强大基因传递给了王志文。她特别理解儿子此刻的心境,坚定支持王志文的人生向更高、更远的目标迈进。
这时候,突然听见院门吱扭扭响动,弟弟妹妹高兴地高声叫了起来:“爹回来了!”
原来是继父回家来了。继父知道王志文初中毕业了,今天他去镇上修理农具时,回程时看见街边有一家卖熟肉的店家,忍不住买了一小条熟肉,准备晚饭时拿来下酒。他觉得,王志文毕竟从此是个大少年了,今天想共同小酌一下,他还有些心里话要对王志文说。
“以后再下地里去干活,我们家里就是两个壮劳力了。”继父美滋滋地这样想着。
在小说或者影视剧里,剧情的矛盾和冲突,往往来自于较高的期许与失意后产生的巨大落差。所以命中注定,今天的晚饭时分,一场王志文与继父之间尖锐的世界观的矛盾与冲突,已经完全不可避免了。
当母亲笑容满面,把王志文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打开给继父看时,王志文的心里其实正洋洋自得,甜丝丝的呢。这是一所很多大同人家孩子渴望考取的高中,但是多数学生会在努力后落榜。而王志文这次的中考,却犹如探囊取物般轻巧。
“啪!”的一声。
完全是意料之外,平日里脾气温和的继父突然间就涨红了脸,他挥手就把母亲手中高高举起的录取通知书,狠狠打落到地面。
“我、我、我……”继父急得突然有些口吃起来,“我不同意!”
他很有些气愤地对着王志文说:“喜子,你已经长大了,你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了。我没钱再供你上学了!你自己看看,你的弟弟妹妹,他们都还这么小,他们要吃饭,要穿衣,要花钱,我一个人怎么能挣到这么多钱?就是现在,我能够让一家人吃饱饭不挨饿,已经非常不容易了。现在,你居然还要没完没了地去上学,这回,我是坚决不会同意了!”
母亲也忽然懵了,一时不知所措,她习惯性地一个劲地搓着她瘦骨嶙峋的手指。
“不,我就是要去上学。”王志文的倔强劲儿也上来了,他俯身拾起录取通知书,轻轻掸去上面的尘土,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不行!就是不行!你,你还敢犟嘴?”继父今天特别失态,情绪激动,他把手里拎的半挂熟肉一把摔在了地上。然后冲过来,忍不住给了王志文脸上一巴掌。
这一掌打得甚是响亮有力,王志文的脸颊上,登时隆起五道红红的手指印。
王志文抚摸着又疼又烫的脸颊,委屈的泪水忽然奔涌而出。他转过身冲出厨房,飞奔着跑到院子外面去了,留下吓呆了的弟弟妹妹在角落里嚎啕大哭。
几个小时以后,天黑漆漆的吓人。心情难过的母亲终于在离家不远林子后面,找到了彷徨无措,沮丧失落的王志文。
“孩子啊,”母亲的眼里充满泪水,语气沉重地说,“我刚刚跟你继父吵架了。看起来,他这次是铁了心不再供你上学了!不过他,他,也有难处啊。你千万不要怪他!其实说良心话,他对你一直很好,是不是?你看你的弟弟妹妹们,他们都还这么小,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咱家是农民,收入本来就少得可怜,全靠你继父一个人干活养家,他,也确实不容易啊!”
“妈,我知道,我不恨他。我当然知道家里面经济特别困难,但是我还是想去读高中,我以后还要去考大学!我不要你们给我花钱了,我可以自己出去干活挣钱,我,我能养活我自己!”
