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东北的边境小城,气候凉爽、温润。已是和故乡的夏天有些疏远了。
沏一壶茶,独坐在阳台。心绪随着蓝天上的云絮,飘向故乡的那一方天空,不禁的会想起少年时故乡的夏来。
我的故乡在赣北,鄱阳湖边上的一个小村庄。村庄由北向南呈长条状,西高东低,南临鄱阳湖的大沔池,北依篁竹峰,西望都昌县城,东隔湖遥对双峰岭。在丰水期,村的东南西三面是环水的。
从入夏到六七月份的梅雨季节,是降雨量最集中的一个时候,河沟湖汊的水暴涨,一些临湖汊的水稻田被淹。水田里新鲜的稻和草是鱼和虾的最爱,会有大量的小鱼小虾聚集过来。
我和哥用透明的玻璃罐,在罐口蒙上一层透明的塑料纸,中间挖个小孔,罐里面放些米糠和酒糟拌好的饵料,放在膝盖深的水里,等上半个小时左右,再快速的拿起来,就能抓到鱼虾。一上午运气好的话,能抓一小碗,拿回家,老妈加点辣椒、大蒜一炒,可是一道味道鲜美的下饭菜哟!
那一年,湖里的小虾特别的多,有鱼贩子来收购。各家就找来那种白色棉纱的医用口罩、拆开,用两根小竹棍弯起,对角撑起来做成小鱼筝,拿一根带钩的长棍拎起放到水中,再打些饵料在小筝上。这个我们叫“攀筝”。
攀筝一般都是在晚上。高峰的时候,每家都有十来个这样的小鱼筝。一到晚上,沿湖汊一圈手电筒的灯光,非常热闹。偶尔会有人隔着湖汊喊一声“有几多得”,这边就会有人答应“冒有几多得”。
从傍晚到半夜,多的能弄到两三斤,少的也能有一斤多。第二天一早就卖给鱼贩子,卖上个三五块钱补贴家用。
小暑节气一到,南风就从鄱阳湖面吹来。吃过午饭,我和哥就搬个竹床,放在南上房的巷道里,南北两边门打开,悠悠的南风穿堂过,那叫一个舒爽。这正是:小暑南风吹,神仙都不如啊!当然,这种神仙不如的日子很短暂,随着小暑节气的结束,也一去不复返了,再等就得来年了。
八月份,天气晴热、干燥。炎炎夏日,骄阳似火,大地就像一个大蒸笼,一丝风也没有,树叶儿纹丝不动。拿个大蒲扇使劲的摇,摇来的也是热浪滚滚。偶尔一阵狂风吹来,下起风暴雨,想要出去淋个透心凉,可还没等你出门,雨就过去了,地上的灰尘还没洒住呢!
早晨,那是难得的清凉时刻。农活忙的时候,赶早就是一个不二的选择了。四五点大人们就开始忙活了。女的挎个篮子,去菜园摘菜,做早饭;男的就肩扛着农具,腰上别着个黄烟棍,就往岭畈上走。女的做好早饭,自己先吃好,再拿个篮子,带上粥、饭、菜和一壶茶水,送到田间地头。然后两人一起干活,一直到上午十点左右,温度升高,地面开始烫脚了才回家歇昼。下午要休息到三点过后,太阳的热度消减了些再出工。
记得“双抢”是最忙的时候,全家老小齐上阵。老妈凌晨三点来钟就起来蒸发糕,蒸好了就喊醒我们。吃好喝好后,带茶水的,带农具的,各司其职,浩浩荡荡的向田地里挺进。
对于小孩们来讲,“双抢”是辛苦的,也是开心的。辛苦的是炎炎烈日下,你必须得帮衬着干点农活。开心的是平时不常吃的东西,在“双抢”的时候能吃得到。为了鼓励小孩们帮忙干活,同时也是对自己的一个犒赏,大人们就会买西瓜、蒸发糕、泡爆米等做为点心,这些在那时的农村,闲时是难得吃到的。
中午,大人们都会睡午觉的。有时老妈会叮嘱,中午日头大,天气热,不要到处乱跑,好好睡一觉。八月的中午,燥热无风,我们是睡不着的。我和哥等老妈睡熟了,轻手轻脚溜出来。
村西南有一大片的树林,很茂密。这是少年时的一个好去处。树林的中间有一棵碗口粗的树,一大人高的地方有个杈,不知什么原因,树杈的位置有很多金锦虫。“金锦虫”是都昌话的叫法,因其背上甲壳颜色光亮如锦而来的。学名就是“金龟子”。有时候,捉来金锦虫,用老妈做针线活的棉线,一头绑在它的一条后腿上,一头绑在自己的手指上。金锦虫随着棉线转圈的飞,翅膀扇动,“嗡嗡”的响,很是好玩。玩腻了,就会剪开棉线,让它飞走。
抓知了也是很有趣的事。中午热,知了叫个不停。知了一般都是停在不易攀爬的高枝上,想要抓并非易事。这也难不到我们,我们找来一根长竹竿,用棕丝在竹竿的一头做个活套,轻手轻脚的把竹竿伸上去,从知了的头上轻轻的往下套,当棕丝套接触到知了的时候,知了就会往前爬两步。这时把竹竿一撇,活套随之收紧,就抓着了。这项技术的关键是活套不能太大,太大了知了一飞就脱逃了;伸竹竿的时候要轻,不要惊动了知了;时间点要掌握好,知了的前腿刚过棕丝套就要撇竿。这样成功的概率有个十之五六。
