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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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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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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日子,别糟践了

康明 好日子,别糟贱了(小说)

锤子和柱子已经干倒了一瓶了,第二瓶已经又干了少半瓶,俩人已经到了那种“老子第一,谁敢第二”的状态。锤子的老婆已经劝了好几遍,赶明儿个再喝吧,恁俩喝得差不多就中了,都是五六十的人了,还充啥愣头青。

去去去,老娘们管恁多事!不让出门,再不让在家喝个酒,还让人活不?锤子把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牛蛋似的,老婆便不敢再说。她知道锤子那熊脾气,越说越上劲。放心吧嫂子,俺俩不喝多,就两瓶,柱子还一旁劝和着。

嗯嗯,咱哥俩,得把这瓶,干了。锤子的舌头已经有点不利索了。

得把它干了!柱子说着,还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吓得那瓶里的酒直打哆嗦。

锤子的老婆看着有点事不照头,只好用起她的老办法,去喊锤子的娘。锤子的娘已经七十六了,真正的是个老娘了。锤子的爹死的早,他的记忆里就没有爹的影子。锤子知道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不容易,所以很孝顺。这种时候,只有老娘管得了锤子。

这时,村里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先是“喂,喂喂”了几声,像是探路,接着就听见吆喝:广大村民请注意,广大村民请注意!

又是张福那狗日的,天天叫唤,就显得他积极。新肺炎旧肺炎,不就是个肺炎吗?咱们小时候谁还没有发热咳嗽过,这会成个事了。

可不是,我小时候有回高烧四十多度,老子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柱子说着,还把胸脯拍得“嘭嘭”地响。

再说了,武汉离咱这隔着几千里呢,转眼还能到咱这了?

他不“哇哇”几句,谁还知道他是当官的?锤子一脸的不屑。这会,两个人的舌头反而又都变得利索了。

张福是村里的支书。这几天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火候正紧,电视里,手机网上每天都是有关抗疫的新闻,上级每天都在传达疫情的指示,强调事态严峻责任重大,甚至事关国家存亡。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放松,每天在村头的四个卡点不停地巡查,不停地在村里走访,严查外来人口和外来务工人员,严防村民聚集扎堆。转遍了,就往村室跑,在喇叭里反复吆喝:

大家都看到了,现在的形势真的很严峻了,这不是闹着玩的。武汉都封城了,全国都封了,人家那些个医生护士都拿命在前线抗疫,咱在家憋几天都不中?这不是平常的发热感冒,这是传染病,是瘟疫!防不住,那可要灭门绝户的。没听老辈的人讲过啊,从前有那小儿麻痹,天花啥的,那都是传染病,传开了可不得了,那可是整村整村的死人啊!好了好了不是落下个瘸子就是麻子。这次的新冠肺炎可比这小儿麻痹和天花厉害多了,传染性强,还造不出疫苗,也木有专门治这病的药,传上了 就跟等死差不多。有些人就是不要脸,咋着说就是不听,不是聚堆打牌就是一起喝酒。就恁家有钱,人家都打不起牌?就恁家有酒,人家都喝不起酒?有些人也是贱,自己家喝不起酒就别喝,还跑到别人家里喝,要点脸中不中?

这狗日的吆唤啥?我喝我的酒碍他啥鸟事?锤子举着的酒杯停在唇边,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特别是他听到“麻子”两个字,更是觉得刺耳,因为锤子的娘脸上就有麻子,所以他对“麻子”两个字眼格外敏感。小时候因为玩伴喊他娘麻婆子他就没少和人家打架,那些玩伴中就有张福。至于老娘脸上的麻子是怎么得的,小时候他问过一回,被娘打了一顿,他哭了,娘也哭了。他不哭了,娘还在哭,而且哭得很伤心。由此他明白,娘脸上的麻子,是娘很心痛的事,从此便不敢再问。

柱子加菜的筷子也定格在盘子里那块猪耳朵上,一动不动,支楞着自己那两只扇风耳仔细地听,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就是啊,他狗日的这不是明着在大喇叭里糟践咱俩?谁他娘的喝不起酒?我在谁家喝酒还得和他打报告啊?走,找他去!

