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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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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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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血

此刻,我躺在冷冰的棺椁里,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哨所外突然响起汽车刹车的嘎吱声。不一会儿,我的棺椁就被战友抬进了一辆运输汽车里。我默默地望了最后一眼边防哨所,那个我守卫了十年的地方,然后跟着运送我棺椁的汽车,依依不舍地离开。

汽车沿着铺满尖利碎石的之字形山路慢慢地往山下盘去。轮胎碾过密匝匝的碎石,发出嘣哧嘣哧的声音。山路陡峭,一面是丛草不生的绝壁,巉岩突兀,怪石嶙峋,一面是万丈深谷。来自喀喇昆仑高原的寒冷朔风呼啸着,从深谷里扑卷上来,吹得汽车帐篷呼啦啦嘶鸣不已。

一路上,我的团长刘大春忍着悲痛沉默地坐在我身旁。他低垂着脑袋,头上还包着渗血的纱布,颧骨上还留着昨天战斗时被外军铁锨铲出的伤痕。他脸色很难看,惨白如喀喇昆仑高原的月光。他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牙擦骨紧紧咬在一起,强忍着悲伤,不让泪水决堤。坐在旁边的顺子眉头紧锁,一脸惆怅,他的右臂被打骨折了,此时打着绷带,从脖子上吊着膀子。对面的得禄和尕娃全都耷拉着脑袋,双手紧握着八一式自动步枪,眼神凄迷而悲愤地望着我的棺椁,像是要找谁拼命似的。虽然已是仲夏,但身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喀喇昆仑高原,战士们依然穿着厚重的冬装,戴着镶绒毛的钢盔。

突然,身后远远传来黑虎的吠声,它刚才追着我们的汽车跑了老远,被留下守卫的战士叫住才停了下来,神情悲伤地望着远去的汽车。它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巡逻犬,机警过人。此时,它正朝我们的汽车发出阵阵哀戚的叫声,声音清亮如空谷奔雷,在群山间一声声炸裂开来,久久回荡。

汽车里战友们的表情太过沉重,我不忍再看,只好将目光投向远处。邈远的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如静谧的大海。峰峦如聚,山峰上白雪皑皑,终年不化,宛如喀喇昆仑苍老的额头。山谷间云遮雾罩,雾岚从谷底的冰川上升起,素练一般缠绕在山腰,恰似山峰婀娜飘逸的裙带。汽车沿着山势盘绕而下,迷彩帐篷搭成的哨所一会儿被山体所遮挡,一会又清晰地冒出来,屹立在光秃秃的荒凉的山坡上。哨所前,五星红旗在天空蔚蓝的背景里显得那样耀眼夺目,飘扬得那样遒劲有力,像挥舞着强壮的臂膀。在汽车的颠簸中,我的思绪逐渐迷离,整个人慢慢陷入回忆的渊薮。

十年前,我从师大毕业。那时同学们都不敢相信,心理学专业出身的我竟然反其道而行,没有当老师,没有当心理咨询师,没有报考公务员,而是毅然决然参了军。他们不知道,我其实从小就有一个军人梦,但我很少跟别人讲起,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只有学习不好的差学生才会选择当兵,给自己寻一条出路。我像周围的同学一样,从小就被大人叮嘱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毕业当老师当干部。我从小就是个听家长话的乖孩子,如他们所愿考上了师范大学。临到毕业时,国家正好号召大学生入伍参军,这恰巧暗合了在我内心扎根已久的军人梦。那一刻,我幡然醒悟,自己的人生应该自己说了算呀,若活不成自己想要的模样,那这一辈子过得岂不味同嚼蜡?

于是,我谢绝了好几所学校的面试,将已经考上的武警也放弃了,毅然在学校招兵办递了简历,报了名。完全是先斩后奏,报名成功后,我才鼓起勇气将这事告诉了我对象,也就是如今的妻子刘娟,又再次鼓起勇气将这事告诉了父母。他们的反应竟是如此相似,先是一愣,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不置可否地望着我,沉默片刻,最后带着复杂的心情慢吞吞说道:“已经决定了吗?那就不能后悔。”

