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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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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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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嘴潮骚

如果不是浦卫线班次太少,我不会在南桥转乘石南线去金山新城,也就不会发现金山嘴,或者只有等它以后作为一个景区,名气再响一点的时候才会发现,不过那时所看到的金山嘴注定不会是目前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让我如此诧异和惊喜了。

车子离开南桥约五十分钟后,荒芜的滩涂在路东展开。金山石化的厂房在三四百米外默默出现,算是近海的又一个标识。这提醒着你,远处迷蒙之处,就是茫茫东海了。但是尽管有这样庞然的视觉提示,当金山嘴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显得突兀和意外。

我的视线还在为一条河流缓缓流入东海所耽延时,一个村落迎面而来。它隔着车轮之下的沪杭大道,与浊黄的东海相望,距离不过三四十米。谁会想到,这个由钢筋水泥丛林堆积起来的城市,在令世人眩目的喧闹和繁华之后,在与自然界的水土似乎已经彻底隔绝的状态之下,还悄悄保留着与大海的这样一份亲密接触。瞬间,一丝感动在我心中升起。

这就是金山嘴渔村,自北向南,不过两三百米。路西基本都是三四层的海鲜酒楼,栋栋紧挨着,面朝大海;路东沿着防波墙,一溜小摊摆开,各种海鲜琳琅满目。防波墙后,海浪冲刷着沙滩。

车子很快驶过去了,心中的感动和惊喜却继续发酵。那天办完事回来,我很自然的在金山嘴下车,逛了一会。海风吹拂,搅动着海鲜的咸腥和海面上带来的清新气息,令人兴奋。那些酒家多是近几年修建的,仅只是金山嘴村的表面,更多的民居和老街隐藏在后面。老街两侧已经出现了不少新整修的商店、咖啡屋、旅社,风格与其他作为旅游景点的古村镇差不多。难得的是人还不多,十分清静。

那天我并没有多做停留,因为我不想如此随意和敷衍的认识这个出乎意外的渔村,我要专门安排一天,来这里好好感受一番。

另一天的中午,我再次来到金山嘴。

天灰蒙蒙的,铅云密布。风很大。

大道旁一家直面大海的家庭旅社吸引了我的视线。跟两旁的饭店相比,这栋两层小楼低矮、窄小,保留着渔村被作为休闲度假区开发以前的普通民居风貌。一楼有个小超市,房间都在二楼,装修简单到了极点。看店的男人老实憨厚,但是耳朵不好使,需要打手势交流。还好他的母亲来了,给了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姚杰,和一个手机号。老太太告诉我如果晚上回来的晚,可以给姚杰发短消息,叫他开门,他虽听不见,但能看懂短消息。

我是唯一的客人。房间外面有个小阳台。站在上面,东海一览无余,长波奔涌,涛声不绝。放下包裹出门。因为天气原因,外面冷冷清清,海鲜摊子也大多收了。

距离老街五六米的地方,突兀的矗立着一个约两层楼高、直径两三米的筒状青砖建筑,上有堞垛,下有小门,仅容一人弯腰进出,可以看到里面靠墙有道窄窄的铁梯。旁边一块石板上写着:瞭望塔。但是看上去却更像碉堡,或者两种功能兼备。金山也被称为金山卫,历史上多次在沿海发生过战争。眼下这个宁静的小渔村,多数也是经历过刀枪阵仗的吧。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青砖,透出些森森冷峻。

老街与沪杭大道垂直相接,并不长,已经开发出来的部分,也不过占据约两百米。可见就算碰到好天气或节假日,游客也不会多,但恰恰这样,也就是它的好处了。一条小河自南向北穿过老街,河不宽,水却急。小石桥横跨两岸,沿河窗廊临水,一家的后面还张着渔网,半支在河面上,倒完全是江南水乡的景致,与沪杭大道上海滨渔村的感觉迥然异趣。

脚随路转,一个原汁原味的安静村落就在讨巧的商业街背后展开。一片菜畦、几棵果树、一个小池塘相挨着,几只麻鸭刚刚下水。这样久违的农家景象,令人怦然心动。菜畦的旁边却竖着一块牌子:三园示范区。虽然不甚明了三园所指为何,但无疑的是把这小块地作为一个样板展示的了。这又让人伤感起来,原来这样的景象竟已经成为样板,那么离彻底消失的日子是否也就不远了呢?

