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催赶着季节,很快就到了小满,闪着金色光芒的麦田,刺得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麦穗上一天天鼓胀的麦仁,在阳光的怂恿中,心潮澎湃地渴望着成熟。清新的麦香在田野里酝酿,然后就在天空里蒸腾,很快又随着风飘进大街小巷,甚至弥漫在每一个旮旯角落。人们的心便也充满了期待,迫切,甚或一种揪心的激动。笃诚的布谷鸟,每年也会在麦梢黄的时候飞过来,一天到晚“咣咣咣咕,咣咣咣咕”地鸣叫着,更加催得人心慌慌的。每每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母亲总要说,光棍扛锄都来了,要收麦了。我们这里的乡邻们,把布谷鸟叫做光棍扛锄,听它的鸣声的节奏,便会觉得这名字挺生动贴切。
童年时候,还是公社大队。田地还是生产队统一种。我们村一共有两个生产队,我们家属于二队。记得那时候的麦子特别高,童真的我们在麦垄里奔跑,捉迷藏,连头发梢都看不见。大人们又是吵又是骂,哎呀呀,看看这群龟孙孩儿,把麦都趟歪了,心疼得嘴都咧到腮帮子上了!麦子满仁的时候,经常和玩伴们在麦地里给猪羊薅野菜,临回家的时候,我们会偷偷掐些麦穗,藏在篮子底下,上面盖上野菜,怕被别人发现,还要趁着天黑回家。在母亲做饭时,把麦穗放在灶火上燎一下,等到把麦芒和麦壳都烧焦了,等不得冷凉,就拿出来赶紧搓,即使烧的小手赤红,也不嫌烫。然后吹去烧焦的麦芒麦壳,黢黑的小手里就摆着几颗晶莹碧绿,透着光亮的麦粒。迫不及待的放到嘴里,手上的灰碳把小嘴也染黑了。轻轻的咀嚼,那股子透彻心扉的清甜醇香,浸润着几十年的岁月,把苦涩勾调出香甜。
芒种了,该收麦子了。俗语讲,芒种忙,三两场,意思就是说到了芒种,就该收麦打场了。庄稼似乎就是按着我们先人制定的节气生长的。中国的节气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们的先人的聪明智慧在人类的发展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候我们这里收麦主要是戳子,长势好的就要用镰刀割了。割的很慢,顶快的手,一天也就一两亩多地,还要累的腰酸背痛。特别是我们村西南地,那是我们二队的馍蓝地。土是连环土,就是半沙半於的那种,好耕种,容易捉苗。我们村大部分土地是胶泥地,我们都说是於地,黏性大。湿了像黏胶,干了胜石头,犁耙起来难死人。
说起戳子,应该是我们这里的特有工具,甚至应该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对于现在的孩子们,几乎没见过,算得上古董了。用柔软的竹杆拗成一个半圆的框子,框子下面用竹米子编成网兜。框子的弓弦处,绑上一根拗弯的柳椽,柳椽前面用来固定一种长长的删刀,后面多出有将近八十公分用作柄。柄的末端,横着装有一个十几公分的把,粗细刚好手握着合适。在框子的外沿顶端,拴一根绳子,在删刀的中间位置,也拴一根绳子,两根绳子都系在那个带有转轴的手柄上。框子顶端的绳子是为了戳麦时保持戳子的平衡,前面的绳子是用来掌握戳子的运行方向和牵引拉动。戳麦时必须是左右手协调,左手握着带转轴的手柄往前拉,右手紧握着手柄往前推。运行的轨迹是一个半圆,一个从右至左的优美的弧线。最最重要的,戳麦时还有一个脚步的配合。当戳子运行时,必须是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如果搞反的话,锋利的删刀会把左腿亲吻得血色斑斓。
用戳子收麦,比用镰刀割麦要快得多,一个人要顶三四个人,也算是一种半机械化吧。一个技术娴熟的老手,戳麦的时候,动作非常优美。先迈左步,再迈右步,迈右步的时候,同时把戳子摆到右边,紧接着再摆过来,随着腰身的扭动,左右臂同时发力,就听“唰”的一声,脚下就现出一道弧形的麦茬,戳子网兜里的麦子顺势被整齐的抛在身后。然后再迈步,轮摆戳子,探身展臂,腰肢扭动,动作曼妙优雅,恰如麦田里的芭蕾。那时候,经常是十几个人拍成一排,同时进行,动作协调一致,蔚然壮观,俨然排一排天鹅在翩翩起舞。
戳麦是重体力活,队里对戳麦的劳力有优待,派专门的人给他们送开水。“都停了吧,喝水了!”戳麦队长一声吆喝,大家便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放下戳子,向水桶聚拢。戳麦队长就是专门负责领导戳麦这群劳力的。大伙一边走,一边扯下脖子里的毛巾,用力一拧,“哗啦啦”的汗水溅起阡陌上一股股的轻尘。
“这天,真得劲啊”
“真是晒得流油”
“呵,水里还放了糖了”
“你是驴啊,都喝三碗了吧?”
