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常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出生于北方农村,成长于北方农村,虽然十余年在外接受教育,但家乡是我永远的根,是我摆脱不了的宿命。近期,我闲赋在家,脱离了城市生活的快节奏,努力去感受冬天的严寒到夏季的酷暑;去目睹花草树木从凋亡到焕发生机;去体会万物死而复生的轮回。可惯性总是在我耳边悄悄呢喃:“傻瓜,城市的快节奏早已如癌细胞一般扩散到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毛孔,你回不去的!”然后潜意识就会回旋在我的脑海,重复着:“一切都变了。”是的,一切都变了。
前几天,我一位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去世了,她是我奶奶的哥哥的媳妇,住在隔壁村子,今年八十多岁,按辈分我应该叫她老妗。我对她的印象仅局限于大人茶余饭后闲谈时对她不好的评价,和小时候去她家拜年时需要跪下磕三个头使我膝盖疼痛。在她去世的前两天,我姑姑来到我家,对我奶奶说:“大妗复阳了,今天去了重症监护室,听说快不行了。”我奶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说:“唉,人啊!”接下来她们便开始了长时间的回忆与聊天。
据说老舅在年轻的时候就和老妗“分开”,而原因却被大人心照不宣地闭口不提。虽然住在同一个家里,但却在不同的房间,仿佛陌生人一般,各过各的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这对于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在当今这个一言不合就离婚的时代,我想象不出他们这辈子是如何生活的。老舅和老妗在十九岁生了我大伯,我大伯十九岁生了我哥哥,我哥哥又在十九岁生了他的孩子。我奶奶总是用他们的事例来教训我对结婚生子的回避,可我只看到四世同堂的份量,让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农村的葬礼隆重且复杂,而且会持续很久。在葬礼的第一天,我和奶奶一起来参加所谓的吊孝仪式。在巷子口伫立的空档,陆陆续续有三五成群的人一波波的去吊孝。奶奶去旁边的超市买了六沓黄色、带有抽象符号的烧纸,给了我两沓,给了其他亲戚两沓,便往目的地进发。散发着绝对威严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灼烧着人们的皮肤,焚化着似有似无的阴间势力。在农村,无论红事白事,只要发生,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多年未联系的朋友,冷漠的邻居就都不谋而合地前来参加,表现出如日本经济泡沫般的暖心盛景,随着情绪的发酵大家的内心在某一瞬间达到空前的凝聚。而当事人也乐此不疲,仿佛只要人多,即使是凑人数也能彰显出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人越多,就越能证明自己比别人混得体面。
一进门口,早已有一群人围坐在门对面的墙角处,他们做着塑料板凳,有说有笑。见我们到来,便都站起来迎接我们,有人来收取我们手上的烧纸,有人来给我们发放吊孝仪式用的白布缝的帽子,有人来和我们攀谈递烟,我婉拒。目光向左一撇,视线便被吸引过去,与其说我看到了院子,倒不如说看到了像院子一样的屋子,因为它既有院子的结构,也有屋子的屋顶。院顶隔绝了所有的光线,灰蓝的石灰顶面为整个院子增添了几分阴冷。院子中央放着一张长桌,桌子中央斜靠着老妗的黑白遗照,照片里的老妗面无表情,眼睛直视前方,似乎时刻监视着在场之人的一举一动。照片前摆了三个上供的果盘,分别放着苹果、香蕉和梨,照片两侧各有一个香炉,每个里面插着一根燃着的黄色细香,白烟从火红的香头处扭曲着缓缓上升。院顶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纸条,每个纸条上都用墨水写满了像中医处方般让人捉摸不透的汉字,院子两侧桌子前方各有三把椅子,逝者早已为人父的孙子和同辈分的男性相视而坐一齐守孝,他和旁边的男人谈笑风生,一个左腿肚上爬满大片纹身的男人翘着二郎腿,其余男人刷着手机,偶尔时不时的聊上几句。见我们到来,他们便纷纷起身,我学着其他亲戚的模样,戴上孝帽,吊孝仪式就此开始。
我们面对着遗照下跪,守孝的人也跪下,与此同时,女人们穿过院子,迈上层层台阶,掀开门帘进到屋子,顿时,安静的屋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声音铺天盖地地向我们涌来,歇斯底里,连绵不绝,中间夹杂着“我的娘啊!”的喊叫声。我效仿着其他亲戚,在逝者的遗照前磕了三个头,磕最后一个头时需要持续一会儿,嘴里还得嘟囔着:“呜,我的老妗啊……”守孝的人也是如此。事毕,我就算完成了任务,屋里的女人们依然在哭喊,几分钟后,她们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直到消失殆尽。我心想,每来一波亲戚都需要这样,那么哭也成为了一种体力活。我奶奶出来后,大门前围坐的人客套地说要留我们吃饭,我们以不想添麻烦为由离开,有人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挂小鞭炮给我,告诫我回家的路上务必要放了。对于一个戒烟许久的人来说,只给我鞭炮不给我打火机的窘境,就像是上厕所的时候烟刚叼在嘴里,一摸兜发现没带打火机一般。幸运的是,在路上我遇到了路边几个抽烟等活的工人,我诚恳地表示想借用一下打火机,一个工人掏出打火机,刚想要递给我,发现我手上拿着鞭炮,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把手缩回,把嘴里将要抽完的白塔山香烟递给我说:“你用这个点吧。”回家途中,奶奶解释道他们是不想沾了死人的气息。
