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文来到黄石崖村的父亲家已经好几日了。
父亲王元,每天拿着王志文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四处奔走沟通。他必须要把王志文上学的事情赶紧落实下来。当过老师的他知道,一旦错过了招生季,等待暑期假期结束,王志文可能就要面临着无学可上的尴尬境地了。那可是一件天大的事儿!
张北县是王志文的出生地,可是他对张北的印象和了解,脑海里几乎全是空白。毕竟离开了这里时,他才三岁。
根据科学研究,发现人类儿时的记忆,一般是从五到七岁才开始强化,而在此之前的绝大部分记忆,都会是一些松散凌乱的碎片。
农民出身,担任过多年乡村民办教师的父亲,桌面一直摆满了各种书籍。
现在的王志文,特别想了解他自己的出生地,这个叫张北地方的一些基本概况。真巧,他看见桌上恰巧有一本介绍张北县历史的书籍,如饥似渴的王志文,马上兴致盎然地捧读了起来。
原来张北的历史极其悠久。最早的记录还是在中原商周时期,这里就被称为“鬼方”部落,春秋时期,这里属于山戎族的“无终国”,当时这里又被富庶的中原称为“无穷之门”,意味着以此向北,便是无边无际的苦寒之地了。
其后张北的历史绵延接续了四千多年,也曾多次更名,如“怀荒镇”、“燕子城”、“兴和府”等等。至民国初期疆域播迁,改厅设县,号称坝上首县。因地处张家口以北,遂得名“张北”。
张北又因其地理位置特殊,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亲战之场。从战国时初建赵长城、后来陆续修建燕长城、秦长城、汉长城、北魏长城、明长城,六代长城集于一县。
清直隶总督孙嘉淦奏本道:“口外之山,绵亘千里,名曰大坝。”是中原与大漠文化,农耕与草原文化的天然分水岭。内蒙古南缘坝头两侧,群山绵延,豺狼结队,野狐成群,名为野狐岭。而此地山势高峻,风势猛烈,又叫黑风口。后人曾有诗赞道:
野狐岭地古今传,路险山高云汉边。
莫怪军家争此地,长驱直捣控幽燕。
但是近十几年来,令张北声名鹊起的已不是长城关隘,而是这里的一条全长一百三十二公里的“草原天路”。这条草原天路犹如一条蛟龙盘踞于崇山峻岭之巅,蜿蜒屈曲,跌宕起伏。路左与蓝天接,路右与白云拥。行走在天路之上,犹如仙人漫步云端,故取名曰为“草原天路”。
当然这是一段后话,在这里暂且不提了。
在王志文的个性血脉里,其实一直神奇地涌动彰显着自尊自强、坚韧不拔、永不言败的“坝上人精神”和“坝上人气质”。
这两天,王志文未曾谋面的继母,带着弟弟妹妹从娘家探亲回来了。继母的人品很好,传统的善良淑德,温良恭俭让。一回到家,她从初见继子王志文时的惊讶慌乱、再到冷静思考、很快便欣然接受了。
多数的张北女人,胸怀就是这样包容大度,磊落宽广,她们从骨子里就不喜欢计较算计。
继母为了表示她对王志文的到来十分欢迎,回来当天就宰杀了一只肥壮的公鸡,搭配上白菜、蘑菇、粉条,满满一大锅喷香可口的炖菜,妥妥地做了一顿丰盛的农家“欢迎晚宴”。
而王志文跟两个同父异母的小弟弟小妹妹,这会儿已经熟识了,已经亲密地在一起聊天玩耍了。父亲王元看了,心中甚是欢喜。
这天晚饭时分,父亲风尘仆仆赶了回来,把一张“录取通知书”递给了王志文,开心说道:“快看,爸爸把你读学校的事情办下来了。”
“真的吗?太好了!”王志文高兴得就快跳起来了。
其实这一段时间,王志文看见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又要干家里的农活,又要到处去求人办事,每天的表情凝重忧虑,就预感到上学的事情比较棘手难办,心里更是一直悄悄担心着。父亲确实不容易,默默的一番努力,今天竟然真让王志文的梦想成真了!