“我不后悔,参军是我从小的梦想,我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我说。

在进行兵团分配时,我选择了条件最艰苦的新疆边防团,他们常年驻扎在喀喇昆仑高原的山上。在此之前,我对喀喇昆仑高原的了解仅限于早已淡忘的地理课,脑海里只残留着一丁点朦胧的印象罢了。当我作为新兵蛋子,跟着部队翻山越岭抵达它的怀抱时,才震惊于它那桀骜不驯的地形和不同凡响的地缘政治意义。

喀喇昆仑缘自突厥语族的音译,意为黑山或黑石。平均海拔超过5500米,是世界上高山和高纬度冰川最集中的地方。站在山上手搭凉棚远眺,弥望的是巍峨的山峰和陡峭的山坡。南坡陡而长,北坡陡而短。到处都是绝壁、塌磊、乱石、陡坡和峡谷,几乎寸步难行。狭窄曲折的谷底横卧着万年不化的坚厚冰川,走进谷底,甭提人马了,连石头都好像冻僵了。中国、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印度和阿富汗的边界全都辐辏于这一山系之内,可见地缘关系之复杂。

我出生于定西山沟,从小见惯了深沟大壑,也走惯了羊肠山路和崎岖陡坡,但仍然被横亘眼前摩天矗立的喀喇昆仑群山吓出一身冷汗。我们驻扎的北坡常年无雨少雪,极为干燥(南坡却常年积雪覆盖),空气稀薄,太阳辐射格外强烈,强风肆虐,昼夜温差极大。被风蚀的碎石不时从绝壁上滚落下来。远古的冰川运动将地面犁出千沟万壑,冰河纵横交错,像使劲揉皱的纸团。活脱脱一个生命禁区和夺魄之地。哨所里不知从何时开始,流传下这样一则顺口溜: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六月雪花飘、四季穿棉袄,风吹石头跑、氧气吃不饱。编这则顺口溜的人,一定是个俏皮伶俐且富有文采的战士吧,我想。

我用了足足半年才适应这里的环境。半年后,当我休婚假赴西安和娟子结婚时,在车站她见到我的那一刻,从她的表情里我看出,她几乎快要认不出我了。我有些醉氧,神色憔悴,蔫不拉叽。双颊染上了浓重的高原红,又被强风吹得黧黑,像冬季贮藏的化心果子。我脖颈和双手的皮肤也都变得黑魆魆的,皴裂得很严重,退了好几层皮,留下了斑驳的癍痕。嘴唇干硬,如老茧一般,那是无数次血痂愈合后形成的。她端详我老半天,突然失控似的扑进我怀里,抱着我失声痛哭,泪水洇湿了我的衣襟。她抬起头,泪流满面,一遍遍用颤抖的手抚摩我粗糙黑红的面颊,嘴里呢喃道:“钧,你受罪了。”

“没啥,早就适应了。”我说。

一个月的婚假转眼就到了。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娟子。新婚燕尔,任谁都难以割舍,但我还是将心一横,义无反顾踏上了西去的列车。娟子在西安一所学校当音乐老师,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鸿雁传书成了我们寄托思念的唯一方式,也是我枯躁的军营生活中最大的慰藉。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我会一遍又一遍品读娟子寄给我的信,咂摸那一粒粒缠裹着柔情蜜意的娟秀文字,用指肚轻轻抚摩她青春秀丽的照片。时间一长,那些信和照片都被我磨烂了。我只好用透明塑料胶带将它们一层层包裹起来。

我们每天的任务就是上山巡逻执勤。天刚蒙蒙亮就要出发。通常八人一队,骑上军马,背着四十多斤的装备:枪,子弹,军粮,水壶,微型帐蓬,睡袋,军工铲,无线电。从哨所到界碑,要趟过七条冰河激流,翻越八座达坂,穿过十多道山岭。一个来回要走六十公里,足足八个小时。当然这只是常规路线。祖国领土无死角,军人脚下无盲区。一千多公里的边境线,几乎都是无人区,我们都要用脚底板丈量一遍。山鹰飞不过去的地方,我们也要穿过去。一年之中,有八个月寒风凛冽,随时都会遭遇暴风雪。到了夏季,随时可能遭遇雪融性泥石流。有一次,当我们巡逻到喀喇昆仑南坡时,突遭雪融性泥石流,泥浆裹着巨石排山倒海价滚滚而来,五匹军马来不及逃脱,当场牺牲。