已经冷静下来的王志文,虽然心里难过,但是他确实没有恨继父,虽然挨了打,内心里其实还一直感恩着他。坦率说继父是个很不错的人,待他也很好!这么多年来,两个人相处得也是十分融洽。尽管今天继父打了自己一巴掌,但是他心里清楚明白——那应该是源自两个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矛盾。而这样的矛盾,根本不可调和。
母亲见劝不住儿子,她思忖了半晌,慢慢说道:“孩子,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了。实在不行,你去找你亲爹去吧?毕竟你是他亲生儿子,他又是个很好的小学老师,他知道教育的重要性。你去张北县看看,让你亲爹给你想想办法,或许有希望……”
“嗯!”王志文木讷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从那一天开始,母亲瞒着继父,把自己当年的嫁妆,她的全部家当——一件崭新的皮袄、一顶新皮帽、一件她一直舍不得穿的花布棉袄、一只姥姥传下来的银手镯,悄悄拿到许堡乡的大集市上去变卖。
可是许堡乡当地的人也都很穷啊!最后,母亲仅仅卖掉了一件新皮袄,再加上家里最近卖鸡蛋的钱,加起来凑了五块多钱。
母亲把一沓子零零散散的钱票,一分不剩,全部塞进了王志文的衣服口袋里。细细叮嘱他道:“明天早晨,等你继父出门了,妈送你去养老洼长途汽车站。你走的事情,千万不能让你继父知道。他知道了,根本不会同意的。到了张北,跟你爹好好说说你的想法,他会帮你想办法的。你年龄也不小了,你要听话,要懂事儿!等你那边安顿好了,记着赶紧给妈写一封信,别让妈心里总惦记着……”
“嗯!好的妈,我记住了,您放心吧。”王志文懂事地点头答应。
第二天一早,等继父吃罢了早饭,披着外衣,荷着锄头铁锨出门下地干活了以后,母亲陪着王志文,匆匆忙忙来到了养老洼长途汽车站。昨天晚上,她悄悄画了一张去张北县大西湾乡黄石崖村的简略交通图,写明了去张北的路线和中途要换乘的汽车。
等了许久,终于,一辆漆皮破旧的长途汽车慢吞吞地开过来了。王志文拎着两件简单的行李上去坐了。就在汽车再次启动的那一瞬间,隔着灰蒙蒙的车窗玻璃,他看到面容沧桑的母亲忽然间就泪眼婆娑,她低下头,一个劲地用衣袖擦眼泪。
这一幕,王志文看在眼里,酸楚难过在心里,忍不住也哗哗流泪。
汽车启动了,母亲使劲地睁大了泪眼,看着汽车慢慢驶离,车尾部扬起了高高的烟尘,遮住了清晨倾斜的阳光,遮住了当年母子还乡来时的路……
从山西省大同县许堡乡,到河北省张家口市张北县大西湾乡,总共二百五十公里左右的路程。这一路上,王志文要转两三次车。经过好一番辗转周折,班车在太阳刚出来时出发,一路上磨磨蹭蹭开了十几个小时,晚上天快黑了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张北县大西湾乡。
听从母亲的安排,王志文没直接回家去找父亲,而是先去了邻村已经离世的大姨家,那里还住着王志文的大姨夫和两个表哥。另外,这个村子离父亲王元居住的黄石崖村路途也并不太远。
王志文想先去表哥家打听打听父亲王元现在的境况,如果父亲的现实情况糟糕,那他宁可先不去上学了。他不想成为别人沉重的负担。
大姨夫和表哥忽然见到长大成人的王志文,非常惊喜和高兴,毕竟是亲亲的一家人,问长问短很是亲近。当他们听明白王志文的来意以后,大姨夫便一五一十,告诉了王志文他父亲的近况。
原来,自从父亲王元和母亲离婚以后,父亲独自过了几年,再后来,父亲再次结婚成家了,现在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父亲的民办教师工作早就不干了,现在只是在家里务农,经济条件不是太好。但是因为他有文化,干什么都比别人强些,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
在大姨夫家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早晨,表哥蹬一辆借来的加重自行车,让王志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两个人一起前往黄石崖村,去见王志文阔别了十多年的亲生父亲——王元。
“姨夫!姨夫在家吗,您看看是谁来看您来啦?”一进父亲家的院门,表哥就大声嚷嚷起来。
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大声喊叫姨夫,父亲王元掀开房门走了出来。这几天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王元一个人在家,他刚起床,有点儿衣冠不整,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
他抬头看见了表哥,马上就笑了,点点头。然后又转睛看看跟在表哥后面陌生的王志文,但是王元只是看了这一眼,仿佛过电一样,身体猛地一颤,父子间瞬时有了心灵感应,立刻感觉到眼前这个子高高,身材壮实的陌生少年,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亲生儿子——王志文!