走!两双赤红的眼睛对视了一下,碰撞出无所畏惧的斗志。

从村室出来的张福,也还沉浸在刚才吆喝时的激情里。当他和脚步酿锵的锤子和柱子走个顶头,斗志和激情偶遇了。

及至跟前,锤子便叫嚷起来,你狗日的骂谁嘞?我喝我的酒,碍你啥鸟事?你张嘴麻子闭嘴麻子的,嘴里吃屎了?说话时,柱子也冲上来,你狗日的骂谁喝不起酒?老子喝谁的酒还得向你打报告啊?柱子说着便老牛抵头状朝张福撞过去,锤子一看柱子已开始进攻,立刻跳将过去要搂张福的脖子。懵懂的张福慌慌地躲开,嘴里还忙不迭的喊着你俩咋回事你俩咋回事。这时,头脑混沌眼也昏花的柱子一头就顶在锤子的怀里,锤子就抱了柱子的脑袋用了蛮荒之力向地上甩去,紧接着又骑上去挥拳猛打,嘴里还喊着,看你狗日的还狂不,看你狗日的还狂不?

柱子挣扎中看到是锤子骑在自己身上,忙喊:哥,哥,你咋打我嘞咋打我嘞?

这一切看得张福目瞪口呆,猛然明白不能观西洋景,就赶忙上去拉开了锤子。

锤子柱子双双爬起来。这时,柱子脸上已挂了彩,从鼻孔里爬出两条鲜红的蚯蚓,向嘴角蠕动着。这回,他俩看准了目标,正要再度冲锋,就听得“啪啪”几声炸响,随即就感到屁股蛋子疼。扭头看,原来是锤子的娘后头站着。老太太一边用拐棍捣着地,一边骂,你俩都五六十的人了,喝二两猫尿,咋就没了人形?

看到娘,锤子泄了气。看到老婆,又把一双眼瞪圆了。你瞪啥瞪,怨她了?婶子,是张福狗日的在大喇叭里骂俺俩,还打了俺,柱子说着,一边抹了一下那两条仍在蠕动的血红的蚯蚓。我就看见恁俩打了,还是人家张福把恁拉开哩,锤子娘说着,又把拐棍朝锤子的屁股上抡过去。

婶子,别打了。我还不知道咋回事嘞,走吧,往村室说说吧,看我哪儿得罪他俩了。

走就走,你狗日的不说个小鸡叨米今天还不和你拉倒嘞!柱子气呼呼地。

婶子你坐,到了村室,张福招呼锤子的娘。然后就对着柱子和锤子说,说吧,我哪儿得罪你俩了!

柱子说,你在大喇叭里骂谁嘞,俺俩喝个酒咋就不要脸了?俺喝俺的酒碍你啥熊事?

我不是故意骂恁俩嘞,我咋知道恁俩喝酒?但现在是疫情时期,上级政府就号召在家隔离,不让聚堆,恁俩扎堆喝酒还真就不中,张福态度坚定。

还有,你狗日的张嘴瘸子闭嘴麻子嘞,不是成心恶心人啊?锤子气呼呼地对着张福,说话时唾沫星子飞到了张福脸上。

这,这这,张福有点支支吾吾了。你这啥?你狗日的就是没安好心眼,锤子像是抓着理了。

我这,婶子,我这真不是有意,我就是打个比方,让全村老少爷们知道这次是瘟疫,让人重视,张福望着锤子的妈,满脸的歉意。

我就知道你是为这作的药,锤子的妈说着站起来又去拿拐棍轮锤子,被张福拦着了。锤子妈坐下来,叹了口气,像是要倒出什么心事。沉静了一下,才说,张福说得没错,瘟疫不是头疼感冒,那可能会灭门绝户甚至会整村整村的死人嘞!你小时候不是问过我的脸为啥麻的吗?我还打了你,你还记得不?今儿个我就给你说说,我的脸咋着麻了,锤子娘那张苍老的脸变得沉郁起来,现出痛楚的神色。

