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姓刘,没有名字,嫁到我家后,便跟着我爷爷姓康,叫康刘氏。我外婆和她是邻村人,互相认识,我外婆一直叫她小刘,但实际上,我奶奶比我外婆年长。我这辈子没见过爷爷奶奶,他们的故事是外婆说给我的。
说是那年秋收季节,有个村子闹“人瘟”,也就是书上说的霍乱,这村上的人都吓得跑出来,成熟的稻谷在地里没人收。庄稼人哪能承受这样的损失呢?便出钱在四乡八里雇人去收割。因为是冒死,那价钱出得很高。我爷爷的家境不好,想赚这个钱,便和奶奶商量。奶奶不同意,不让爷爷去。最后不知怎么奶奶又让步了,同意爷爷去割稻。但提个要求,她要陪爷爷一起去,奶奶说,要死我们死在一起。爷爷想一想,好吧。于是和人家谈妥了价格,去替人家收稻。
结果呢,他们真的就死在了一起。我外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告诉我说,可怜,小刘被抬回来的时候,脚上的泥巴还是湿的。
这是哪一年的事儿,我不清楚。但我父亲一九四二年当兵,那时他还在家,所以这个事应该在一九四二年之前。
到了一九六〇年,全国都在挨饿,我外公外婆也不例外。当时我妈已经跟着我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在芜湖的繁昌安家了,同时把舅舅带出来,放在芜湖读高中。家里只剩下老俩口。两个老人艰难度日,最后只剩下一小袋米的时候,他们决定去投奔我父亲。那时候全国实行管制,出门必须有乡政府的介绍信,而且仅限于本省境内,不准跨省出行。所以对于外公外婆提出的跨省探亲要求,乡政府不能同意。两个老家伙回家之后,经过一番密谋,听人家说只要有家信为证,也可以买到 船票,于是他们决定潜逃。
两个人先是步行到县城,这是一座长江北岸的小城。他们来到江边码头准备乘船。外婆手上拿着的是我父母写回的家信,以此为证,跟售票员说去看女儿女婿。我外婆的家境很好,从小读过私塾,她不像我奶奶那样有姓无名,叫什么康刘氏。外婆姓毛,叫毛朝应,并且还有自己的私人印章。这是她那个年代的女人很少有的。她有个表弟曾经在南京的国民政府里担任交通部次长,姓鲁,是个麻子,排行老六,人称鲁六麻子。外婆作为姐姐,在鲁六麻子的南京府邸住过大半年,当时那是国家的首都。所以我外婆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言谈举止很大气。售票员没有起疑,真的就卖给她一张去芜湖的船票。我外公就不行了,虽然他的家境也很好,从小也读过私塾,但身上还是一股乡下老农的气息。尽管他手上也有我舅舅写回的家信,可以证明他确实有儿子在芜湖读书,但人家还是不卖给他船票,让他回乡政府开证明去。
这样,他俩只能走一个。他们很清楚,谁能走出去,谁就能活下来,谁留下来,谁就等死。外婆说,你去吧,我留下。外公说,你去吧,我留下。两个人推让半天,最后还是外婆去。理由是:外婆去了,能帮着我妈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做做家务。外公是什么也不会,去了就是吃干饭。外婆说,行,那我去看看。过几天就回来。
谁知外婆到了我家后,我妈非要留她多住几天,并且一留再留,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回老家。这时我外公已经饿死了。这里有个比小说还精彩的细节:我的外公宁愿自己饿死,也没有吃那最后一小袋米。因为我外婆对他说过,“行,我去看看,过几天就回来”。这个愚钝的男人,记住了这句话,他要把米留给他的老婆吃。留给那个跟了他一辈子,为他生儿育女的老女人。这个愚钝的男人还担心他死后,米会被老鼠偷吃,所以事先用铁丝做个钩子把米袋悬挂在屋梁上。
外婆哭哇,一边哭,一边对我讲,我为什么要说过几天就回来呢?我要是说我这一去就住在你家不回来了,他就会吃那一袋米了吧……
……
我外婆是他们四人中年龄最小、最长寿的一个。她生于一九〇四年,死于一九八七年,活了八十三岁。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也是外婆最疼爱的。外婆临死之前,我站在她的床前,拉着她枯瘦的手。当时我已经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外婆老眼混沌地看着我,非常遗憾地对我说,你是我从小带大的啊。真可惜,我不能再给你带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