每次巡逻,除了带上四十多斤的装备外,我还会将娟子的信和照片装在胸前的衣兜里,它们会给我无穷的力量和斗志。它们时刻提醒着我,我守卫祖国的边防线,也就是守卫我的妻子和家人。

这里虽然人迹罕至,满目荒凉,但却常常能遇见让你意想不到的朋友。有从东帕米尔高原迁徙而来的马可·波罗绵羊,它们头顶着硕大的S型螺旋纹巨角,徜徉在陡峭的斜坡上,觅食岩缝里稀稀拉拉的嵩草。当然还会遇见它们的近亲,东方盘羊、西伯利亚高地山羊和捻角山羊。它们模样颇为相似,因为只能远观,所以常常很难分清。它们都是动物界的攀岩高手,它们的蹄子又尖又硬,像楔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岩石凹坑和缝隙里,在悬崖绝壁上行走,如履平地,成功躲避了捕食者。它们常常成群密布于悬崖峭壁上,远远望去,好像一簇簇长在岩壁上的肉蘑菇。棕熊、猞猁和雪豹是濒危动物,实在是稀罕,碰见它们的几率很小。但一年之中,总会和它们相遇一两次,仿佛是约定好的。

有一次,我们巡逻队伍刚转过一个山角,迎面一头棕熊恰好朝我们走来。我们伫立在原地,双方愕然地对视了十几秒,它用黑湿的尖鼻子使劲嗅了嗅空气,似乎没有嗅到敌意,最后晃了晃毛绒绒的脑袋,识趣地走开了。还有一次,我用望远镜看到了对面悬崖上雪豹捕食盘羊的场面,雪豹伏低身子,贴紧地面,慢慢靠近正在低头食草的盘羊,瞬间箭一样射出去,一口咬住了盘羊脖子。盘羊惊诧之下身子本能地在空中一腾一扭,两个家伙从十几米高的悬崖一齐摔落。我心想,这下坏了,雪豹小命要丢了。没想到,一根烟的工夫,雪豹又从地上挣扎地爬起来,抖擞一下身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拖着盘羊离开了。真没想到这家伙如此抗摔,这便是造物的神奇吧。如果说棕熊是喀喇昆仑的霸主,雪豹是喀喇昆仑的猎手,那么猞猁就是喀喇昆仑的精灵。它们神出鬼没,隐秘潜行,在我们边防团里,只有团长和顺子亲眼见到过猞俐。听顺子说,当时那只浑身灰条纹的猞猁呆在原地一动不动,乍一看像极了一块岩石,两只眼睛鬼一样峭楞楞盯着你看,等你好不容易认出它时,它早已不见了踪影,跑起来连一点响动也没有。我还从未碰见过猞猁,这竟成了我心里小小的遗憾。相较之下,喜马拉雅秃鹰和金雕是最常见的朋友了,它们时刻盘旋在我们头顶,极为洒脱地翱翔在山风上升的气流之中,俨然空中侦察兵。

汽车绕着山腰盘了几十个圈儿,终于从山上跑到了平谷。我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巍峨挺拔、直插云霄的雪峰,又凝神远眺了一眼已变成模糊的小黑点的哨所,心里默念着:再见了,巍峨的昆仑雪山,再见了,我魂牵梦绕的哨所,再见了,我朝夕相处的亲爱的战友,守卫边防的重任以后就交给你们了!

汽车在平地上疾驰,卷起滚滚黄尘,如白色巨蟒。数小时后,在一个地势偏僻的军用飞机场停下。那里早就候着一架小型运输机,显然是在等我们抵达。机组人员列队于飞机一侧,见我们的汽车停下,齐刷刷朝我的棺椁敬礼。随后,团长、顺子、得禄和尕娃将我的棺椁抬上了飞机。由于人数限制,只能由团长一人陪我飞往兰州,葬我于烈士陵园。我的部队属于兰州军区,所以我只能葬在兰州烈士陵园。飞机在跑道上缓缓加速,随即嗖的一声冲上蓝天。地面上,战友们仍在久久地望着天空注目敬礼,迟迟未走,直到飞机消逝于天际。