父亲跟王志文说道:“咱们这里的学校分为国中和社中。爸爸托了个熟人,加上你中考的成绩很好,总算在最后的关头挤进了社中黄石崖中学。上学以后,这两年的学习就全靠你自己努力了。弟弟妹妹们都还小,家里还有不少农活,以后你闲下来的时候,也要尽量帮家里干活,当然是以你不耽误学习为前提。”
“爸,我知道了,您就放心吧。”王志文高兴地答应了。
父亲又道:“明天,你跟我把家里的房子抓紧修补修补,去年雨水天偏多,咱们家的房子有的地方漏雨了”。
黄石崖村村民的房子,大多数是用细黄土干打垒垒起土坯樯体,屋顶覆盖红瓦,房顶上砌有两个烟囱,一根烟囱与房屋内灶台直连;另外一根单独标立在外墙上,用来烧炕取暖。张北这个地方海拔高,夏天凉冬天冷,为了充分利用热能,有的人家也会把灶台炉里的烟火直接过炕,这样火炕温度能挺很久,一直热乎乎的。
农村人三顿饭,烧饭时家家烟囱里冒出一股蓝色炊烟。新柴草燃烧后的烟味清香好闻,不似城里人家烧煤,咕咚咕咚冒出来的全是黄黑色的含硫浓烟,被含硫的烟雾呛上一下,眼泪、鼻涕、气管反应会同时发作,咳嗽不停。柴草燃烧后的烟雾则不会那么呛人。
每年雨季来临之前,很多人家会把房子重新检修整一下。否则等到大雨真的哗啦哗啦浇下来时漏了,到那时屋外大雨,屋里小雨就糟糕了,为了接住雨水,家里锅碗瓢盆齐上阵,能把人折腾个半死。
所以今天一大早鸡鸣时分,父亲就领着王志文出去干活了。他们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去南河滩里挖些细细的碱土回来,然后拌上切碎的麦草秸,再加上合适的水,用铁锨反复把泥水和匀,最后成为黏黏的稠泥巴就行。接着用稀泥把屋顶和所有墙面抹上一遍,特别是屋顶烟囱的根部,一定要抹结实,抹成高高的一堆,这样就不用担心大雨来临时烟囱根会漏雨了。
新泥抹过了的房子,像村子里漂亮小姑娘穿上了新衣服,干净平整煞是好看!
农村人做饭时,灶台里烧的是小麦秸秆、胡麻秸秆、山药秧子、或者是野地里搂回来的干杂草,道路上捡拾的干牛粪什么的。
王志文走读去学校念书,每天放学回家的时间,正值夕阳西下,炊烟升起,行走在曲曲弯弯的山坡小路上,远远地向下面眺望过去,黄石崖村几百股青烟袅袅升起,舞动着飘向天空,这幅景象,是张北农村普通百姓悠然质朴的田园生活写照,既壮观又优美。
宁静、轻盈、缥缈的炊烟,带着股淡淡的麦草秸秆的清香味儿,是黄石崖村晨昏时分最令人迷恋的气息。
王志文的继母,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平时少言寡语,勤劳朴实。一天到晚总是忙前忙后的,她一会儿去喂羊,一会儿去喂鸡。两个孩子在院里院外跑来跑去,她就操着方言喊一声:小心摔跤,不要乱跑!然后去厨房里烧火做饭了。
灶台前的继母,总是系着一条粗布围裙,两只手因为常年干活,粗糙得就像是秋天的干树枝一样。但是她的双手特别灵巧,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味,三下两下端上了饭桌。昏黄的灯光下围桌就餐,是一家人最幸福最舒心的时刻了。
黄石崖中学的师资状况在当地相当不错!老师用心教得好,学生自然用心去学。从高中开始,王志文更加勤奋自律了,他对自己学习要求越来越严。高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挂在墙上的日历,每撕掉一张,王志文就与高考日又亲密了一层。
黄石崖中学离家虽然不太远,双脚走起来路途也不近。每天浪费在路上的时间,让王志文心疼不已。加上家里人多,两个弟妹在屋里面跑跑跳跳,吵吵闹闹,嘈杂的环境,让王志文常常感到静不下心来学习。
学校里有不少学生在寄读,他们就住在学校分配的学生宿舍里,学校还有一个小图书馆,查阅资料,阅读复习都很方便。于是有一天,王志文跟父亲提出准备寄宿学校的想法,向父亲推心置腹道明了原因。
父亲听后沉默了半晌,觉得王志文分析得很有道理,毕竟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此番努力,关乎到他的人生未来,那就拼一下吧。于是点头表示同意了。
从那天起,为了更好地学习,王志文便在黄石崖中学学校里寄宿了。学校的小图书馆本来就不大,差不多一个教室的面积。每天早早就有学生进来占座。到这里寄宿王志文才发现,学生学习真有拼命的,有的同学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剩下的时间全部投入在图书馆里学习了。
比如自己班级里的同学加好友——付喜。
付喜的个子不是太高,但是他的皮肤白皙,五官棱角分明,是一个相貌英俊,聪明好学的青少年。
付喜跟王志文的关系很要好,所以每次他跑到图书馆占座时,都会把书包放在另外一只凳子上,代表这里已经有人了,其实这是他专门留给王志文的座位。
大家在图书馆读书时鸦雀无声,如果遇到了不明白的事儿,会很小声进行交流。
这天,付喜突然低声问王志文:“喜子,你想好了没有?你想要报考哪所学校啊?”
