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河从北向南流过小镇。河东傍着一条通往县城的渣子面公路,路过去是老街,河西隔着一条泥土小路排布着一溜机关单位,最北端是卫生院。一天,我跟着大人从卫生院家属宿舍出来,沿着泥土小路一直走到小镇最南端的小学,走进一间屋子。一个身着旧中山装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边,跟家里人说话,说到了我。那天,我入学了。
小学校是镇上所有机关单位中最寒碜的,围墙都没有,南面的田野一望无际,北面与农机站隔着一个水塘,西面是几户人家,他们在门口摆摊卖米花糖、水果糖、泡泡糖、桔子水等引诱我们,东面靠河边上有一块椭圆形土场,就是操场,它与轧麦场唯一的区别是在它的南头立着一个枯树杈子似的篮球架,连两个都没有。其他单位的房子起码都是砖瓦房,小学的房子一排八九间,只有老师们的两间办公室是砖瓦的,教室全是土坯墙麦秸顶,仅仅只在墙脚到我们膝盖高的地方才砌了几层砖头或石头。
我头一次入读这个学校都没呆满一个学期,因为大人们要分居闹离婚,我就跟着爸爸回庄,转到了一所乡村小学。
那所学校在我们庄西北方向的另一个庄子里,更加寒酸。围墙当然是没有的,教室减少到了只有四五间,墙也变成了纯土坯墙,从上到下一块砖石都看不见。木板门破烂溜丢,有也当无,窗户就是土墙上的几个洞,栽着几根木条。这几间土房子前面也有个土场,应该算是我们的操场,但是不仅没有标志性的篮球架,也好像没人叫它操场。那更是庄里人来往的通道,也是他们摊晒小麦豆子棉花的晒场,猪牛羊被牵赶着悠悠而过,鸡和狗也会在我们上课的时候斗胆跑来遛弯,但是如果下课了它们还在,一场围追堵截鸡飞狗跳的遭遇战就会在土场上展开。
我们的课桌不是桌子,比镇小学短木桩子上钉着的木板条还不如,是用土坯砌成的长条形土墩,我们趴在那上面,念一天书,蹭一身灰。屁股下面坐着的小板凳是各人从家里拎来的,并且每天拎着来回,不然搁一晚上,第二天就没了。我们的黑板不是黑色的,也不是一块板,是用水泥抹在墙上的一块长方形,水泥一干,就可以在上面写粉笔字了。不过我们还是称呼它为“黑板”。
我们的上课铃尤其奇特,它是吊在土场一角一棵歪脖子树上的一块破犁头。上课时间一到,校长就会出现在树下,手里攥着个什么,去敲它。不过我们往往也不必听到那可怜的叮叮声,一看到校长站在树下,就慌慌跑进教室了。
这位校长是第一位在我的记忆中留下印象的老师,一个歪脖子树旁边总是披着外套的模糊身影。第二位是花老师,花老师年纪不大,住在我们庄西面的一个庄子。当我们每天沿着庄西头那条路兔子一样蹿着跳着去上学时,经常会远远看到花老师沿着他们庄后头那条路往同一个方向赶。有时我们会调皮的向着她的身影大喊一声:花老师。然后一蹲,让生机勃勃的庄稼遮住我们。也不知道她听见过没有,或听见了之后,发现了我们没有。我不记得花老师长什么样了,只记得一个小小身影匆匆走在生动的田野间,轻柔的衣角随风飘摆。
我在这所学校大概呆了一个学期多一点,又回到了镇小学,因为大人们又不打算离婚了。这时我对老师开始有了清晰的记忆。语文老师姓朱,性格开朗,整天能听到她哈哈哈的笑声在校园某处响起。朱老师还带音乐课,教我们唱:我去上学校,花儿对我笑······小螺号嘀嘀嘀吹······妈妈的吻甜蜜的吻······她教唱很投入,一张大嘴有时候能裂到耳朵根,再加上她的大高个、大黑脸,可有喜感了。
教数学的邢老师恰相反,整天脸阴着,也不大说话,打骂学生是常事。有一次全班测验成绩不理想,遭她集体惩罚。她叫所有人端着小板凳到那排教室西头空地上做题目,那里正是风口,还是阴天。严冬的风把簿纸吹得哗哗乱翻,我们的小手也冻得根本握不住笔,得用整个小臂压住作业簿,另一只手才能勉强往上面写字,还要时不时腾出空来抹一下吸溜溜的鼻涕。我们可怜巴巴地互相瞅来瞅去,每张小脸上都是濒临崩溃的哭相。好在教导主任闻讯赶来,又把我们叫回了教室。邢老师身体很差,这可能是造成她性格阴郁的重要原因,后来就停职回家养病去了,过两年,听说她去世了。有一段时间,每次看到镇上那个细高个的客车售票员,就会不自觉地想到邢老师。他是邢老师的男人。往返经过小镇的客车每天就三四班,车子将要来的时候,他就出现了,挎着小木箱,向在路边等车的人售票。车走了,他也就收工回家了。以前有时候也能看到邢老师挎着那个小木箱代他男人售票。