葬礼的第二天,我们被告知当天就要举行埋葬仪式,大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是错愕的,即使是新时代改风易俗,第二天就下葬的做法也未免过于草率。据说按照传统的风俗,葬礼要持续很长时间,每七天为一个阶段,头一个七天被称作“进七”,一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我印象中还有送魂仪式,即晚上披麻戴孝的后人们要结伴走在路上,请求死者的灵魂尽快离开。
我依旧带着奶奶来到这个地方,与前一天不同的是,这天巷子里挤满了人,甚至我姥姥家族的很多亲戚也来到了这里,我吃惊于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大家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巷子里的木墩上,彼此攀谈着不痛不痒的话题,有三两个老人趴在桌子上收取礼钱,交钱时报上姓名和金额,甚至看都不看人一眼,我们家为此有了一笔不小的支出。墙边靠着一排花圈,花圈由两条木棍支撑,每个花圈的两侧都贴着白色的纸条,上面均用毛笔写着“胡建国祝姑姑一路走好”之类的字样。一个身穿清洁工裤子的矮个子老头,大约六十有五,皮肤黝黑,犹如一条泥鳅一样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不知在忙些什么。一个个子极低,体态偏胖,佝偻着背的白背心短发女人从门内出来进入到我的视野,她的背弯得就像是受到刺激蜷缩成球的刺猬,高高的驼峰不自然地从背上凸出。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高的驼峰,我尽力掩盖着脸上惊讶的神情。埋葬仪式十点开始,太阳依旧挑战着我的每一个毛孔,仿佛要榨干我身体中所有的水分。
奶奶和一些长辈受邀到隔壁的亲戚家避暑,我因为拿着孝衣的缘故不能进入。等到十点,依然没有动静,我没有进家里,不清楚里面在酝酿什么,炎热的天气让我变得有点急躁。到了十点十五分,有人在人群中穿梭着,重复喊着:“走了,走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清洁工老人。只见他手里举着一根细竹竿,竹竿上粘着三条像鱼鳞片串成的长链似的细白纸条,在他的挥动下,纸条在空中翩翩起舞。清洁工老人走在最前端下达指示,后面跟着老妗的儿子——大伯,大伯手里端着老妗的遗照开始放声大哭,并且边哭边喊道:“我嘞娘啊!”我们身着孝衣的男人紧随其后,再后面是老妗的女儿和穿着孝衣的女人。刚走到街上,清洁工老人就命令我们跪下,随即在前面神神叨叨地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接着吩咐大伯在街上放置的铁质洗脸盆中烧了一包烧纸。当火焰燃烧殆尽,燃尽的纸张辐射着火红的余热,一缕青烟冉冉升起,清洁工老人把手上的竹竿递交给老妗七八岁的重孙子手上,小孩如获至宝般舞动着竹竿嬉闹,他拉着小孩的手走在最前面,然后指示我们起身按照原先的队列向最终的目的地——墓地进发。
路上,有的人欢声笑语,有的人谈论近期的工作状况,有的人闲聊某人的家庭不幸,有的人沉默着迈着双腿。墓地离得很远,需要横穿半个村子,经过一条马路,再走过坑坑洼洼的田间小道,最后到达一大片坟地。大伯没出村子就停止了哭喊,头顶的烈日像独裁者一样残暴,用绝对的力量折磨着每一个人的肉体和灵魂,我一时竟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参加葬礼还是在游行示威。我夹在人群中间,感受不到周围一点对逝者的尊重,更别指望能有丝毫的悲伤。我以为人应该是博爱的,即使素不相识,对生命的消亡也应该有起码的怜悯,是什么原因让大家变得对生死如此冷漠?我幻想着是否存在一个平行世界,那里的葬礼没有繁重复杂的教条仪式,没有多余人员的熙来攘往,只有几位亲朋好友的真诚哀悼和彼此之间的安慰激励。我猛的意识到,最爱的家人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内心隐隐作痛。
来到坟地,我效仿着其他人一样跪在土地上,自己在心里默哀,有些人干脆连跪都不再跪。四个壮汉挑着四个木棍将棺材下葬到早已挖好的墓穴中,清洁工老人命令老妗的儿女们围着墓穴交错转圈,又神神叨叨起来。此时,我身后的女人们一边谈论着刚买的内裤,一边开着黄色玩笑;右侧的孙子媳妇挽着闺蜜的手臂欢欣雀跃,仿佛黎明迎来了新的曙光。太阳持续地侵蚀着我的身体,使我的思维陷入了混乱,我开始搞不清楚我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之中,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真实,我的眼睛逐渐模糊,耳朵也接受不到任何声音,清洁工老人还在指手画脚,一只白色的蝴蝶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的目光随着蝴蝶的远去而渐行渐远,我的内心只想远远,远远,远远的逃离……
事后,我得知老妗这辈子从未管过自己的儿女,没钱了就张口找儿女讨要,办了张公交卡天天游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孙子媳妇曾因为琐事和老妗发生冲突,按住老妗的头使劲往地上摔……一件件奇闻异事刷新着我的认知。埋葬完老妗当天,我大伯私下跟我奶奶说:“我娘走得不受罪。”这是种很复杂的心情,无奈、怨恨却又选择释怀。受人尊敬的人,即使肉体消亡,依然会活在人们的心中,受人爱戴,可我不理解的是,在中国人的思维里,无论是多么不堪的人,只要离开人世,就可以洗刷所有的罪恶。如果孩子的出生继承的是贫穷,不堪,扭曲的环境和荒诞的生活,那么不生也是一种善良。
我绞尽脑汁想给老妗下一个精确的定义,当脑海中闪现出一个词后,我不自觉地苦笑了一声——人民!如果给这个词找一个恰当的定语,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旧社会!历史的车轮滚滚,它未必向前,也有可能原地打转,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白色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