大伙一边说笑,一边喝水,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时,一桶水就见了底。
“还得送啊叔!”
“你们真是群驴啊,老子送水也送不及”,送开水的老人笑骂着。
“中了中了,水也喝得了,开始干吧,老婆孩子还等着吃新麦馒头嘞!”,戳麦队长见大伙都喝足了水,就开始催着干活。
大伙哈哈大笑,纷纷走向各自的岗位。
劳作的辛苦,烈日的曝晒,都被对新麦馒头的憧憬冲淡了。
麦子割倒了,还要及时拉到打麦场里。那时候都是用马车托运麦子,倘若遇到阴雨天,地里泥泞,无法进车,只能人背肩扛,不胜辛苦。
麦子拉到场里,由于局限于打麦场的场地,并不能立即打麦,必须先垛起来,等到地里的麦子都收到打麦场里,然后再凑晴爽天气一场一场的开打。那时候,经常都是白天收割,托运,然后晚上垛麦,真真的是夜以继日,人困马乏。人常常是困的熬不住,手扶着木叉,站着就打起盹来。麦场里人影幢幢,一个个如夜游者,拖着疲惫的身躯,穿梭忙碌。
那时候,打麦都是用石磙碾压。套上骡马,或者是黄牛,石磙后面再坠一块扁平的片石,乡亲们都叫做㨓石。就是石磙在前面把麦秆轧平了,烙石把麦粒从麦穗里搓下来。打场必定要挑选一个晴好的天气,一大早就开始摊场,也是为了趁凉快。麦垛很大,要好多次才能打完。麦垛由于日久,变得很结实,搂的时候很费劲。搂下来,再一叉一叉的摊到整个麦场里,还要摊匀,不能高低不平。往往摊到中午十点多,才能摊好,头上是炽热而耀眼的阳光,下面是白花花的麦杆子,天地间仿佛失去了一切色彩,只有这炫目的光芒,笼罩着整个世界。
十一点左右,套上骡马,抑或是黄牛,开始上磙了。这时的太阳,也把它的热情燃烧到了极点。长长的绳子把人和牲口连起来,牲口围着人一圈圈的转着,人是牲口的主宰者,却要和牲口一同炙烤在烈日下,一同聆听石磙的转轴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呻吟,又如幽咽般的诉说。这呻吟是麦场里的奏鸣曲,盘旋在炽热的上空,像是在诉说一个时代的苦难和艰辛,并在那代人的灵魂深处不绝的萦绕。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中国发生了一系列的大事件,而最有划时代意义的事情,就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而对农村影响最大的,就是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如春雷炸响,滚过整个中华大地,祖国处处都在震颤;又似春风呼啸,吹去一切痛楚和过往,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人们不再迷茫,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向往,又在中华大地的角角落落汹涌澎湃。
乡亲们像呵护自己的孩子呵护每一分土地。久被压抑的热情和积极性瞬间迸发,虽然工具还是原来的工具,劳动者还是原来的劳动者,可土地却赋予了更多的收获。依稀记得,大人都说,那年的麦子,收获的比在生产队时翻了番。
后来,村里有了许多的万元户。一些意识超前的万元户,从县城里开来了拖拉机。先是手扶拖拉机,乡亲们就看着新奇。没几天,有的人家又开来了四轮拖拉机,人们更是艳羡的“啧啧”不已。