到此时,我一直都是个实打实的差等生,语文成绩勉强说得过去,数学是一塌糊涂。是新来的数学老师改变了我的命运。老师姓蔡,漂亮亮的一个大姑娘,白白脸圆嘟嘟的,樱桃小嘴,总是笑眯眯,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两个弯月亮。有一次课堂上,我们正在做题目,她轻轻走来走去,突然停在我旁边,看了一会,然后蹲下来,抬头看着我和声细气的给我讲题目。我感动的差点哭出来,从来没人跟我这么亲切地说过话。从那以后,我上数学课就特别专心,整个学习状态也跟着改观,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到三年级下半学期,当上了语文科代表,期末还破天荒第一次被评选为优秀少先队员。这时候,蔡老师已经不带我们了,还教二年级,但是每次看到她,我都会毕恭毕敬跟她打招呼,她也总会笑眯眯地答应我。
三年级的数学老师是个老太太,姓王,戴眼镜,头发花白,衣着整洁朴素,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极了电影里的那种标准版老师。她原来在县城教书,老头调到我们镇任文化馆长,她也就跟着过来了。
王老师很和蔼,教的也好,深受同学们爱戴。有一次她病了,请假休养,经有的同学提议,大家一致同意集体探望王老师。我们每个人一毛两毛的凑了点钱,交给年龄大点的同学去买了水果、罐头、面果子,然后等放学去王老师家。这一切都是自发的,老师们知道了很支持,还建议我们可以打着彩旗、排着队过去,那几面彩旗平时都卷着靠在老师办公室的墙角里,是有重大活动的时候才会动用的。我们就这样排成两列,跟着招展的红旗绿旗,走过操场,跨过一座小石桥,沿公路向北浩荡挺进,招引的许多人站在路边瞧稀奇。队伍拐向老街,一会就到了文化馆。文化馆就是几间大瓦房,西头两间墙上挂着些字画和几把二胡什么的,东头两间就成了王老师家的居所。我们在门前整齐站好。两个同学拎着东西进去,不多会,一个姑娘搀着王老师出现在门口。我们一起喊:王老师好。王老师很激动,话都说不利索了:谢谢同学们啊······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学校上课啊······下一个全校师生参加的周会上,我们班受到了表扬,大家很高兴,觉得真是办了件很光荣的事。
这期间那排老教室南边起了两排新教室,红砖红瓦,宽敞亮堂,里面还摆上了带抽屉的真正的课桌。我们班在最南边那排教室呆了一个学期,我坐在靠窗位置,稍一侧脸,窗外无际的麦田绿浪翻涌,直扑到眼前,金汁一般微漾着的几块油菜田点缀其中。风,裹挟着泥土的甘醇、青苗的甜涩、花儿的芬芳灌满整个教室。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全世界最迷人的教室。
四年级的班主任姓李,有个很诗意的名字“树云”,白白净净、温柔可亲,说话细声细气,然而同时也是位很能耐的女性。她男人在县城工作,难得回来,她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农忙的时候,还要下地干活。虽然那时候农村的老师基本家里都有田,都要下地,但当我听一个同学说他看见李老师在田里割麦子时,还是有点意外,我实在难以把她清爽的脸庞、娴雅的举止跟一个挥汗如雨的形象联系起来。
转眼到五年级,我碰上了一件倒霉事。一天,班里一个女同学跟老师反映,说昨晚放晚自习回去时,半路上被人骚扰,虽然黑咕隆咚的不能确定是谁,但指出班上一个姓Z的男同学有嫌疑。女同学和Z同学都住在镇西头,两人上下学确实有一段同路。Z同学被叫到办公室,过一会,回来了,我又被叫了去,说是那位Z同学否认是他,但是指出很可能是我。这简直莫名,我上下学路线跟他们完全两个方向,怎么可能大半夜穿过半个镇子去骚扰别人,而且我一路都有其他同学同行作证。然而那位姓胡的班主任言辞之间,简直就是认定了我,叫我好好想想。
