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暮春的一个早上,天才擦亮,寒气却还很重,没适应天气时间的老旧路灯不合时宜地闪烁闪烁,最后不知道到底是管理员将它关去还是抵不住内部零件的老化,总之就那么戛然停止了工作。
老钟踢踏踢踏从雾气中远远走过来,老旧的布鞋前头开了好大一条裂缝,露出深灰色的袜子前端早就被磨得几近透明,他不甚在意的样子,只裹紧了身上的袄子。他面色凝重,步履匆匆,走到路灯下时,那老旧路灯就那么扑闪扑闪几下,灭了去了。他顿了顿脚步,紧接着加快了步伐,就这么被浓雾吞噬了去。
杨二今天起了个大早。
住在村内传达室里,时刻要关心各种动向,这路灯一灭,他便悠悠转醒了。
杨二自认自己是个合格的管理员,不过这天的早上,路灯确确实实的坏了。不明所以的他依着惯例预备去打开全村的大喇叭,以便催促他人上工。
可谁能知道,他这一出门便在地上发现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孩子。
皱皱巴巴还有些丑陋的孩子,随意地被包裹在一块大毛巾里,外头仅仅用了半块尿素袋垫在地上。
天气还寒冷着,这会子,孩子的脸被冻得发紫。
杨二赶紧把他抱回了传达室,打开取暖器,他把脸贴住孩子的鼻子前,去听他的鼻息。微弱的气息轻轻拍打在杨二的耳廓处,他这才放下紧张。掀开那毛巾一看,他嘿嘿笑着,这孩子,是个命大的。
孩子将将满月的样子,他打开了村庄的喇叭大声寻找着心知肚明的答案,心中似乎还存在着那么些希冀。
小小的婴儿蜷缩在不大的襁褓中,就连哭泣都做不到大声,猫儿似的哼唧那么一两声是提醒众人,它还活着。
这样的孩子,除了补助,怎样才能活下去呢?
孤独似乎是人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他则像是一个典型中的典型,没有刻意却自觉避开他行走的人群,花名册里唯一一个在反面出现的姓名,出现在最末排的单人单桌。
他想,人情本就单薄,不知道到了未来,他的人生会不会还像现在一样或者更糟糕,不过,他总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杂乱的小空间没有因为突然传出大检查的风声而变得焕然一新,堆积着的泡面碗,在地上随意碾压过的烟头和为了清口而剥下遗留的橘子皮之间似乎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反应,有一缕青烟升起,这让人不免想起雾气缭绕的远山。干涸在地上的黑色污渍似乎已经融入了瓷砖,成为了怎么样努力也不会被清理干净的存在。而杂乱的环境音似乎没想过要给予他一分一毫的清静,欢快而跳跃的电子音和此起彼伏的鼾声似乎是厚厚窗帘布下杂乱阴暗生活的背景音乐。
他的表情说不上是嫌恶,只简单清洁了自己那一片小小的,还能称得上“净土”的区域。
红红绿绿的光打在室友钟青云的脸上,浓厚的黑眼圈之上有着一双无波的眼眸,与他对视上的这一刻才显现出一丝的慌乱。
“到时间了吗?”
他不置可否,只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厚重的窗帘似乎挡不住窗外一道道闪电的刺眼光芒,只是随着一声惊爆的雷声,狂风大作,席卷着建筑外的一切草木。在外的学生们只零星几个,三三俩俩洒落在建筑物的附近,似乎只有雨滴降落下来才能惊扰到他们。
寝室内的鼾声不知何时停顿了下来,余下的游戏电子音也被那一声雷所吞没,寝室内的人似乎都被这场欲来的大雨所震慑住,他们放缓呼吸,努力倾听,或许是怕被雷声惊吓,又或许是想要更好地察觉到窗外的那场雨的到来。
屋内早就不见光明。
楼内静默一瞬又骚动起来,不知哪一层的楼道似乎传来了阿姨泼辣又不留情面的吼叫,纷纷乱乱搬弄东西的声响,叽叽喳喳大声喊叫的声音,熙熙攘攘欢快的电子音声响......就这么突然代替了那一声惊雷,重新笼罩回来。
寝室内的他们这才如梦初醒,争抢着收拾起来。
堆积在洗漱水槽的泡面碗被胡乱塞进了空着的储物柜,即使里边散乱着一两件衣物也没有关系,橘子皮包裹住烟头烟灰被踢入桌下,干涸的黑色污渍上堆叠了一些杂而不乱的东西。
阿姨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们回头去窥那瘦弱的身影,畏惧她的声音所能引起的一系列麻烦事。
阿姨的影子似乎将光衬托的更为光亮,她大步向前走,她大声呵斥着那些违纪的行为,她用铁腕整治着她所管辖的区域。可背过光去,她品尝了几颗算不上特别香甜的橘子,就将烟头随着她剥下的橘皮一同踢到了桌子下头。
她的影子衬托光的光亮,光也将她的影子拉得颇长。
这场雨,下不下来了。
他是从远山中走出来的。
他曾被浓雾吞噬又吐出。
保全自己的唯一方式是伪装还是融入,他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浮华似乎从来只是离他太远。
他想起杨二教他游水时的那一两个小花招,他也在踩水抽筋后慌乱过,慌乱过后能救他的其实很简单——什么都不做,不必假装自己,也不必强行融入。顺从是保护自己最没有,也是最不需要成本的行为。
像他这么顺从着,总能够让人满意,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这个人不会是他自己。
雨没有为他落下,低低的气压却影响着所有人的心情。
没有人欺侮他,没有人故意孤立他。
可自然而然地,他成了独立在外的那一个,成了被忽视的哪一个,成了不会被施舍眼神的那一个。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或许在那个清晨就有了一切一切事物的定数。
他在等雨,他等不到雨。
他在挣扎,挣扎着为自己博得些许喘息的机会;可如山倒似的,就连在这里存活下去的希望似乎都是渺茫。他曾经亦有些信仰,只是有的时候信仰并不能给他带来慰藉,而随着希望的瓦解,他也不再拥有期待。
就这么沉闷着,谁也没有先行开口说话。
鼾声又起,电子音也“滴滴答答”再度响起,他转而收拾起室内的一片狼藉,钟青云淡淡看他一眼,拿起新上线的手柄再度沉溺下去。
他们默契的没有提起今天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就像没有人会主动去掀起那厚厚的窗帘布。所有的脏污全都藏在黑暗之下,而无心者必定不会深究。
主动揭开幕布的人,或成英雄,或成枯骨。
又到了补助发放时间了。
钟青云寻了个馆子请舍友们随意吃喝些。
中途下落了那么一丝小雨,他们只得放弃先前的计划,随意进入了一家小馆子。
馆子中说不上是人声鼎沸,却也还是留住了一些预备出门吃喝的学生们。
他们说不上人多,却还是选择了二楼的一个小小的包间。谈笑间,他们偶然提到了那个许久未曾出现的身影,兴许是无意中瞥到了与他相像的人影,唤醒了那不算久远的记忆。沉闷的笑声在这个小小的包厢中响起。
一如当初的那一道惊雷。
包厢外。
无数个身影在急速穿梭着。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唯一不变的,是曾与他相像的眼眸和眼中炙热的可以将人烫伤的希望。
出于远山,归于远山。
他不愿成为枯骨,奋力撕开遮丑的窗帘布。
他会是一道雷,一道惊起上天落下泪水的雷。
于是,所有艰难苦难都化作那一场雨。
迟来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