飞机被柔软的云层包裹着,灿烂的阳光射进窗玻璃,像无数金色的手指抚摸着我的棺椁。飞机上,团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明白他此刻的心情。内疚在折磨着他,让他嘴唇紧抿,鼻孔翕张。愤怒在刺激着他,让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悲痛在蹂躏着他,让他两颚紧咬,牙龈渗血,捏得双手骨节咯嘣作响。我是边防团里最年轻、学历最高的营长。我远在西安的妻子四个月后就要分娩,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成了遗腹子。团长一定在心里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我吧,一定在一遍遍地模拟见到我妻子和家人后那一番语无伦次的慰藉和道歉吧。但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怨恨团长。从我入伍的那一刻起,我就下了为祖国和人民牺牲的决心。保家卫国,这是军人义不容辞的天职和神圣使命。

夕阳西沉时,飞机终于缓缓降落在兰州机场。落日熔金,地面被涂成淡淡的殷红。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妻子,早已等候在机场。当我的棺椁被团长他们抬出机舱时,父母和娟子顿时冲上前,抚棺失声恸哭。他们全都被人搀扶着,几乎要扑倒在地。母亲伏倒在棺椁上,一面痛哭,一面喊我的乳名:钧钧。娟子有孕在身,被两个人左右搀着,眼泪如泉涌,嗓子都哭哑了,哭成了泪人。母亲和娟子的泪水吧嗒吧嗒滴落在我的棺椁上。父亲瘫倒在地上,哭皱了脸,哭歪了嘴,他脸上所有的皱纹都聚拢到了一起,像山核桃一般。当他们抬着我的棺椁迈着正步从机场走出来时,旁边排成两列的礼兵朝空中整齐划一地鸣枪三响。鸣枪礼结束后,我再次被抬进汽车,家人和团长坐在我的两侧。汽车向火葬场驶去。

一路上,父母和娟子哭声不止,泪流满面,惹得团长也跟着啜泣起来。这个满身伤疤、历经大大小小十余次战斗的的钢铁一般的老男人,终于也忍不住儿女共沾巾了。他一边啜泣,一面期期艾艾地向我的父母和妻子道歉,泪水全都吞进了嘴里,咽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团长在战场上如龙腾虎跃,又能运筹帷幄,可一旦走出了部队,立马变得木讷、嘴拙,甚至颟顸,仿佛变了个人。当他说出那些因为焦灼、愧疚而变得语无伦次的安慰话时,顿时令我忍俊不禁。我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兵,射击、擒拿格斗、侦察、战术、野外生存、军事理论……全都得到他的言传身教。他既是我的团长,更是我的师傅。当然,我也会在闲暇时光,给他讲一些心理学和文学知识。譬如,马斯洛需求金字塔,古斯塔夫和他的《乌合之众》,卡夫卡和他的《城堡》,卡尔维诺和他的《树上的男爵》,马尔克斯和他的《百年孤独》,王小波和他的《白银时代》。他听完只是点头不语,似乎表示听懂了,但我始终怀疑他没有听懂。要不是昨天外军犯我边疆,令我喋血昆仑,我们会成为终身的良师益友。

昨天清晨,天蒙蒙亮,我们突然接到上级命令。我军卫星地图显示,某国边防部队乘夜色在加勒万河谷地区越线进入中国领土,并构工设障,越线修建道路和桥梁。我们八人由团长率领,立即整装出发,火速赶往越境区域。其余六人留在哨所待命。

加勒万河谷地形复杂,峡谷曲折深邃,消融的积雪和冰川在谷底形成交错密布的湍急冰河。河水之冰寒,连马匹都不愿啜饮。恰似古诗所讲,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这里一旦占据有利地势,将会易守难攻,故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装甲车行驶到河谷崖岸时,道路受阻,剩下的蚰蜒路只能下车步行,此时东方已显出鱼肚白。

我们潜伏在河谷西岸的高地之上,侦察河谷周围的动静,只见外军已在对面扎下了三座营地,并越线修筑了一条足可驶过装甲车的公路。此时,他们正在冰河上面搭建一座浮桥,只搭了三分之一,宽度足以通过一辆坦克。

“团长,咱们冲下去,跟他们干吧!”我说。

“对啊,团长,打他个措手不及。”顺子说。

“别着急动手,我们是军人,不是有勇无谋的莽夫。”团长说。

“难道就眼看着他们把桥修过来?”得禄说。

“当然不行。先看看对方耍什么花招。”团长说。

团长径自卸下身上的所有装备,说道:“宇鸿,你带领大家守在这里。顺子,你卸下装备跟我下去。”