我放学跟家里人一说,家里人立马找去那位女同学家,要她说清楚,据说大吵了一番。而女同学的爸爸就是小学副校长。第二天,校长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这次已经不是了解情况,当着所有老师的面,声色俱厉一通骂,甚至威胁:可以开除你。面对威严的校长的斥骂,我完全懵了,唯默默低头,啪啪掉泪。接下来的几天,我处在巨大的压力之中,魂不守舍。每周一早上,全校各班都要集中到操场集体做早操,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伤心透顶,泪眼婆娑。这时候,是李树云老师,她已经不带我们班了,众目睽睽之下,慢慢穿过队伍,走到我面前,轻声说:没事,别多想,啊,该干啥干啥。我永远不会忘记。
几天后,胡班主任在课堂上说了这事,给我的定性是“一时好奇”,也就是说认定了是我干的。我所能想到的,一则是家里人得罪了副校长,二则那个嫌疑更大的Z同学之所以会被轻易开脱,是因为他爸爸是镇武装部长,三则胡班主任和校长不敢得罪Z部长,也想给副校长扳回面子,于是顺手栽到我头上。尽管如此,学期末评选先进时,我的得票数仍然高高在上,是三好学生称号的当然获得者。之前四年级的两学期我都是三好学生,还是班长。然而那一次我得到的是含金量稍低的优秀少先队员称号。我还是感到些许安慰,这样的票数说明同学们是绝对信任我的,而制造冤案的胡班主任和校长、副校长也到底还得认可我一个先进称号。
那位Z同学,从那以后看我的眼神总是一瞥一溜。其实我也认为他做出那种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自己说清就行了,为什么要嫁祸给我?我可从未得罪过他。我唯一能想到的是Z同学的嫉妒。他的学习成绩和在同学中的声望跟我相距甚远,但是他却一直莫名对我不服气。于是情急之下,为了脱身,不自觉的就把我拖了进来,——是这样吗?即便如此,我对Z同学也并无多大意见,我可以谅解一个少年面对突发严峻事件的慌乱和那点阴暗心思,我不能谅解的是胡班主任、校长和副校长对我做出的明显违背常识的事实认定。
一方面,一个小镇基层官员的权威对人们行为的影响、几个成年人出于自身的利害权衡对一个无辜少年的伤害、一个同龄人出于嫉妒心理的低劣行为;另一方面,来自李树云老师的金子般的关慰和同学们纯真的信任,——若干年后我才发现,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就是从这事悄悄开始的。
升学考结束后,我回庄在爷爷奶奶家住了段时间。庄里有两个伙伴也是那年小学毕业,有天要回趟学校,说是数学老师要给他们讲升学考卷子。我很奇怪,开学就进初中了,小学老师还管什么。但一个人呆着也无聊,就跟去了。那所学校在我们庄东南面的一个庄子里,跟我以前读过的那个乡村小学面貌差不多,依然那样的土坯房,门前一个土场,土场边上还堆着两个麦秸垛。我们走到学校时,门还锁着,加上别庄来的学生,一共十几个人,站在土场上等。老师是从田里直接过来的,一大早已经下地干了会活了。身后跟着他的媳妇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媳妇和小男孩都有点害羞,看着我们不说话。老师叫他们先回去,一边就开门,让我们进教室。他姓余,三十左右,皮肤黝黑,个不高,裤腿卷着,露出两条沾着泥巴的小腿杆,标准农民派头。我心里嘀咕:这也是老师?他开始讲了。一会儿功夫,他慢慢走来走去的泥腿子还是泥腿子,黑色的手指头却染成了粉白色。我被感动了。一个乡村教师,工资少得可怜,大热天的,干完农活直接从田里赶来,假期里给已经毕业的学生讲卷子,图什么?孩子们能理解他的苦心吗,一个班才来了十来个人。
卷子是全县统一,我考的也是这个,有一次他问大家问题,我见没人吱声,不自觉就答了出来,他笑眯眯看着我,夸了我两句。将近中午,讲完了,孩子们呼隆隆先出了教室。我回头看,余老师安静的锁门,然后弯下腰,默默收拾他放在门外墙根的农具。
