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

不知道接连下了几天的雨，今天的天气终于有所好转，但称不上雨过天晴。

东北的天空似乎有一种魔力，总能捕获我这个华北人的芳心。来长春后，我才知道原来天可以那么蓝，云可以那么低，天气好的时候，晚上也可以看到满天的云。雨停之后，天空被分割成两片，东边的天呈现出了久违的湛蓝色，因为许久未露面而早已寂寞难耐，使出浑身解数发出比以往更加清澈的光芒，而纯白的云朵则一个个蜷成一团，懒洋洋地悬游在空中；西边的天则依旧乌云密布，灰色的云低得仿佛要触碰到楼顶，像灰烟一样在空中肆意窜动。于是，我下意识地往东走，不自觉想起这些天被雨滴戏耍的经历。

在跑步机上爬坡时，我透过窗户，看到天上刚聚成一团的云朵，盯着出了神。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兴趣爱好还算广泛，从体育到电影到音乐，都稍有涉猎，但全都是门外汉，没有受过专业的教育，不过单从欣赏方面赏来说，我可能不知道为什么美，但我知道美是什么。再熟悉我一点的人可能会知道，鄙人在玩这方面也是当仁不让，所以我总自嘲自己是个不入流的杂学家，整天胡掰持却没有一技之长。

可这些我都不想再谈，因为这些东西近在咫尺，每天唾手可得。在无心科研，无故摆烂的日子里，在盯着云朵神游的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一个小书虫，因为很多原因已经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有静下心来读一本好书。我从来不敢称自己为文学爱好者，因为它渊博得让人叹为观止，而即便我触碰不到也希望尽可能地靠近它。现在回想起来，我喜欢读书的行为大概萌芽于小学语文老师的一句＂上善若水＂；茁壮于初中写少年屌丝连载小说被全班传阅的满足感和虚荣心；成熟于高中逃避现实，百无聊赖的艰苦时光。

高中我曾和一个女生有过一段时间的书信来往，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初一下学期转学到我们班，我隐约记得她脸上可爱的雀斑，高中我们碰巧考上同一所学校，碰巧分到同一个楼层，幸好没有再在同一个班，否则初中时期的纠缠不清就更纠缠不清。忘了是怎么开始的，也忘了是谁先开始的，我们就一次次用超市买的笔记本传来传去，偶尔也会托彼此的朋友当邮差信使。那段时间确实锻炼了我的书写水平，在那个独属于我们的、不受约束和限制的私密空间里，我们获得了空前的言论自由，从过往谈论到未来，从梦想谈论到现实，从家庭谈论到个人，从鲁迅聊到雨果。有一次我忘了为何送了她一本《挪威的森林》，她好像说那是什么启蒙小黄书。我们就这样畅所欲言，孜孜不倦，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年轻的反叛，直到有一天，她说要把这个本永远珍藏起来，此后我就再没见到过。

之后我继续搜刮着各种各样的书籍，有一次我从我们班一个女生那里一下子薅走了三本书:《林徽因传》、《麦田里的守望者》、《白银时代》。我折服于林徽因的聪慧典雅，也敬佩徐志摩的浪漫痴情；当霍尔顿被学校开除游荡在纽约街头时，我坐在逼仄的教室同样也感受到迷茫和不可言状的莫名的愤怒。然而最给我心灵带来冲击的还是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与以往读过的书不同，这部作品充斥着露骨、荒诞和玩世不恭，给人一种嬉皮士进了乌托邦的魔幻感觉。《白银时代》就是有种魔力，即使过了十年，我仍记得“我”为了写真正的小说而总是提心吊胆，偷偷摸摸；棕色的上山下乡而被村民强暴；“我”的舅舅王二仅因为作的画别人看不懂而被拉去思想改造，在监狱里女警官拿着电棍逼迫“我”舅舅提供性服务，她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裸体晒日光浴，舅舅能不能出狱取决于能不能把爱她这件事说清楚，最后女警官成了“我”的舅妈。有人说《白银时代》预言的事情现在都在发生，在《白银时代》设定的2020，在我们生活的当下，世界真的成了银子的。

读研期间，我获得了极大的自由，整天吃喝玩乐层出不穷，在身体得到充分满足的情况下心灵却变得愈发空虚。为了修正这一点，我强迫自己去图书馆借本书看看，在密密麻麻书海中，我无意间瞥见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这似乎是命运在召唤，大脑里出现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我拿走它。这是一本十几年前的旧书，纸张早已泛黄，封面也破败不堪，不过里面有一些前读者用铅笔做的心得体会，这让我对这本书疼爱有加。在电子设备如此发达的当今，我仍喜欢读纸质书籍，因为它总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总能泛起思想的涟漪。此后，我时不时会抽出点时间，断断续续地读。王小波似乎总是热衷于对性的描述，而深层次则蕴含着个体对权力的反叛。在《黄金时代》里，“我”王二和陈清扬都是来自北京的知识分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都被流放到云南的农场，“我”生性顽劣，玩世不恭，天生反骨，在山下14队务农，陈清扬在山上15队当医生，身材高挑，面容姣好，是真和美的化身。在村子里，陈清扬美得突兀，因此村里人都管她叫“破鞋”，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寻求“我”的帮助，结果真和“我”搞起了破鞋。以前她不是破鞋被叫成破鞋的时候感到非常不自在，现在真成了破鞋反倒十分轻松。之后，在后山深夜的繁星下，在山上偷盖的草房里，在荒山中的蓝黏土上，在迁徙途中夜里被露水打湿的寒冷帐篷中，直到被抓之后，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敦着伟大友谊。他们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承受着这种惩罚……王小波笔下的王二似乎总是在以身试法，探索着自由的边界，质疑着权力的合法性，寻求着无法之地。而王小波自己则用他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为我们展示了当特殊时期的经历和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与精英主义碰撞后会发生怎样奇妙的化学反应。有人说我们是垮掉的一代，这句话对也不对。我觉得更准确来说我们是转变了的一代，从黄金时代转变到白银时代的一代，从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转变成了沉默的大多数。

天上的云渐渐飘向远方，我也早已大汗淋漓，是时候洗个澡回去睡大觉了。