谁家院墙内的枇杷树,果实累累,颜色橙黄,就要成熟了的样子。一条脏兮兮的小白狗正要走进这家院门,听到我的脚步声,又停下来,前爪槛内,后爪槛外,回头定定瞅着我,迫得我对那树枇杷不敢生出一丝歹念。

不期然又回到老街,被一个圆形拱门吸引,走进一个花木扶疏的小院。一带木廊将我引往深处。木廊两侧堆着些陈旧的石磙石槽,想来是老板刻意收集来的,给这小院增添些朴素古拙的意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怪异的“你好”,不觉一惊,回头一看,却见是左侧咖啡厅檐下挂着的一根横架上立着个彩色斑斓的鹦鹉,就又一喜。

木廊尽头临湖。近岸的木质平台上,几组露天桌椅摆着。我点了杯咖啡坐下。风贴着水,徐徐而来,凉意愈浓,好在咖啡香暖。湖水粼粼,倒映着对岸白墙黑瓦的人家,俨然一副美图。

这家院子过去,就只是几家还在装修中的客栈,再往里走,已经完全是一个普通村落的街巷了,而路也窄到仅有两三米宽。

折回旅社,老太太一个人坐在柜台后面。聊了两句,知道那个所谓的瞭望塔果然是一个碉堡,“从我嫁来的时候就有了,我儿子今年都四十五岁了。”老太太说。又问老太太,“为什么不把房子扩建一下,开个饭店,或者多弄几间客房,不是更赚钱?”老太太无奈道,“没钱啊,也没人做,我年纪大了,儿子耳朵又不好,没办法。”

姚杰年少的时候得了尿毒症,治疗时,一种药剂注射过量,导致失聪。当时有人建议老太太告医院,但是老太太觉得医生也不是故意的,而且人家抢救的也很辛苦,就算了。89年,姚杰换了个肾,“花了9万块钱,放在现在可能要几十万呢。”老太太说。病情是得到了控制,但是还要天天吃药。

老太太说着这些,表情平静的很,然而任谁也知道,是什么样的磨难和坚韧,才搓碎糅合出这样的平静。听她口吻,好像家里只有母子二人,不过我也没详问,怕又触及到她的伤心处,——一个患有尿毒症的孩子是可以给一个普通家庭带来多种剧变可能的。不过直到次日离开,我也确实没见到这家的第三个人出现。

上了楼,扯把椅子到阳台上坐定,对着浩瀚的海面贪婪地看。正是涨潮时候,海浪层层涌来,舒缓绵长,从容不迫,但却显示着积蓄了无穷力量的自信和淹没海滩的决绝。远处几点浮标背后,涌起一片淡淡的墨青,那就是金山三岛。听老太太说,以前花上六百块钱,就可以找到渔船接送登岛一游。现在海岛成了保护区,不许人上去了。

潮声越来越响,诱引着我再次出门。一道将近两百米长的大坝从路东延伸向海。沿坝向前,风愈劲,身愈冷,耳旁的澎湃声愈激昂。将要到大坝尽头,向南折出一道短坝,就围出了一个避风船港。海水暂时还被阻在港外,港内停着的几艘渔船,直接粘滞在滩涂上,看上去了无生机。

大坝北侧没有短坝阻隔,海浪滚滚而来,然而近岸地势高,波浪受到阻力,速度减慢,后浪却不管不顾的只是追上,于是后浪叠前浪,愈叠愈高,在几重力量的共同鼓涌下,奋身扑岸,瞬间崩裂。我所感受到的就不只是泼溅到身上水花的冰凉,更是千里奔突的力量和恣肆。

隔着海湾,金山石化的烟囱傍海高耸着,灰白色的浓烟滚滚喷出,气势一点儿不比空中密布的阴云差,甚至于让人产生这漫天乌云都是从那庞然的烟囱中喷吐出来的错觉。烟囱脚下,一段笔直的大桥伸向海中,尽头对着一艘轮船。如此贴近这个渔村的化工厂大桥,是要跟那船和海进行些什么样的交流呢?

风中开始有了雨点。返回旅社,从阳台上看出去,海水已经漫入港湾。一只白鸥,一会在滩涂上闲步,一会在浪头上舞动,似乎在和海潮玩耍。港内最外面那艘船随着海水摇摆起来,然后是里面几艘,再然后,海水灌满了半个港湾。天光黯淡,一艘船缓缓驶出,是要去加个夜班吗?

雨势渐密。隔壁饭店出来一个帅哥,撑着伞,站在路边向来往车子招手拉客,几辆车子果然就响应帅哥的手势,停在了门前。对于住在金山新城的人来说,驱车十几分钟,到这里拣个临窗的座,边吃边聊边看海景,确是不错的选择。

窗外的天渐蓝,渐深,渐黑。

饭后,出去看夜景。海水已经涨满了船港。各家饭店外墙招牌上的霓虹灯光越过路面,落在海水中,回旋的浪痕撩拨着,像极了拂动的五色丝绸,也像极了油画高手的浓彩渲染。那几艘白天看上去毫无生气的旧船,此时却在海水的摇晃中显出活泼泼的生机来,似乎是那海水赋予了它们新生。

瞭望塔的堞垛上闪烁着一圈五彩满天星灯,轻佻的勾勒出它的边线,这跟它原本孤独冷硬的气质十分不协调,看上去滑稽可笑。

老街上包括我在内,不过四五个人晃荡。一间咖啡厅内,没有一个客人,服务生妹妹舒服的歪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的不是手机也不是平板电脑,而竟是一本厚书,投入的笑眯眯地看。一间屋子的门敞开着,露出一个男人坐在赌博机前摆弄。门槛上老实蹲着的狗狗,歪头看我一眼,再傻傻地盯回路面。小河两岸的景观灯十分耀眼,绿色的光波渲染着两岸的矮树与屋檐,映着流水,倒似是一个魔幻的场景,就配合得桥上互相拍照的两个男女,颇有点鹊桥相会的意思了。

一家理发店内,默默摆着一张老式铸铁理发椅,隐隐露出些沧桑的派头。

再往里走,就全是夜的寂静了。

回到房间,一个人看电视,三十米外传来的涛声是电视的背景音。突然似乎听到街上传来一个女子愤怒的叫嚷声,急忙到阳台上看。隔壁那家饭店门口,一拨人正在互相说话,一个女孩子似乎被两个人劝着上了一辆车。这是些什么样的人呢?要在这深夜的海边制造些什么故事呢?