度过一个没有暑假作业的逍遥暑假,我们进了镇中学。中学面南,两排高大的法桐树夹峙,一条主路从大门口延伸进去,东侧是两排青砖青瓦的老教室,再过去是以一个满蓝篮球场为主体的操场,还连着一大块草坪,比小学的操场像样多了。西侧是红砖红瓦的新教室。路尽头是一栋在建的教学楼,停停建建好几年了,到我们初二时才完工。那栋楼只有三层,第三层也只有两间教室,大半面积空成了天台。但这是全镇第一座像模像样的楼房,站在楼顶上俯瞰这个灰不溜秋的小镇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楼北面是连着围墙的老师宿舍,后头有个水塘,水塘北就是卫生院家属宿舍。我有时候站在家属院里,看着老师宿舍的一扇扇后窗,会悄悄想他们在干吗。
开学头一天,第一节语文课预备铃一响,大家赶紧进了教室,老实坐好。这时一个大男生不紧不慢来到门口站住,左看右看,也不进来。我想:这小子找揍吗?第二遍铃响了,他才进来,走上讲台,——原来这就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刚从师专毕业,一脸学生样,姓马名岱。他原本不叫这个名,因为读《三国演义》,读到马岱在魏延后头一声大喝:吾敢杀汝。手起刀落,斩魏延于马下。读得他激动万分,于是就把名字改了。
马老师才华横溢,琴棋书画四样除了不会弹琴,其他都拿得起,下棋的名声不久传遍全镇,经常有人慕名找他对垒,学校里的宣传字画也多出自他手。业务水平也高,上课从不看参考书,只拿一本教材,并且也就翻一下,说一句:大家翻到第几页。然后把书往讲桌上一扔,袖子一捋,就滔滔讲起,绝不会出错,我们听着也得劲。每次语文测验、作文比赛什么的,我们班几乎都是同年级优胜。
马老师经常给我们介绍教材之外的文学名篇,给我们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指导我们成立了一个文学社。社名朝霞,社刊名《未名珠》,我是社长兼社刊主编。《未名珠》是一张单面油印小报,刊载的都是文学社成员自己的习作,也会选用班里别的同学和别班同学好的作文。稿酬是赠送一期报纸,报纸零售价五分钱一张,跟街上卖的油条一个价。我们自己排版,一笔一划在钢板上刻蜡纸,用学校印卷子的手动滚轴油印机小心翼翼一张一张印《未名珠》。因为蜡纸是不同同学刻的,一张《未名珠》展开,上面几种字体,颇有意思。
我跟马老师有过一次不愉快。一个暑假,他和其他几位青年教师打算搞个补习班。决定这么做的时候,已经放假了,那时侯又没电话,同学们住得也分散,就叫我帮忙去通知同学,看能不能招到人。我叫了镇上几个同学,骑自行车去附近几个村子把消息告诉或请人带话给同学,几天下来,招生了七八个,人数太少。于是迟迟开不了班,而补习费却已经交了上去,同学们就想退出,跟我说。人大多是我找来的,我当然不好意思,跟马老师说了几次,但是钱一直没退,课也继续不开。一天,我带了几个同学直冲到老师宿舍要钱,发生了冲突。后来钱就退了。
整个初中时代,马老师一直带我们班,深受学生尊重,对培养我的文学兴趣也起了很大作用。那次事件在我们的关系中只是一个插曲,他对我的影响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但是当时农村教师待遇实在低,学校里有好几位青年教师后来离开了教育领域,马老师也考了公务员。
我跟老师之间的不愉快还不止这一次。
教历史的是教导主任,姓魏。历史课大家都不大当回事,魏老师教得也马虎,通常就是捧着书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翘着下巴念一遍拉到,根本不管下面在干吗,实在太吵吵了,他才说一句:小点声。我是个凡事认真的人,觉得他这也太糊弄了。那时候县教育局每学期都会来学校视察工作,每次都会开学生代表座谈会,听取意见建议,本校老师是不参与的。当然大家也都是说些不痛不痒的事,只有一次,有人点名指出希望某老师上课能认真些,这人就是我,被点名的就是魏老师。第二天,这事就在学校传开了。到下节历史课,魏老师向全班同学表示接受意见,以后会改进上课方式。从头到尾没提我的名字,也没看我。当时我看着他尴尬的表情,突然又心生同情:一门中考也不会考的副科而已,较什么真呢?之后他上课确实认真了点,但也只是认真了一点而已。
