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默
三月的一天上午,老爸重病住院昏迷不醒。他的手机铃响了,我看来电显示:市政府办公室,一接听,原来是通知我爸明天上午九点,到人民会堂参加全市安全生产表彰大会,并上台领奖。我说父亲病重不能出席,办公室请示了领导,通知可以由亲人代替。
领奖!还是市级大奖,不是搞笑吧。我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名叫任思礼,这辈子有个外号“认死理”。外号是村民在气头上强安上去的,从一头黑发到两鬓霜白,叫的人多了,就像贴上狗皮膏药,想揭也揭不了。
山高水长。我的老家在偏远农村,交通极为不便,五十年代初,政府开采村后的“黑土矿”(石墨),修了一条简易的公路,运石墨的货车常来常往。
靠山吃山,父亲凭一股牛劲上山开荒种了上百亩柑桔,西山整面坡披上茵茵绿装,每年生产的柑桔、谷子和上山的肥料量大,往返不便。由是,全家省吃俭用攒了一笔钱,买回一部一点七五吨的小卡车。
有了那部小车,原本我家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一石激起千重浪。从城里镇上回村的,从村里到城里和镇上赶集的,都想搭个顺风车,图个方便,捎个货啊什么的。矛盾接踵而来,我爸个性倔犟又认死理,说一不二,脑子里缺一根弦,不会灵活应变。我在县城读中学时,有一个周末,父亲运送水果到县城,返回时,我班上有几位同学顺路要搭他的车。本来是一件好事,我面子上有光,父亲也做个大好人。可是驾驶室只能坐两个,还有两个同学要坐到车斗上,父亲却因车斗上放着三袋化肥,人货不能混装,不同意。化肥当椅子正合适,有啥不行呢?我苦苦哀求,父亲就是认死理不同意。我一气之下,第一次跟父亲较上劲,脖粗脸红地大吵了一架。我和同学们不坐了,一起买车票回家。那一回真的让我在同学面前丢尽了脸。
我和父亲吵架还算事小,随着因乘车捎货,父亲在周边的责骂声不绝于耳。同村一位老病号要到县医院看病,恰好我姐带七岁的儿子要上镇医院,我姐对病人说,你和我一起坐车,我只到镇上,反正小孩我抱在腿上,也没有超标啊。
父亲粗声粗气斥责:你懂啥,规定又不是你说了算,算人头才不管你大人小孩,多一个就违规!那个病号听了恼火了,我不搭你的车去看病还不行吗,何必发那么大的火啊!我老妈劝说,你就别认死理了,规定是死的,执行人是活的,灵活点不就得了,连顺水人情都不会做?
每每遇到这样情况,固执的父亲一律予以回绝:“山路弯弯,人货混装,隐患无穷,让你搭坐万一出了事故,这罪我承受得起吗?反正是得罪,就得罪一次吧!他们爱咋说就咋说去。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父亲的“认死理”外号,也不知道是谁的杰作,也不知受封于那一天,反正父亲的外号名扬乡里,源远流长。
他在我小时候印象中,是没有一个朋友的孤家寡人。想不到到了古稀之年,老爸并非我小时候想的那样。有一次他患病到县城医院住院,我的小家在县城,义不容辞陪伴照顾他。住院期间,许多老家和周边邻村的百姓,既没有沾亲带故,也不是亲朋好友,纷纷从老远的山村专程赶来探望他,有的送来慰问品,有的送来鲜花,就为看上“认死理”一眼。来人最多的一句话:“好人一生平安,好人会有好报的!”
我认识的一位邻村大叔,与我父亲同龄,我私底下问他:“大叔,我老爸那么铁面无私,难道大家不介意吗?”
大叔说,你不知道,你爸这人讲规矩遵章法,有无情的一面,而另一面是你所不知道的,他的为人名声在外呀。我爱人难产那天,三更半夜,要不是你老爸载我们到县医院抢救,孩子大人都难保啊,大夫说来得及时,延误二十分钟就危险了。过后我要和他结算运费,他却分文不收,还说:“小弟啊,你家正是烧钱的时候,大哥能不帮吗?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大叔还说,得到你父亲的帮助何止我家,前来探访的乡亲都有满箩筐关于“认死理”和那辆车的故事。要我说,你父亲面上无情,骨子里情深着呢!他才是铁打的汉子,有仁有义。
表彰大会上,市长的总结报告专门有一段文字表扬我爸的,上个月任思礼开车从县城返家路上,一辆卡车与客车相撞,任师傅不顾身体有病,急伤员所急,积极参加抢救队伍,连续运送伤员三趟,最后昏倒在医院走廊。我们要学习任思礼无私助人的高尚品德,绷紧安全驾驶的弦。好一位三十年无不良记录的“模范驾驶员”。我捧着沉甸甸的奖状,眼中不禁噙满热泪。
回到医院病床前,我在老爸耳边大声宣读奖状,他似乎听清楚了,嘴唇在哆嗦,流下两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