一只猫沿着防波墙头迅速跑过,跃下,幽灵一样无声的穿过马路,倏忽消失。又一个人贴墙而行,孤独一如站在阳台上看着他的我。

然而这夜的寂寥,却被金山石化方向腾腾燃烧的一团大火打破。那里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三四公里吧,可是仍然清晰地看到光焰的闪烁,和火球旁边那个烟囱的轮廓。在这样夜深的时候,这样可疑而又令人担忧的大火意味着什么?它是夜夜如此燃烧吗?还仅是今夜如此?

一觉醒来,天清气爽。

海水已于昨夜开始了撤退,辽阔的大洋毫无阻隔,去势就不再那么急促。近岸的滩涂又露了出来。港湾内已经停了几艘归来的渔船,一艘船的船头涂着“平湖xx”。平湖同在杭州湾,紧挨着上海,两处的渔家想来是有些交情的了。船上人穿着橡胶防水服,在甲板上整理渔具,聊天,抽烟。

一辆三轮小摩托从身后突突而来,不大的车斗内装了几个空塑料桶,骑车人拎桶下到船上,装得满满的上来。我看了看,不过都是些小鱼小虾,便问旁边一个人:“这样出去一晚上能弄多少啊?”他爱搭不理,“不一定,看情况。”其实,就是这样的小鱼小虾,晒干了也要卖到三四十块一斤,这污糟糟不起眼的一桶,约略估计下,也能带来差不多千把块的收入吧。

一艘庞大的铁壳船缓缓进港,靠向大坝,巨大的铁锚挂在高昂着的船头下面。船头上一个人,一边收拾缆绳,一边跟岸上一个人说话,岸上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船头那人就呵呵笑两声,用力把手中那卷缆绳扔过来。岸上人便急忙拉过绳头,扯上坝顶,原来那绳头早就系了扣的,往坝上水泥桩子上一套,把船固定了。这船的船身上却涂着“灌南xx”。我曾经在连云港呆过一段时间,知道灌南是那里黄海边的一个小县,渔业也是当地重要的经济行业,没想到那里的渔船竟也远涉到此。小小的海湾,却也是五湖四海汇聚之地。

路边的小摊已经忙碌起来。刚刚看到的的那辆三轮小摩托正停在一个摊位前,半桶鱼虾倒在了一张矮桌上,桌边已经坐了几位老阿姨,随即分拣起来,鱼归鱼,虾归虾。另外半桶内便埋进了几块冰保鲜。摊前平底竹箩上,铺陈着已经晾成半干的鱼虾。来来往往的已经有人来照顾生意了。即时上岸,即时分拣,即时晾晒,这样全公开阳光下的操作,起码是不用担心有任何添加剂的啦。

因为要准备下午的一趟远行,八点不到我就退了房。刚在摊上买了一包鲳鱼干,车便来了。路灯杆上挂着的罗马旗在阳光下色彩鲜明,上面写着:金山嘴,上海最后的渔村,欢迎您。

之后几日,恰巧朋友圈里有人发了一个帖,介绍说上海要把金山沿海打造成一个庞然的滨海休闲度假区。这样的规划是在意料之中的。早几年,距离金山嘴不远的城市沙滩就已经建成,但是规模并不大。前几天,在城市沙滩旁边又看到一个就快开放的滨海公园,也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而从城市沙滩向北延伸,经过古海塘,直到结合了江南水乡之美和海岸渔村风情的金山嘴村,全线长达七千米,才算得上一个可以挥洒大手笔的场地,也才符合这个城市的风格。只是,紧挨着的金山石化如何措置,却要费些周折。

可以想象,一旦这个工程启动,其磅礴之势将像奔涌而来的潮水,迅速淹没这个目前还处于商业化自生发展阶段的金山嘴村的宁静、小巧,金山嘴村将驯服的变成只是一个景点名称,“村”字所指的图景,将荡然无存,最多也就是保留一部分,像那村中的“三园示范区”一般,让观者徒增伤感。而姚杰和他母亲守着的小旅社将必然不复存在。

幸而,我在这场城建之战展开之前幸运的发现了金山嘴村,见证了它蜕变的潮骚。

鲳鱼干在水里浸上半小时,隔水蒸十分钟,就可以吃了。口感紧实,咸香恰好。蘸醋,则风味更佳。如佐醇酒,可谓一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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