他说完,就带着顺子快步跑下河谷,在河边止步,朝外军喊话:“这里是中方边界,你们的行为已经越界,请立即撤离。”团长一连重复了三遍,声音高亢激昂,响彻整个河谷。

就在团长稍作停顿,以观外军反应之际,从外军三座营寨里突然冲出数十名手执盾牌、铁锨和铁棍的士兵。他们气势汹汹,似乎早已准备来犯。他们根本不理睬团长的警告和交涉,更无和平谈判的意向,而是七嘴八舌叫嚣着难听的鸟语,挥舞着手中的盾牌、铁锨、石头和铁棍,野兽一般趟着齐腰深、七八米宽的冰河乌泱泱向对岸冲过来。

眼看着手执盾牌、铁锨和铁棍的外军即将上岸,团长和顺子见状,立马上前伸开双臂将他们拦截,这时团长仍试图和平劝退。看到团长和顺子身处险境,得禄急眼了:“营长,咱开枪吧,让我干掉这帮狗娘养的。”

“是啊,营长,再不开枪就来不及了。”尕娃也急了。

“不行,没有团长的命令谁也不准开枪。如果现在开枪,很可能引发严重后果。团长他们就前功尽弃了。”我阻止道。

“难道眼看着团长他们吃亏吗?”得禄说。

我们几个早已急得手心冒汗,半秒也待不住了,立马冲下陡坡,与团长沿河岸站成一排,伸出双臂阻拦过河的外军。我们以这种方式阻拦手执武器的暴徒,无疑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束手待毙,但大家都明白团长的良苦用心。

敌军似乎误解了我们的忍让,以后那是胆怯、惧怕和懦弱。他们如角马迁徙般向我们涌来,毫无止步谈判的意思。他们显然早有预谋,且分工明确,一上岸就七八个人包围我方一人,企图各个击破。不等我军搭言,那铁棍已如雨点般朝我们落将下来。敌军很狡猾,并不开枪,只用冷兵器施暴,以人数优势逼迫我军开枪。我们徒手夺过外军的铁锹和铁棍,竭力反抗,铁棍与铁锹在空中撞击出剧烈的声响,迸射出一串串火花。

团长和顺子两人手无寸铁,尽管拳脚并施,却早已招架不住。我见状,奋勇突出重围,救出业已头破血流的团长,并将顺子推出人围,让他快去寻求支援。我们只有区区数人,此时已深陷敌军的“石头雨”和“棍棒阵”中。河谷充斥着怪喇喇的呼喊声,铁器击打盾牌的咚咚声,铁器与铁器撞击的轰隆声,石头碰撞盾牌的哐当声,还有各种器物击打在肉体上的嘭嘭声。我掩护顺子爬上河谷后,只觉后脑勺重重挨了一下,脑袋嗡的一响,便觉有什么东西——大概是脑浆吧——从脑袋里喷涌而出。刹那间天旋地转,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后仰去,直挺挺躺倒在地上。那一瞬间,我满眼只有湛蓝湛蓝的天空,其余什么都看不到了,只依稀听到团长在大喊我的名字,喊得那样歇斯底里,撕心裂肺。

悠悠苍天,何其有所?群山苍莽,魂兮归来。等我再次醒来时,河谷已重归岑寂,只闻冰河冲刷岩石的淙淙流水声,还有穿梭在河谷里的呼呼风声。金雕在高空不厌其烦地盘旋,微小如蓝瓷盘里的一粒黑芝麻,间或发出一声凄唳的叫声,令人心悸。整个团的战士都伫立在河谷岸边,肃穆地凝望着我那逐渐冰冷的身体,无不扼腕哀戚。团长、顺子、得禄和尕娃趴在我身旁,痛哭流涕。河谷到处散落外军落荒而逃时丢弃的盾牌、铁棍、铁锨、头盔、鞋子、手套还有皮带。鲜血将岸边的岩石染成了殷红,像是石头上生出的诡异胎记。外军刚修了三分之一的浮桥和对岸的三座营寨也已付之一炬。团长和顺子已由军医包扎好了伤口。黑虎疲惫地趴在我的尸体旁边,不断发出呜呜的低沉的哀嚎声,嘴角还隐约沾着些许血迹,可以想像到它刚才是如何奋勇地撕咬着敌人。