初二时的英语老师姓张,他爹是副校长,挺不错的一个老头。但他可不咋地,讲课一般,还经常迟到,有时甚至要我们派人去找他,还有时没到下课他人就没影了。大家都很有意见。有一次他又迟到很长时间,我实在受不了了,一则我是个要学习的学生,二则作为班长我觉得我得做点什么。于是决定写份请愿书给学校,要求调换英语老师,同学们纷纷表示等写出来都签名支持。然而请愿书完成后,不少人却退缩了,签名不到全班人数一半,和我一起商量写的同学也有点后怕起来。我一不做二不休,说:我负全责。把自己名字单独签一行,前面再加上:主笔人。中午,我和几个同学到老师办公室,老师们已经走了,门锁着,我们把请愿书从门框上丢了进去。
几天后的晚自习课,魏老师突然走进教室,用他上历史课时的派头一边在讲台上慢腾腾走来走去,一边抬着下巴慢腾腾说:同学们反应的情况,我们了解了,有的确实存在,影响不大好,但是学校师资力量有限,不可能换老师,我们也跟张老师沟通过了,相信他以后会有所改进。云云。我盯着他看,可以确定他从头到尾没看我一眼,但是我很清楚,从头到尾他都在注意我。下节英语课的时候,张老师站在黑板前,两手撑着讲桌,半低着头,说:以前确实比较懒散,同学们的意见提的很对,我一定改进工作。后来他果然再没迟到过。到初三,英语改由一位新来的陈老师教,陈老师不修边幅,整天头发支楞着,跟触了电似的。但他水平确实高,人也很有趣,这是大家公认的。
若干年后,跟一位好久没有联系的女同学聊到往事,她突然说了一句:你那时敢想敢做,可是我们的榜样啊。一瞬间我才发现,在三年初中同窗的眼里,我给大家留下最深印象的可能还不是一个好学生形象,而是一个刺儿头。而敬爱的老师们却从未计较过,我几乎毫无影响的每学期都从他们手里接过各种奖状。那年中考,我考取了县二中。这成了镇上的一个大新闻。之前,我们那个镇初中已经连续两年无一人考进县重点高中了,我是三届学生中出的一根独苗,总算给老师们挣了点面子。这算是我的一点回报吧。
二中40年代初就建校了,是县里历史最悠久的学校,面积也大,气派的很。有一个全县唯一的标准足球场,三四个满蓝篮球场,四五个半篮篮球场,一排乒乓球台子。每天下午一放学,那里龙腾虎跃狼奔豕突,可热闹了。篮球场北面,曲尺形主教学楼巍然耸立。学校大门内还有个像模像样的礼堂。曾经在里面为一位老革命办过一场纪念书画展,老革命是同盟会早期会员,跟秋瑾是同事或同学。里面有幅他的照片,老长的胡子,面容沧桑的像历史教课书,我当时看着,想:他跟秋瑾相从时,是怎样的一种风华正茂呢。
新班主任也姓马,教数学,三十左右,潇洒干练,衬衫下摆总是整齐地束进皮带,精神抖擞。他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位用普通话上课的老师,我永远记得他嗓音洪亮地讲康托尔集合论时的昂扬风采。
因为是第一学期,大家来自全县各处,互相不熟,班干部无法通过选举产生,由班主任指定。我又成了班长。这有点意外,我中考总分在班里排名第八,不算顶尖,马老师之所以选中我,可能也是觉得作为所在初中学校三年出一个的独苗实在稀奇吧。
可是突然,种种原因之下,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开始困扰我:为了不给家里带来负担,我是不是该退学了?我陷入严重的焦虑和苦恼之中,学习状态一落千丈,期末考成绩简直丢死人。然而没想到下学期选举班干部,我的票数又是全班最高。选举结束后,我到办公室找马老师,说:我想放弃当班长。他想了想,说:既然同学们这么信任你,你还是干吧,自己也振作点。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几乎每学期都是班长,学习成绩和综合表现始终是同学榜样,也自认为对得起老师们的信任,唯有高一的同学们和敬爱的马老师,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愧对。
暑假来了,我的学生生涯结束。一列绿皮火车从宿州火车站出发,载着我去向远方,开启了我自谋衣食的人生新篇章。吾乡吾校吾师自此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