看着拖拉机拉着小山一样的麦车行驶在田间小路上,拉着石磙陀螺一样在麦场里旋转,没有拖拉机的人家自是艳羡不已,暗暗在心底发狠:来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买辆拖拉机。
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有人忽然开来一辆小麦收割机,就是那种安装在小四轮拖拉机前面的剪割台。这种简易收割机只能把麦子割倒,但即使这样也让乡亲们感受到颠覆性的革命。人们用了世世代代的镰刀居然可以挂起来了,就连原先觉得无比先进的戳子也突然显得原始落后。人们站在地头,看着拖拉机在麦田里惬意的徜徉,快乐的奔跑着,金黄的麦子整齐地瞬间便都匍匐在田畦里,纷纷禁不住嗟叹,“我们国家的科学发展的真快!看来,将来子孙们终于不用再割麦了”。似乎这是一个传承了几代人的夙愿。
也就是又过了两三年的光景,出现了小四轮带的联合收割机,能脱粒了,麦秸直接打碎在地里。也不用再往麦场里拉麦了,也不用再在烈日的炙烤下摊场,翻场,再也不用听那石磙的“咿咿呀呀”的呻吟了。人们就坐在地头,等着收割机的仓满了,直接把麦子放在拖拉机的车斗里。就是麦糠不太干净,无非就是拉到场里再扬一扬,那也省了老大的劲啊!这日子,真的是想不到啊!麦子不用收不用打,直接就变成了麦籽了。哎呦呦,这事搁前几年,打死也不敢想啊!老人们坐在地头,万般感慨着生活的日新月异,和超出了他们想象的科技的突飞猛进。
某年麦季,谁家麦地里突然来了一个大家伙,小四轮联合收割机在它面前显得娇小而柔弱。“这是新疆,最先进的的大联合”,开收割机的站在驾驶室的踏板上,向众人介绍着,脸上溢满了得意和自豪。要说这家伙,真的是大,小四轮联合收割机一次只能收六垄麦子,而这新疆,一次就能收九垄,而且跑起来就是小跑,收下的麦籽又干净得很,根本不用再去扬。照这样,别说割麦拉麦扬场了,打麦场根本都用不着了。人们都是直接把麦子拉到村外的柏油路上,路上干净,晒晒就直接入仓了。“亲娘哎,这哪像过麦呀!从前过个麦,不都得个把月,大人孩子不都得脱几层皮?可这会,个把小时就把麦过了”,地头的大娘婶子们还在继续着他们的感慨,生活的变化真的让他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又到麦黄时节了。还未走到村头,却早已看到了村口那棵高大挺拔的老槐树。它虽然饱含沧桑,但依然枝叶繁茂,葳蕤葱茏。它背靠村舍,眺望茫茫麦田,眼前一片浩淼麦海。光棍扛锄依然站在它的枝头鸣唱着那古老的歌谣,“咣咣咣咕,咣咣咣咕”。它看到过人畜拉麦时弓腰屈膝的艰辛,也欣赏了男人戳麦时那麦田里的芭蕾,更聆听了那麦场奏鸣曲,而现在,一辆辆各种牌子的大联合轰鸣着驶过它的身边,直让它枝叶颤动。
遇到邻家大哥,赶紧的打招呼:“该准备收麦了吧哥?”
“准备啥呀?等麦子熟透了,一会就妥当了”,邻家大哥显得很悠然。
一边招呼,一边掏出香烟递过去。
“回家吧,别在这吸了,天干地燥的,不安全。正好冰箱里还有几瓶啤酒嘞,再让你嫂子弄俩小菜!”邻家大哥热情的拉着就走。
这村,这家,这人,这麦收的景象,真的都变了,伴随着我们的祖国,一起变得美丽,富饶,祥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