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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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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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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

阿梅

 

阿梅的名字是特殊的,在一堆“丫”,“妞”中显现着她的与众不同。

兴许就是因为如此,她生来不同,未来也不同。

那时候,没人会不喜欢阿梅。

她是村里最聪明的孩子,生时六月便会说话走路,样貌又生的好,玉雪一样的小人,笑起来不时垂下口涎,又极少哭,这样的孩子在当时是无论怎样都让人厌恶不起来的。

人人赞叹是阿梅奶奶带的好,人人羡慕是阿梅的早慧。

他们口中念念,直道是“老寡妇”这么多年辛苦一人终于是混出来头。

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是穷苦人家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灰暗中熠熠生辉的宝石。

 

可是,那年的冬天来的实在是太早了。

特地提前回来的阿梅父母被大雪阻隔在山腰,奶奶急于与一年未曾谋面的儿子相见,心下又着急于这场意料之外的雪,一得了消息便早早背着包裹严实的阿梅往山外走。

奶奶就这么背着她,在白色的天地间穿梭。

奶奶就这么背着她,与白色的天地对赌。

那天的风雪真的是太大了,大到一眼望过去空中滚滚的都是如羊毛团一般的雪,大到奶奶没走几步膝下扎得紧紧的裤腿就被席卷来的空气沾湿,深一脚浅一脚,留下了机械没有知觉的脚印。

只是她心中急切,她对儿子的思念促使着她动用着这一具身体内已经不再年轻的零件再次焕发生机,她惧风雪,却知道自己的孩子还在等待着自己的到来。

兴许也只有在澎湃汹涌的天地间,人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之于天地,自己到底有多渺小。

 

破旧的木板门被风拍开,重重砸在红砖砌成的墙上。风不住地往这座小小的砖瓦房里吹灌,墙上的报纸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老房子的叹息,又像是奶奶身体内的零件在怒吼。

伴随着的还有乡里乡亲的嘈杂声。

奶奶和这座房子一样老了啊。

奶奶在同一天失去了儿子儿媳和她懂事的阿梅。

 

阿梅先是烧坏了脑子,后来没有了自己的名字,随着她的不断生长,她变成了村东头的那个“呆子”。

她似乎忘掉了所有,似乎又什么都没有忘记。

她仍旧是当年的那个乖乖的阿梅,也只是当年的那个阿梅。

当世间万物都在生长的时候,当小猫儿在屋檐晒太阳的时候,当小狗儿追逐自己尾巴的时候,当牵牛花悄悄爬到屋檐处的时候,时间就是这么简简单单从中跑走了。

所有人都在改变成长,他们被岁月消磨,变得或好或坏。

除了阿梅,她一点也没有变,仍旧瞪着她琉璃一样的眼睛,坐在田埂处看着人们劳作。

年复一年,就这样春天的花也枯萎了,秋日的果也被鸟啄食了。小伙伴们大步迈向学堂,她仍然坐在田埂,与往常不一样的,她的手中攥住的是一小束路边的野花。

也是那一刻起,阿梅开始在意起身边的一切。

 

 

“呆子,你拿的是什么。”

“呆子,你的奶奶呢?”

“呆子。”

“呆子。”

“呆子。”

当孩子们捡起大人们闲聊时的轻蔑,带来的,远比这个词本身的恶意更加恶劣。

她世界中的潘多拉魔盒突然被打翻,四散的情绪充斥在她的大脑中,就如同肥料过多的作物会烧苗一样的原理,无名的情绪灼伤了她的大脑。一时间没法完全消化的她肆意宣泄着自己的情绪——这是阿梅第一次伤人。

 

好事者咄咄逼人,连门都不愿意踏入,只是站在门框处,她一脚踩在门槛上,另外一只脚微微点地,看见奶奶的疑问,她只冷冷笑笑,将身后的孩子揪出,努努嘴,只示意她去看。

被揪出的孩子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低下头,用脚尖磋磨着地上的黄土。

奶奶没有多问,只冲着阿梅望上一望。

她知道自己做错事情,只是梗着脖子不愿低头,她的眼中含着泪水,沾染上黄土的手指缠缠,喃喃自语的则是:“不,不。”