有时候我们也会干点坏事,比如说偷葡萄。
族下有个叫荷香的,年纪有六十来岁,辈分却和我们是同辈,尊她年长,我们都叫她“荷香嫂娘”。她家的北上房往东约三四米的位置,有一棵很大的葡萄树,挂果的时候,枝繁叶茂。还没等葡萄熟透,我们一帮小孩就去偷来吃,酸得眼睛都睁不开还要吃。所以每年开始挂果的时候,荷香嫂娘就天天看着,并且在葡萄上挂上刺头。上午、下午是没有太多机会。中午大人都会午休。我们偶尔就选择这个时间段下手。
有一天中午,我和大伯家的林久哥悄悄地走到葡萄架下。我在外面摘着。林久哥说里面葡萄多,就钻到葡萄藤里面去了。正摘着呢,听到屋里有动静,我就小声的喊林久哥快跑。他躲在里面不出来,示意我快点跑开。我跑到不远处的地岸下面躲了起来。听到荷香嫂娘在后面骂:婊子个崽,我就知道你会来,胆子真大,还躲在里面不出来,我在屋里就看见你两个人。边骂边拿一根小竹棍往葡萄架里面捅,捅得林久哥“哇”的一声,就钻头不顾屁股往外跑。
傍晚的湖边上最热闹。劳作了一天的大人们,收工回家。男人们一条短裤衩,肩上搭条毛巾,手里拿个香皂盒,嘴上叼根烟,慢悠悠地来到湖边上。有的三两个在湖边坐一会儿,聊聊一天劳作、收获。有的烟头一扔,直接“噗通”一声,跳到水里。小孩们在大人的照看下,在齐腰深的水里可劲地扑腾,开心着呢!
洗好澡,回到家里,勤劳的女人们已经张罗好了饭菜。竹床、板凳往门口操场上一摆,饭菜端上来,一家人呼呼啦啦的吃将开来。
晚上并不凉快,真正凉爽要到后半夜,前半夜是睡不着的。那时还没有电视机,聊天、听老传就是最好的消遣了。
我家前面有个叫来凤的,因派行大,都叫他“来凤长辈”,又有个绰号叫“扯叭叔公”,(都昌土话,就是能说会唠的意思。)
来凤长辈有点文化,读过很多老传书,会讲老传,就是讲评书。他讲评书的水平不错,声情并茂,有声有色。听老传时,他是绝对的主角。
大家吃完饭,就把板凳、竹床、摇椅等乘凉的家伙什,搬到村前的大操场上,一家一家的排好,小孩在中间,大人们在四周。等他一到,就把他让到中间,给大家来上一段。
那时土地已经分到个人了。本来捡棉花是赶大太阳,在地里把白花花的棉花在棉桃上摘下来,这样棉花干净,回家晒晒就可以卖。不知从什么时候,什么人开始,就传来一种方法:就是一早赶凉,露水刚刚干了,把棉花连棉桃壳一起摘下来,先挑回家。在家里再慢慢的把棉花从桃壳里面摘出来,这样的话,人就不用在外面晒着。或是有的人白天忙外面的农活,等到晚饭后就可以边乘着凉边摘。
那段时间,来凤长辈晚上忙着摘棉花,没空去大操场了。我们一帮小孩听得正上瘾,就去到他家。他老婆就讲:听讲传可以,你们帮着摘棉花。
于是,在他家的下厅中间,用两条长凳摆上一面晒摊,点上两盏煤油灯。男孩女孩有那么八九个,围坐一圈,边摘边听。等到快结束的时候,他老婆还会去煮点面条或是泡点爆米花,给我们做点心。那一年那一季摘棉花的事就我们给包了。什么《三侠五义》、《薛刚反唐》、《薛仁贵征东》等老传就是在那时候听来的。
村里百分之九十的房子都是土木结构的。九八年的那一场大洪水,将整个村庄毁之殆尽。全村只有来凤长辈的房子是完整的。
来凤长辈家是一栋老式的、烽火砖木结构的棋盘屋。分上、下厅,各三间,中间有个天井。外墙由地面起三四层是大块的,重达百十斤红石砌的,红石上面再是线砖加土灌斗的墙,墙角、门框全是红石,大门框的红石上,雕花很精美,门梁上还镶有瓷板画,南北两边马头墙,高脊飞檐。屋内也有一些老式的雕花门窗。也正是这样扎实的结构,才在五十年一遇的大洪灾中保存下来了。
如今的村庄已是杂草丛生,野树疯长,一片荒芜。村中间李家的百年祖屋,一千五百多平,瓦砾一片。只有红石砌就大门框还傲然的屹立在荒草丛生的瓦砾中,向人们述说着当年的辉煌。
少年的美好竟是无处安放,就让它留在深深的记忆中吧!
九八洪灾过后,响应中央退耕还湖,移民建镇的号召,全村异地高迁,现在都住上了小洋楼。
世事有代谢啊,往来成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