这事我不想说,不是不想,是不敢。一想起俺爹,一想起那天夜里,我的心就像刀子剜一样,生疼生疼的。锤子看看妈,又低下了头。柱子和张福则眼巴巴地注视着老太太。

你姥姥说那年我六岁,村里来了一个要饭的,饿得都快爬不动了,俺爹看着他可怜,就给他盛了半碗糊涂(方言,即玉米粥)。可谁知道他得了天花啊!就把俺爹给传上了。那病可快了,先是脸上起了点小红点,身上也有。也没在意,也就两三天,小红点就变成小红疙瘩了,又是两三天,那些小红疙瘩就变成水凌子了,脸上身上都满了,一个个水亮亮明晃晃的。俺爹俺娘就发毛了,可也没法啊,只好干看着。那些水凌子破了,就开始化脓,弄得全身没一个好地方。俺爹难受啊,还发烧,还闷得喘不过来气。我也刚记得点事,我记得俺爹就躺在灶火窝里,他不敢往屋里睡,怕传上我和俺娘。我哭着闹着要让俺爹回屋睡,俺娘就硬拉着不让我往俺爹跟前凑。我哭,俺娘也哭。那时候没办法啊,也没钱抓药,就只能看着俺爹身上一天比一天烂。甭看我小,可我记得真真的,我记得俺爹满身的脓啊!那些苍蝇围着他“嗡嗡”地飞,俺爹连挥挥手赶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没几天,俺爹身上就开始生蛆,蛆在俺爹脸上爬来爬去。那天我背着俺娘偷偷地去看俺爹,就看到有好多蛆在俺爹脸上爬,我就跑过去用手给他扒拉掉了。俺娘看见了,赶紧把我拉屋里,还打了我,平时俺娘都舍不得动我一指头。我就在屋里喊,虫虫咬俺爹嘞,虫虫咬俺爹嘞。过了两三天,俺娘就看见我脸上也有了小红点,俺娘就觉得天都塌了。锤子的娘说着,浑浊的泪水在那沧桑的面庞上闪着光,穿越了厚重的岁月,浸渍着那陈旧的伤痕。

锤子脸上也挂上了泪花,走过来挨着娘坐了。柱子和张福看着锤子娘,满脸的凝重。老太太叹了口气,又接着说。

没等俺爹死呢,村里有个财主,派了两个家丁就把俺爹放在一个门板上抬出去了。那天的夜,可黑可黑了。财主说庄里不管谁染了瘟疫都得抬出去烧了,免得祸害了全庄。财主的儿子是县保安团的团长,方圆百里可是威名大得很,没人敢招惹。他家的屋子又高又大,他家的地多,村里好多人都给他家扛活。好过人家都怕死啊,那时候穷人的命不是命!

那两个家丁前脚把俺爹抬出去,俺娘后脚就拉着我从家逃出来了,俺娘怕人家知道我也染上了那病,把我也给烧了。

黑灯瞎火地看不见路,娘拉着我又走得急,我摔倒了,就哭,俺娘赶紧捂我的嘴。娘蹲下来抱着我,回头就看见村头有一团火,红通通的,照亮了半边天。后来俺娘给我说那是烧俺爹的。俺娘的泪流了我一脸,可也不敢哭出声,我觉得俺娘全身都在哆嗦。

俺娘领着我,一路要饭,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到了这庄上。那时候这庄上没几户人家,村边上都是荒地,赶上雨水大的年景,就成了水潭子。这庄上的人也都是从外地逃荒来的,心眼都可好,见俺娘俩孤儿寡母的怪可怜,这家凑个檩条子,那家凑张苇笆子,用土垛了间屋。俺娘也开了片荒,饥一顿饱一顿,也就活过来了。那时候的日子啊真不是过嘞。后来听说,瘟疫还真就在俺老家那片传开了,就连那财主家都死了几口子。我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恁爹,恁爹比我大八岁,还不是因为我脸上有麻子,也想有个男的来照应俺娘俩。俺娘给媒婆说,俺妮儿要不是长了这花儿,可齐整嘞,俺娘心疼我。可恁爹那短命的,你刚过了三生儿(三周岁),恁爹就得了痨病,不到一年就走了。

这会这时光啊,和那时候比,真是天上地下。这会公家啥都管,看病给你报销,老了给你补助,种地不拿钱还倒找钱,做梦也想不到这光景啊!从前,穷人得了病,就跟等死差不多,传了这瘟症,不知道要死绝户多少人嘞!这人啊,忒不知足,这好日子,别糟践了!老人望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语。

婶这辈子真不容易,张福说,我说话大意,让婶子伤心了。然后一边掏出香烟,递给锤子一支,又递给柱子一支。他俩看看他,然后都接着了。

我说恁俩,要是还通点人性,就跟着张福把路口吧!锤子的娘说完,就走出村室,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

这好日子,别糟践了。

            2020.8.9.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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