奶奶见她这一副样子,心下了然。颤着手从生锈的麦乳精盒中取出一个方盒,盒中层层叠叠的布头将里边的东西包裹严实,奶奶就这么慢慢拨开外边的布头,就像是拨开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直到显现出那东西的真身来。

露出那一黄澄澄时,好事者倒是露出一丝笑来,直到其全部显现,这才让来人大失所望——不过拇指甲盖大小的一个金银坠子,值得了几个钱呢。奶奶比这金银坠子显得还要窘迫些,她手中的掌纹不亚于黄土高原千沟万壑的深,此刻虽然刻意净了手,但长积日累的土已在她的手上、身躯上以至于灵魂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

来者冷冷笑笑,伸手将那坠子一把夺过。

奶奶惊了一瞬,终是抿抿嘴唇。

“不是我说,婶子。像......”她思索半天还是没能想起这个曾经聪慧的孩子的名字,这个名字确实消失了许久,“像她这样的孩子,早早嫁出去还有点价值。”

奶奶罕见的回话:“我们阿梅,才不会这样。”

她的眼神变得凌厉,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来者瘪瘪嘴,拽着低头踢小石子的孩子扬长而去,口中不清不楚发着牢骚。

奶奶此刻却没有再理会什么。

她捧着阿梅的脸,她几乎不用去猜都能够知道那些孩子的话有多么的恶劣,她嗫嚅着嘴唇,心中想的是雪地里的那一枝怒放的梅,鼻尖早就消失了的嗅觉又好像回归于阿梅出生的那个夜晚,幽香环绕在她的四周,诞下新生儿的喜悦就有如茫茫苍雪中的那一点鲜红。

于她而言,阿梅的诞生不仅仅是一个家庭出现新生儿那种简单的欢乐。她亦是她撕去“老寡妇”标签的一枚筹码。

可是,无论是“老寡妇”还是“阿梅的奶奶”,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仍旧没人记得她的名字,仍旧没人会记起那个曾经也算烂漫的年轻的她。                                                   

阿梅是她的孙女,从来不是什么“呆子”“傻子”,她也不应该仅仅是她的孙女。无论是她的早慧还是后来的厄运,这都不会,也不能影响她成为一个活泼、鲜明的孩子。

奶奶咬咬牙,用日日夜夜的劳作敲开了山头上的一间门。

 

阿梅未置可否,只是同别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走上了去学校的山路。

可是,真的一样吗?

后天的木讷,长时间无人交流带来的胆小,家庭的残缺、贫穷与疾病早就注定了阿梅会与常人不一样。

她会借着苦难奋起,亦或是随着苦难浮沉吗?

阿梅不知道,她也不在乎。

她的世界是超乎常人的简单,简单纯粹的思想铸就了这么一个简单纯粹的她。她所想所念不过是奶奶的一句话——“我们阿梅啊,和别的孩子是一样的,慢就慢些,只要是向前,慢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阿梅,和别的孩子是一样的。

门里的大人讶异,门里的汉字高高悬挂着不见悲喜;田边的大人鄙夷,田边的小狗观察着新生的花并不在意路过的一切。

阿梅几乎是飞速的在成长。她很快胜过那些所谓的“正常”小孩,她还是那样慢慢的做所有事情,慢慢学习,慢慢走路,可即使是这样,她也就是这样慢慢跟在队伍之中,慢慢看那些嘲笑她的人停滞不前。

她竭尽所能越走越远,就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就是为了证明什么一样。

阿梅的成功俗套的就像是烂大街的励志讲书,可和每一本励志讲书一样,他们都不曾提起励志成了现实那背后的阴影。

阿梅并没有逃出这座山,她逐渐接下了门后那人的担子。

只是,自那之后前来上学的孩子便越来越少。

阿梅说她自己本该高兴,孩子们都去了她不曾触碰过的广阔天地。她说着说着泪流下来,我看着她,却明白她知道所有。

她知道孩子们根本没有离开大山,他知道他们不来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呆子”,一个从来没在乡亲们眼中抬起过头的人。

一年一年过去,阿梅仍旧在读书。

一年一年过去,她坐在破旧的讲台上,细数着她的桃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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