团长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尸体装进了裹尸袋里,从河谷抬上崖岸,再由装甲车运到哨所,等候在哨所的战友看到我的尸体时,不禁个个失声痛哭,扼腕顿足,悲忿交织。个把小时后,盛殓我的棺椁已运到。大伙儿将我里里外外擦洗干净,换上一身簇新的军装,然后依依不舍地放进棺椁。团长这时才终于怒火决堤似的端起枪,战友们也跟着纷纷举枪,朝邈远的天空猛射了一梭子,如虎啸豹吟,声震群山,把原本应该射进敌人胸膛的子弹连同满腔的悲忿一同射向浩渺的苍冥。

不多时,汽车抵达火葬场。当我的尸身送进焚化炉的瞬间,母亲和娟子一齐发出肝肠寸断的悲怆之声。父亲竭力搀扶着母亲,生怕她会晕倒。无声的眼泪顺着他满脸的褶皱一直流进颤抖不已的嘴里。娟子哭得声音嘶哑,站也站不稳,身子佝偻着,几乎悬在半空,要不是被团长使劲搀扶,随时都会扑倒在地。团长始终保持着立正站姿,一手搀扶着我妻子,一手朝我肃穆地敬起军礼。在场其余几个不知姓名的战士也整齐划一地朝我立正敬礼。熊熊烈焰,轰隆燃烧,尽情舔舐、咬啮、啃食我的身躯,像无数个红毛饿鬼在大快朵颐,炉中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转眼之间,我那算得上熊腰虎背的七尺之躯便分崩离析,骨拆皮剥,化为齑粉,血肉随一缕黑烟飘逝,骨骼则碎成一小堆雪白的粉末。

娟子捧着我的骨灰罐,双腿如灌铅,从焚化间到火葬场门口,十多米的距离,她足足走了二十分钟。她脸色惨白,喉咙喑哑,青紫的嘴唇颤抖着,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的虚空,泪水已然流干,身子晃晃悠悠,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明天正式在兰州烈士陵园举行下葬和追悼仪式,据说军区首长也会到场。我的家人和团长今晚被安置在军分区宾馆。

进到宾馆,一个工作人员想接过我的骨灰代为保管,可娟子将它牢牢抓在手里不放。众人好说歹说,她既不吵嚷,也不反抗,却死也不放手,焊住了似的。大家没有法子,团长只好出面说情,这才允许娟子将骨灰罐带入宾馆房间。娟子面如死灰地进入客房,不洗不漱,衣服也不脱,便怀抱着我的骨灰直挺挺躺倒在床上。她一动不动,双眼直勾勾望着雪白的屋顶,仿佛那上面有人正给她打哑语。她起先一直沉默着,房间里一片死寂。过了半晌,她那略显僵硬的嘴唇突然翕动起来,接着开始呢喃,缓缓吐出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悄声细语。

“钧,要是毕业那会儿,我不让你去该有多好!可你那犟脾气,谁又能拦得住呢?你一定会说,都不扛枪,谁来保卫祖国,谁来保卫家!其实,这些道理谁不懂呢?可别人只是嘴上说说,你却当了真,用行动去证明。你该说你实诚呢,还是该说你傻呢?钧,十年了,自从你去了边疆,我就咬着牙独自支撑着这个家。贷款买房,装修房子,添置家具,家里的一只杯子,一盆花,一块地板,都是我亲自挑选的。咱爸妈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咱爸血压偏高,时常叫唤头晕,咱妈是多年的糖尿病,一直吃格列齐特。我定期将降压和降糖的药给他们寄过去,一到假期,就去定西看望他们,每次去都要倒四次车。钧,你离我太遥远了,想够都够不着,我只好把对你的关心和爱匀给咱爸妈。你在边防为国效力,我又怎能在后方拖你后腿呢!你说是不?”娟子对着我的骨灰罐一边流泪一边说道,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娟,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你对这个家的付出,其实我都记在心里。参军保家卫国是我打小的梦想,我本可以像大多数人那样,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与你举案齐眉,红袖添香,朝夕相处,可如果我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那样的人生该是多么空洞苍白!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等我退役回家了,我要好好补偿你,陪你一起带孩子,做饭,钓鱼,逛街,旅游。可现在我爽约了,我言而无信了。对不起,娟。”我对娟子满怀歉意地说道,就好像她能听到我的声音似的。

