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儿子,所以尽管他脾气暴躁而且被生活的艰难磨掉了几乎所有向家人展示亲情的机会和心情,但我却能时不时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慈爱和细腻。
那一年,又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时节,那个年代的农村人每年都要例行的‘出夫’又开始了。可能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没有听说过‘出夫’这样一个词语,当然也不会知道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在六十到八十年代的农村,每年在农闲时总会有这么一到两次由地方政府组织的大型地方农业基层建设活动,可能是因为当时国家财力薄弱的缘故吧,这种农业基层建设的参与者全都是由各村组织起来义务参加劳动,甚至连工具都是自己从家里带去的。而从事这些繁重劳动唯一的报酬,就是可以吃上比在家里更好、更饱的饭食而已。
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对于那次‘出夫’我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知道那次是为了疏浚我们村边的河道、加高加固河堤。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年纪还小,当然不能胜任那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所以我们家所出的‘夫’理所当然地只能是父亲——他什么也没说,收拾工具上工去了。
与以往不同,因为是疏通村边河道,所以父亲他们并没有离家太远,每天晚上还是可以回家的,只是中午饭就不回家吃了。那时候我小孩子心性,虽然对父亲颇为依恋,但没过几天,也就适应了中午看不见他的生活。
可是有一天中午,他却突然间气喘嘘嘘地跑回了家,也来不及说什么,就一把拉起我,在母亲和哥哥们诧异的目光中跑出了家门。印象中那段路很长,我跟着父亲跑得也是一身臭汗,但是当我闻到一阵猪肉的香味的时候,所有的疲惫立刻烟消云散了——我非常“聪明”地联想到:一向疼爱我的父亲一定是带我吃好东西来了。
那是一片非常大的空地,或许是哪个村生产队的麦场吧?我对那些密密麻麻或蹲或坐或立在场地上的大人们是视若无睹的,因为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香味的来源——一口支在场地中央的大铁锅。
父亲去拿碗,我跑到了铁锅边。猪肉的香味对我诱惑太大了,我努力踮起脚尖往锅里看。那是一锅浓浓的汤,表面漂浮着几根黄色的豆芽。我没看到猪肉,但肉香却让我执着地想象着汤水下面一定有大块喷香的猪肉在等着我呢。
一只大铁勺子伸进锅里努力搅动着,香味更浓了,但是我似乎等待了很久,汤面上一直没有如我预想的一般飘起那些让我垂涎的猪肉,甚至,那些黄黄的、细细的豆芽都没有增加一根。
我抬起头,父亲脸上那种深藏于冷漠之后沉重的无奈和愧疚突然间刺痛了我,那种酸痛直到如今仍会时不时让我眼眶微湿——父亲劳动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应该比我更饿,但他的愧疚和无奈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小儿子眼神里的期盼变成了失望。
那餐饭最终没有吃到肉,父亲用那只大碗盛汤,泡上我同样很少吃到的馒头送到我嘴边,直到看着我吃饱;那餐饭我吃得很香,因为就在我大口吃着泡馍的时候,更多像父亲一样的大人们围拢了过来,他们手里拿着空空的碗,用一种和父亲一样慈爱和愧疚的目光看着我。虽然少不更事,但那一刻我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一种朴素但真挚的情感:在父辈心里,孩子,永远比他们自己更重要。
多年过去了,父亲早已故去,我们的生活也早已摆脱了那种无可奈何的贫困,甚至已经从垂涎猪肉发展到了喜欢青菜的清淡,但那一碗泡馍的浓香却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了许多年,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