打从三岁时随母亲离开父亲,王志文已经整整十余年没有见过父亲了。
王志文的心里突然酸楚难过起来。他抬头看了看父亲,只见他老人家还没有张嘴说一句话呢,就已经嘴角哆嗦,老泪纵横了。看来真是母子连心,父子天性啊!
在王志文模糊的印象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一副身材高大,斯文儒雅的模样。与眼前这位面容清瘦,苍老黝黑的父亲的形象,实在是相去万里。
有关父亲的印象和记忆的碎片,王志文一直恍恍惚惚地,有母亲口中的描绘,有他人口中的描述,有自己小时候散碎的记忆,最后层层叠加,终于在脑海中绘出一副父亲的全息影像图。这种脑海中拼凑起来的图像,其实更像虚拟世界中的人物,虚幻且不真实。
现在王志文眼前,清晰地站立着现实世界里的父亲,原来父亲更加酷似镜子里面的自己。只是父亲的样貌,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岁月尘埃。难怪父亲一见到自己,未发一言,便即老泪纵横。
表哥站在一旁,看了他们父子久别重逢,悲喜交加的模样,心里也跟着难过。他忙拉着两个人走进屋里坐下,等待他们父子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表哥看王志文的嘴唇嗫嚅了好半天,始终张不开口。便替王志文说出他心底里最想说出的那句话——他想上高中!
王志文和表哥没有想到,父亲王元不愧为坝上人,坦诚豪放,勇毅担当,竟然连一刻沉思的过程都没有,只是一脸刚毅,以十分坚定,斩钉截铁的语气对王志文说道:“儿子,你就放心吧!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供你去读高中!”
来自父亲的这一句承诺,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重若千钧。让王志文多日以来踟蹰徘徊和忐忑不安的心境,一下子踏实安定了下来。
王志文含着眼泪,嗫嚅着叫了一声“爸爸……”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汉语“团聚”这个简单的单词,内蕴其实极其丰厚,其内涵覆盖的词语有惊讶、喜悦、忧伤、拥抱、欢庆、誓言等等,不一而足。充满了无穷想象,预示着新的未来。
亲生长子王志文的忽然到来,在父亲王元心海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多少年来,王元脑海里无数次想象中的父子团聚,梦呓中的父子相拥,醉醒后的独自流泪,如梦似幻,今天全部变成了现实。
“好啊!好啊!”父亲高兴得自言自语,然后他叮嘱王志文,“快给你妈写封信,告诉她你平安到家了,我们这里一切都安好,让她放心。”
“嗯,”王志文高兴地答应着,“我现在就写。”
后来……,后来在很多年以后,母亲回忆起王志文去寻找父亲王元以后的细节,王志文听了,又难过得差点嚎啕大哭。
原来那天早晨,就在王志文乘车离开的那一刻,母亲的心好像被人蓦然偷走了一样,空空落落,她从此茶不思饭不想,每日担心忧虑。又不能跟继父明说。几乎一有空余时间,她就跑到村东头的那棵老柳树下,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踮起脚跟,伸长了脖颈,向村东面土路远处张望,希望乡里每日往来的邮差,快给她捎来儿子王志文一切安好的消息。
一天、两天、三天……王志文寄出的信还没有到呢,母亲鬓边的黑发,不知道又愁白了多少根?
现在的年轻人根本无法想象,在那个通讯交通特别落后的年代,寄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怎么能那么慢啊?
“滴铃铃!滴铃铃!”
终于有一天,一辆喷着邮政局绿色标志的自行车来到村口,那是母亲多日翘首企盼的,乡里来的邮差。
“贾凤英,你儿子的信!”
当邮差把王志文寄来的家信递交到母亲手中的那一刻,母亲伸出去的双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这可真是——“家书忽在眼,一纸值千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