“钧,最近几个月,我定期去做产检。医生还问我孩子的爸爸怎么不陪着,太不像话了。我只好耐心地给她解释,我丈夫在守卫边疆呢!那一刻,在场的医生、孕妇和家属们全都肃然起敬,对我另眼相看,一个劲嘘寒问暖呢!我顿时觉得挺自豪的。你知道吗?钧,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特别想你,想你今天吃的啥饭,你那边是啥天气,是暴风雪,大风天,还是晴空万里。想你白天走了多少路,翻过了几座达坂,越过了几条冰河,有没有遇到你信里常说的棕熊啊,雪豹啊,盘羊啊这些有趣的动物。想你是否行进在群山之间时也在想我。钧,每当我抬头仰望夜空的繁星和月亮时,我会突然感到一阵由衷的幸福。因为此刻照耀着我的繁星和月亮,也正照耀着边疆,照耀着你呢。当我抬头仰望星空时,相隔万里的你也在仰望同一片星空,仿佛繁星和月亮在替我们传递着思念。钧,你说这样是不是很浪漫?”娟子继续流着眼泪呢喃着,泪水早已濡湿了枕头。

“是啊,娟,我们这样真的好浪漫。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又怎能不想你呢?当我在群山之间巡逻时,也经常想起你。那皎白晶莹的冰川,我会幻想成你雪白的肌肤。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我会幻想成你银铃般的笑声。那反射着赤橙青蓝太阳光的雪峰,我会幻想成你含情脉脉的眼眸。可我肩负执勤重任,只得竭力控制自己,逼迫自己,不敢让思念漫延,泛滥,总是一有苗头就立马掐灭。娟,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即将出生的孩子,我连孩子的名字都来不及起。”我拼尽全力想对娟子说声对不起,可人鬼殊途,无论如何她都听不到了。

“你知道吗?钧,当你第一次告诉我喀喇昆仑的自然环境时,我就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经常上网查阅关于那里的资料和讯息。无人区,生命禁区,夺魄之地,与世隔绝……每当这些字眼跳入我眼球时,我的脊背就不由自主地发凉,感觉一股酥麻的电流漫过全身。从那时起,钧,我就每天在心里为你祈祷,希望你平安无事。尤其是最近这几年,网上老是报道外军连续在边境越界挑衅滋事,摩擦不断,我更是忧心忡忡,整日惴惴不安,难以安眠。最近几日,仿佛预感到会出事似的,老是做噩梦,夜半惊醒,汗湿枕衾,心悸胸闷,然后展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这可能就是夫妻间的第六感吧?钧,我是多么想让你抱着我睡啊,让我在你的怀里安心地一觉睡到天亮。”她继续呜咽道。

“真的真的对不起啊,娟,是我让你担惊受怕了。没去喀喇昆仑之前,我对人的意志尚且没有过多的领悟,到了喀喇昆仑之后,我才惊愕地发现,人的意志真是无法战胜的。就像一位外国作家说的,你可以杀死我,但不能征服我。我和战友们一直在用顽强的意志跟这片生命禁区搏斗。时至今日,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仍未分出胜负,却也从未屈服。娟,十年了,我知道我欠你太多,欠你九千多顿本该一起吃的饭,欠你三千多个本该一起睡的觉,欠你千万句枕边相拥的情话,欠你无数次被孤独填满的陪伴。娟,你可知道,在哨所里,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我也会幻想你就躺在我身边。娟,请不要再为我哭泣,为国捐躯,我死而无撼。余生还很长,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抚养孩子长大成人。”我有千万句话想对娟子说,可她又怎能听到半个字。无论我多么情深意切,此时也只是徒劳。

第二天,军区为我在兰州烈士陵园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葬礼上,军区首长致辞,并授予我“卫国戍边英雄”荣誉称号。群众闻讯纷纷赶来献花,近千人参加了葬礼。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用鲜红的楷体赫然写着:

陈宇鸿烈士

(1987年3月—2020年6月)

等到入土为安之际,也到了我魂归苍冥之时。我轻轻地在团长耳边说了声:“团长,今后多保重。”又悄然拥抱了父亲母亲,替他们擦去了眼角的泪水。然后来到娟子身边,摸了摸她明显隆起的肚腹,轻声唤了唤她腹中的孩子,亲了亲她那被泪水打湿的嘴唇,拉了拉她低垂的手。她似乎感知到了我的存在,举目四望时,我已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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