“我想——报考张家口师范大学,或者北京邮电学院,你呢?”
付喜笑笑说:“我想报考清华和北大,如果不行,也应该是中国科技大学吧?”付喜的眼睛最近一直泛着血丝,但他很坚毅,很自信地这样回答。
“嗯,那咱们一起努力吧!”
“好的,喜子,咱俩一起努力,咱们争取在北京见!
“好啊!北京见!”
说到这,付喜用手指了指墙头上挂着的一幅草书书法,王志文顺着望过去,原来是唐代大诗人李白《行路难》中的一句诗: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应该是付喜决战高考的决心和意志的真实写照吧。
流火的七月,七、八、九日这三天,是亿万人关心瞩目的高考日,全国的莘莘学子特殊难忘的一天,终于如期而至。
如同大战前的死寂和暴风雨前的宁静,学生们已经绷紧了的神经,再一次钢索般“咔咔咔”地绞紧。学子们十载寒窗,积年所学,终于将在这三日如炽烈的岩浆喷薄而出,化作青春期最为绚丽灿烂的理想之花。
父亲王元很有经验,临到考试前的那天,他居然强制让王志文下午休息了半天,什么书都不他让看了,就让他出去随便走走玩玩,去哪里都行。他要让王志文彻底放松放松,毕竟这一段时间孩子太累了。只有张弛有度,才能以利再战。
高考当日,王志文早早起床,父亲特地吩咐继母给王志文煮了一枚白鸡蛋,喝了一杯清水,就让他进考场了。
“考试时可一定不能多吃,吃饱了会困。”父亲笃定地说。
迈着自信的脚步,王志文快步走进了高考考场。
八十年代的高考考分查询方式,是省里和市里把分数下发到县教育局,然后再由县里各个学校分别抄录回去,学校再用几张大红纸,按照考生考试的分数高低抄写出来,最后张贴在学校门口的通知栏里,供考生查询。
发榜的那一天,寻常年份里异常干旱的张北,竟出奇地下起小雨来,一个早上就那么淅淅沥沥不停地下。也不知道天空厚厚的云层里面积存有多少雨水,似乎永远没有下完的样子。
王志文心里的预感突然有些不好,但是想想雨水肯定是公平的,并不会分别针对某一个人。
黄石崖中学高考成绩通知发榜的时间到了,付喜跑过来叫上了王志文,两个人打着伞,到学校看高考通知榜单。果然,学校大门口通知栏前已经围拢了许多考生,付喜干脆把伞关了,顶着雨水挤进了人群。
王志文的性格比较沉稳,没有挤,心想——反正都发榜了,考上考不上,也不在乎提前一分一秒知道答案了。但是他的心中还是惴惴忐忑的,因为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把握。
忽然,付喜冲出了拥挤的人群,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嘴角颤动着,喊叫着王志文的名字:“喜子,喜子,你快来看!”
王志文这才冲过去,挤站在付喜的面前,他见付喜眼里的红血丝更加浓重了,湿漉漉的头发,全部软塌塌地耷拉在他饱满的额头上,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下一道道溪流。付喜的情绪显得十分沮丧悲凉,他苦笑着对王志文说:“喜子你看,你看咱们两个……居然都落榜了,都落榜了!”
王志文似乎听懂了,跟着他苦笑了一下,这果然是他意料之中,幻想之外的结果,并且根本不可挽回。如今付喜都落榜了,那他们这一届的应届毕业班应该没有什么悬念了,大概率全军覆没了。
果不其然,一九八一年度,黄石崖中学参加高考的考生,百分百全部落榜了。
王志文和付喜,和黄石崖中学的绝大部分考生,就沉默地站在学校通知栏面前,静静地看着通知栏里张贴的大红榜单,被兜头落下的寒凉的雨水,一点一点地打湿了。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用墨汁整齐书写的考生名字,考试的分数,慢慢地,慢慢地,被透明的雨水冲刷融和,最后竟然全部模糊起来了。
好似一张漂亮的大红纸,画花了的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